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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禹风:魔都装修故事

禹风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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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风,复旦大学文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工商管理硕士,曾任经贸记者编辑十一年,后在多家跨国外企担任危机管理总监十年。自2015年十月起,在《花城》《山花》《长江文艺》《江南》《芙蓉》《广州文艺》《西湖》《作品》《文学港》等多家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曾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登。长篇小说《巴黎飞鱼》曾刊于《当代》,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并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再版。长篇小说《假面舞会》由文汇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禹 风

魔都装修故事


第一部 开工



第一章


祝老师暗下决心贷款买别墅。不是号称“联排别墅”的假别墅,是房产证上注明“独栋花园住宅”的真别墅。

祝老师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匠吗?尽管教授时髦的外语,终归归入“手艺人”一类,他凭什么敢买独栋花园住宅?祝老师站在自己立场上下了决心,也站在旁观者视角,预先向自己提出质问。最后,他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需太太王编辑和他一起去挑地段、看房子。

明明可以简简单单称她祝太太,为啥要强调王编辑呢?明白得很,祝太太不愿意失去自我,她不想依附男人,她有编辑工作,自己养得活自己,她需要宣示:王编辑和祝老师平起平坐。不但和祝老师平起平坐,而且,王编辑考虑到魔都女人当家,就算装样子,也得当众吃祝老师几下豆腐。她就故意把祝老师叫成“作”老师,两个字在魔都发音相似,“作”的意思,就是“为人不服帖、老违拗潜规则,牢骚且多”。

祝老师对结婚十多年的老婆爱多于恨,经常争吵,总以认输收场。对老婆喊他“作”老师,他并无负面情绪:他晓得自己作,并不想改变自己的作,甚至觉得做人要是作一点都不让,他也和诚品书店老板一样,宁愿表明态度:“没有作不必活。”

作的人和作的人不一样,祝老师的作不是一派天真的作,是成熟老到的作。怎么形容呢?就是他的作伴随多疑,他对社会上的人没有信任,任何人证明自己值得信任前,祝老师一个也不信任他们。有时候,他的作,本就是用来考验陌生人的一种手段。

这个祝老师,他仪表堂堂,身高有一米八十五,虽然有点胖,不至于胖得离奇,刚好证明中年人是荷尔蒙慢慢离弃的对象。他和一米七十的王编辑走在一起,王编辑比他小五六岁,身材窈窕,路人有时也用余光多看他们一眼。不但仪表堂堂,祝老师年轻时留学花都,回国恰风云际会,曾当上“魔都第一大学”外语系法语语种总教头。虽和新系主任撕逼出走,那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气质在他身上历久弥新,擦也擦不干净。他现在给民办学院当法语教授,人辛苦点,没人拍马屁,但钱赚得多,流水价哗哗淌进来……

王编辑和老公有类似毛病,就是看见小小孩子会躲。王编辑说起这件事,气不打一处来:“谁说我不喜欢小孩?我到了欧洲,看见那些个洋娃娃,一个个大眼睛金头发,不哭不闹,表情就是个小大人,好乖!真想抱抱!可是,你看你看,魔都满大街的小小孩,一个个就是自私自利的魔鬼,话还没学说,耍赖哭闹全套会;再大一两岁,就是公共场所小坏蛋,站地铁椅子上跳、骑樱花枝杈上摘、跑咖啡馆号叫翻筋斗……都是这帮小妖怪!”

祝老师每每微笑着泼水王编辑越来越雾化的情绪:“你说得好!就这么回事!不过不能怪小孩,小孩懂什么?是爹妈没教养!我看都还不能怪他们爹妈,大环境不行!”

王编辑设身处地为自己伤心:“哪敢生孩子?养个孩子跟着这环境,不知道最后变成啥!”

祝老师安慰她:“人各有各活法。爹妈开明,不逼你我生孩子,乐得优哉游哉过自己日子。”

王编辑俏目圆睁:“你别溜肩,想卸担子?即便不养孩子,你也得像个男人,得付出!这么着吧,我从小有个理想,就想住住大房子;你买个别墅吧,等于人家负担个小孩!”

祝老师本来是吐出舌头缩不回去的,不过他装镇静,脸上没表情,嘴里还一个劲应承:“好好好,why not? (有啥不可以?)”女人面前,他就这样子。没想到王编辑这次不是胡乱发话,她想好了的:男人总要套个笼头,否则终有一天让你叫苦不迭!给风度翩翩自命不凡的祝老师套上一套贷款买的别墅,他再飘逸,也成了拉车驴,就容易服帖老婆。自己的名字嘛,必定要同写在房产证上,无论怎么样,只赚不赔的。王编辑就说:“这次不要跟我捣糨糊,我是认真的。我的私房钱,也会拿出来。”

祝老师住小公寓挺满足,想象自己住别墅,也觉新奇可喜。不过,钱肯定是不够的,论起贷款,他倒也不怕:外语学会了就是吃饭本事,到哪年哪月,都开馆来钱。贷上款,慢慢还贷,可也!可是,谁给你贷款呀?祝老师暗想王编辑天真,到时候贷不到款,自己自然免受她和她那个妈的责怪。其实,他内心深处并不想为一栋房负债吃套,这,大概普天下非资产阶级男人都一样吧!王编辑天真起来,很认真。她某天给祝老师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有油条有粢饭,还有咸豆浆,外加两只荷包蛋。她通知说:“现在起作老师你听好,作么不要再作了,钱嘛努力多挣点。每个周末,我俩都不再加班,我们出去散心,去玩。”祝老师听得懂前半个通知,不就是打气加油发展家庭经济呗;后半个通知听不懂了:每个周末都出去玩,玩什么?“玩什么?”王编辑笑了,“作老师,乖乖跟着我看房,网上有了看房团,每个周末成行!”


你想想祝老师到啥城市留学的?照祝老师标准,魔都的房地产商全没文化。

王编辑虽没留学,出国旅游蛮多次,读书特别爱读张爱玲,比祝老师还低看暴发户。

这两个一搭档看房,回来关起门,无所顾忌的对话要是录下来放给房产商听,房产商可能会雇凶杀人哪:

“什么中国第一房产开发商?就是个奸商!”祝老师不忿的是人家广告里自我标榜,“把房子造在飞机航道下,还恬不知耻说自己为白领造窝?”

“嘁!”王编辑一边往小脸盘上敷面膜,一边白着纸脸儿不齿,“飞机航道是另一回事,你看看那所谓别墅的造型,什么‘现代感’?造小厂房吗?”

“下午看的那种西班牙式别墅你觉得怎么样?”祝老师问。

“外观是好看的,”王编辑淡淡说,“造得太密,把绿化地都占了。估计开发商就是造‘新农村公寓’出身。”

“还有里面那样板房,”祝老师意犹未尽,“充分暴露了室内设计师的土气。你以为照搬老洋房老照片就洋气?那都是近百年前的调调儿啦!”

“性价比严重不符合。”王编辑说,“新盘不行,要不看看二手别墅?”

祝老师看了几次房,发现自己对空间设计有感觉,本想把思绪写下来慢慢琢磨,这天走过新华书店,却淘到一本《西方20世纪别墅二十讲》,拿起来读,放不下手。

什么“流水别墅”、什么“普莱斯蜗壳住宅”、什么巴特里“藏起来的别墅”,甚至连超现代的“玻璃别墅”都引发了他的发烧感。突然,他对买别墅这件事产生了纯属自己的热情。

偶尔碰见以前执教大学时的学生,人家现在已混成魔都第一大银行总经理助理。学生汇报近况,不由自主说得意事:“老师,我老公是理科生,做股票拿手,前两年我们的年收益都在百分之三十之上,你若有兴趣,我以后给你消息……我今年拿了银行内部优惠贷款,三个月前买了别墅,现在已升值百分之二十……”

“你们办事真容易。”祝老师有点瑟缩,不想谈什么投资理财,想岔开话题。

哪晓得运气来了连门板也挡不住,女学生热情地说:“祝老师教书育人不容易,也投资一下,保护自己资产吧!学生我没啥别的本事,你要买别墅的话,我帮你搞定优惠贷款。”

优惠!贷款利率在市场平均值上打个七折!

“可是,我只够应付首付,这样的话,贷的数额可是挺大的!”

“老师放心,”女学生笑了,“你是知识精英,连我们行长都听说过你大名,绝对没问题!”

祝老师还是保守,回家一个字口风没透给王编辑,不过这星期他倒催太太去看新盘,他在报上看见市郊某新盘吹嘘造出了“法国式别墅”。


周六,夫妻俩辗转到达市郊某地铁站,这地铁站,一副落魄相,泥尘交加。祝老师出地铁站一打听,又亲自往前探了探路,失口骂了声娘。

房产商散发的宣传册总附一张标位图,显示房子造在好山好水。可惜图例永远作弊,好比大娘忍不住翻拍十八岁小照当头像。

这楼盘哪就位于地铁一侧?分明从这地铁站驾车,不堵车,还绕十分钟。

小区一期二期早就售完,想入住的都入住了,房子有联排有独栋,苏州园林风格。祝老师王编辑下车打发了黑车司机,走中式风格的正门进去。一路找法式别墅,王编辑问祝老师:“住在法国楼里眺望苏州民居,什么滋味?”

祝老师笑道:“这叫‘望乡’。”

不过,法式别墅新楼倒真像一枚有力的雨滴,乍一看,就打湿祝老师和王编辑旱点:外墙石材用得好,淡黄色的花岗岩,保留着粗糙的岩页面,配褐色窗框,庄重粗犷。售楼小姐带进门,往下,地下室凭下沉式天井采光,往上,一层一层还一层,最高层是超大阳台带退入式房间。整个别墅,采光和隔温效果都不错。

在楼上往四周看,一栋栋别墅虽挨得紧,但采用了高树间隔,彼此还显得有合理的私密性。祝老师暗暗在王编辑手上一捏,王编辑嘴凑到他耳朵上:“这别墅还是有点气派的。”

售楼小姐东北口音,把付款方式和折扣优惠方案报了一遍,也不笑,圆圆的眼珠子看定祝老师。祝老师摸摸鼻梁,说:“来来来,咱们到阳台上说。”到得阳台上,他手一指左邻右舍:“小区统一搭建的葡萄架不错。不过,你看出啥问题来没有?”

售楼小姐似乎见惯客户搞怪,淡淡问:“啥问题?我看不出来。”

祝老师说:“早晨八点吹个号,大家到阳台上早操,人可以站得比奥运会开幕式还整齐!你们这楼间距也太短了,碰上小偷,一口气能偷八家。”

售楼小姐点点头:“先生,这城市寸土寸金您不是不知道……”

“还有还有,”祝老师说,“魔都大多数以下沉式天井采光的地下室都有个毛病,就是梅雨天泛潮,有的还溢水,你们的恐怕……”

“先生,我们的房子绝对不会有这种问题!”售楼小姐提高嗓门。

“话说早了,您怎能肯定没常见病?你们采取过啥高招预防?”祝老师没有沉默。

“那您怎能肯定我们的楼会有问题?”售楼小姐歪过脑袋,牙齿咬着下嘴唇。

“好吧,你不要作了!”王编辑朝小姐妩媚一笑,在老公肩上拍一巴掌。

“我们看这栋可以考虑,不过,您得告诉我们实价,这也不是萝卜白菜,再喜欢,贵了,只好拜拜。”她对售楼小姐发话。

售楼小姐点点头:“诚意买?我请示一下。”她跑出去打手机,把夫妻俩撂在散发墙粉味儿的二楼。

“砍掉一百万可以考虑。”祝老师对王编辑说。

“想得倒美!”王编辑啐他,“能少收个十万二十万,就打到南天门了!”

“你真想买这栋?”祝老师磨着牙,腮帮子发酸。

“别墅一天一个新价格,你当断则断。”王编辑眼神一闪,叹口气,“早一天下单,将来早一天还清贷款。不过,这楼好是好,小区有点邪门,搞中西合璧搞到互相打架,而且我们没车,回家连人行道也没,更别说商业配套了!住这里,菜场、医院都成问题!”

售楼小姐咬着下嘴唇回来了:“跟经理沟通过了,如果你们贷款比例小,还可以再优惠。”

祝老师还说:“你看看小区周围配套……”

王编辑一拉他袖管,起身就走,边走边回头交代售楼小姐:“联络电话咱们刚才留下了,你这开价,若是优惠个五十万,打电话给我们。否则,就算了!”

“五十万?”售楼小姐大呼小叫,“姐,您这是忽悠我呢吧?”

出来还搭黑车回地铁站,王编辑说:“这房子真厚实,叫我心动。不过,别想了,不合适。”

祝老师点头:“常言道:买房就是买地段,市中心想也不用去想了,郊区嘛,要么再走远点,去新城看看?说不定碰上合适二手盘。”

王编辑狐疑地看看祝老师:“作老师,你怎么了?假积极?”

祝老师手放到左胸口,像踢足球的听国歌:“老婆想住大房子,我真心买。”

王编辑愣了三秒钟,好比巧克力在三伏天晒太阳光,软下来软下来,头靠在祝老师肩上,笑了。祝老师伸手拍拍黑车司机肩膀:“朋友,反正不远,加你十元钱开到新城去吧。”

王编辑喃喃说:“坐地铁省钱。”

祝老师笑:“两个人一共六元地铁票,省四元钱等于没省。”

黑车司机不回头,耸耸肩膀:“两位买新房子,不要装穷!”

祝老师讲:“老兄你不懂,买房花没到手的钱,坐黑车,花老本!”

新城是郊区的新城,跟魔都市中心远开八只脚,人少安静。放眼望去,到处是近十来年造的新房,那样子不像新加坡至少也像东京都小平市,似乎还一点不比人家差。路边遍地开张房产中介小店,随便进哪家,都有售楼先生带你看附近二手房。黑车把祝老师夫妻载到湖边,他俩跑湖边看水看风景。沿湖堤走,春风吹脸上,吹皱水面,祝老师叹息:“能住在这里该多好!”

中介小店一位黑小哥带他们看了湖边欧式小镇上三个别墅区:一个是木头别墅,号称用加拿大黑木造的,外面贴了面砖,模样洋气,还有大坡顶。到里面走路,地板吱吱叫唤。另一种是哥特式单栋楼,上下连地下室共五层,有电梯,漂亮得无以复加,祝老师讲:“买是可以买。买了,房产证可能押银行一辈子,还贷,一万年太久!”第三种别墅,王编辑看也不要看:“厂房,厂房,四四方方!”

黑小哥累得够呛,估摸生意不上手,他看着王编辑阴阳怪气:“别墅三种,您没一种看得中,我看没什么好房子是您认可的了。”

王编辑松开头发,好好盘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小朋友,做人,心不要急。买房子赛过茫茫人海找知己,急有啥用?”

走出小镇,才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王编辑就看着右手边灰色调小区停下了脚步:“这好像也是别墅区?蛮清爽的嘛!”

小区门口一家中介店店长殷勤多礼,亲自带祝老师和王编辑进小区看房。房源都是二手房,两年前交的房。现在一半有人住,一半空关着。房子本身并不太起眼,但每家院子挺大。没人住的院子里种了些红叶檵木和黄杨,看上去是开发商搞的基础绿化。有人住的房,大约有一半人家改建过,门口车库停满名车;也有一半没怎么收拾,人憋憋屈屈住里头。中介店店长说:“祝先生祝太太你们有眼光的,这个别墅区不大,闹中取静。当初的区政府领导,有蛮多买到一手价,自己就住在里头。挂出来交易的盘,大多数是温州人捏手里的。”祝老师问了房价,和王编辑使个眼色:原来,你认为不可能的事常常很有可能。这里的楼,面积比前头看的法式别墅还大一些,总价却整整低了一百二十万。虽比法式别墅离市中心更远六七公里,但五十步笑百步毫无意义。离欧式小镇不远就是新城中心商业区,市区大医院到此开了分院,魔都各大学组团在附近建了大学城,连锁商店、银行和各大超市都入驻了新城中心……搭十分钟的士,你能满足大部分生活需要。这不就是王编辑描绘过的理想住所吗?何况步行距离内还有个美丽的人工湖,欧式小镇便于散步或跑步……

王编辑对店长说:“麻烦您联系房主谈谈交易的可能吧。”

祝老师修正太太意思:“别光找一家,找三家一起谈,不诚心卖房的,别找。”

店长满口答应去办,祝老师心里有四五分底,觉得此事可行。既然到了郊区新城,不如游览一番周围景色和街区。夫妻俩兴致高起来,沿着大路一直走到郊区老城。老城区是千年古镇,喧闹拥挤。他们找了家韩国烤肉店,算作周末考察快要达成正果的自我犒劳。

“老公,要是买了这小区的房,我们就有种蔬菜种水果的地方了!”王编辑忍不住憧憬。

“你没装修过房子,以前公寓装修是我一个人弄的,这回你可得帮忙!否则,装修会搞掉我半条命的。”祝老师满面孔惶惶然。

“为啥这么说?”王编辑歪过头笑问。

“可见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吧?”祝老师笑了,“只要你参与装修,不必等住进别墅,自然就明白我话里意思了!”


第二章


话休絮烦,跳过七七八八购房手续和前后曲折,反正,祝老师当老师积了德,拿历年积蓄一百多万首付,竟然轻轻松松得到银行大额优惠贷款,一路顺风拿下了温州人抛出的小楼。

天气虽转暖,梅雨倒还没来。王编辑下指令:“事不宜迟,赶紧装修吧,不知道春节能不能搬进别墅过。到时候,把你我爸妈都接来庆祝……”祝老师点点头:“第一件事,就是设计。这可不是咱们当初装潢公寓,拍拍脑袋脚踩西瓜皮;这是别墅,是大房子,是百年大计,必须样样设计周全,方可开工。”祝老师连忙一礼拜,给学生上完课就跑市场。喏,这装潢设计的市场是这样的:对大多数市民而言,装潢设计不是个独立计费项目,也就是说,它可能看上去是不花钱的。任何一个接受客户委托的家装公司,都会向客户提供装潢设计方案,好一点的有图纸,差一点的口头沟通。关键是,设计方案单独并不收费,包含在家装总费用里头。

祝老师被老婆叫成“作老师”,他不在“大多数市民”这象限内,他属于小部分愿意为装潢设计单独付费的客户。对于这类客户,市场反响并不强烈,但也发展出一定的探索性业态:某些家装网站上有“私人设计工作室”挂牌,给客户看他们曾经设计的实例,往往还不是客户的家,是自己住的空间,服务价格面议;还有少数到魔都混饭吃的外国人,羞羞答答通过人际圈接家装设计生意,最大的噱头不是他的履历,靠他的国籍:德国籍最帅;印度籍?开啥玩笑?看上去比较专业靠谱的是新出现的“家装设计公司”,寥寥无几,谁都明白是行业试水,不过,人家挂靠大型装潢公司体系,堂皇广告挂满了家装杂志,看上去还算正规军番号……

祝老师不相信“私人设计工作室”。法国人在宜山路装潢一条街经营一家建材卖场,卖场的名字还扯上了“巴黎”。他冲“巴黎”两个字,巴巴地跑去试运气。接待他的店员听他自许“巴黎回来的”,对祝老师伸出一张竖立的手掌:“您等等,您能说法语的话,我请我们法国店长来跟您聊。”

等法国店长时,祝老师漫步卖场进行火力侦察:全是中档材料,走群众路线,连价格都比中式卖场便宜,看来想走家乐福超市路线啰?法国人到中国,如果比价格,祝老师狐疑这是王熙凤的女儿要嫁板儿,有多大前途呢?

“笨猪。”有人这么和他打招呼。“傻驴。”祝老师想也不想赶忙回礼,自然是法国人到了。橄榄头型的年轻男人梵尚睁着两只好奇的法式大眼睛看祝老师:“您找设计师?”祝老师立马换上巴黎腔调,伸手问好,一连串客气话,比唱歌好听。梵尚看出这是个巴黎通,也放下魔都学来的矫情,连问有啥可以效劳。祝老师简明说了来意,特为强调:“本地公司虽不特别收设计费,然而,我认为好设计有价值,我只想找到合适设计师,价格但凡合理,都可以商量。”

梵尚点点头:“是的,是的,这样吧,我会替您找找看,不能许诺您,不过一定尽力。”

祝老师说:“我的别墅要么是法国式装潢,要么是英国式装潢,如果设计师问题解决,我自然更中意法国式。”

梵尚对祝老师的亲法表态立马展现一个阔大的微笑:“明白,完全明白。现在,允许我先把您介绍给我们的设计和物料部门,您可以大概了解一下我们公司运作的方式?”

“非常乐意。”祝老师点头赞同,跟梵尚来二楼接待大厅。蛮多客户在大办公台前坐着,和卖场中国员工一起查资料,个个七歪八倒,聊得响亮。

梵尚把祝老师介绍给一个样貌稳重的中年妇女,用力点头告别祝老师:“名片您拿好,我明天给您回复。”中年妇女打开电脑:“祝先生,我们提供一条龙服务,从装潢设计开始,到配齐所有物料,然后我们品牌的工程队进行施工,一直到您验收入住。这里给您所有的价格清单,完全照单收费,您不会碰到任何怠工或私下加价……”

“我明白,”祝老师脸含微笑,“不过,我只外包隐蔽工程,也就是水电这一块,其他由我自己掌握,我会找一百个供应商,让他们按照我的思路装潢。”

他心里一动,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说出这番话,好像没经过大脑,却又深思熟虑。

中年妇女的脸明显抽搐了一下,她仔细看了看祝老师:“您这么装修别墅?您有这工夫?市场太复杂,您好像跳进大海游泳。”

“你形容得真好。”祝老师由衷说,“我会跳进大海,而且没有救生圈。”

“那么,我让您看看我司关于隐蔽工程的报价单?”

“好的。”祝老师伸手接过报价单复印件,扫了一眼,味同嚼蜡。还没到研究这个的时候!

现在,他隐隐约约被自己吓了一跳。刚才说的话是胡诌还是流露了心声?别墅已经以毛坯房的方式坚硬而真实地存在于眼前,自己不得不对这个挑战做出反应。祝老师觉得自己像极了堂吉诃德,别墅就是他遇上的风车!

怎么办?

他不是没装修过房子,他知道在魔都装修房子是怎么一回事:你不但得对付应接不暇的技术性问题、为不断爆破的预算懊恼,你还必须了解为你装修的可不是些头脑简单的工人,这个行业人人胃口好得出奇,拼命从主顾身上榨出摸得到的每一分钱。甚至他们中间还有心理学高手,懂得从心理上榨取你,让你把藏在屁股缝里的养老金也摸出来花光……

这次是别墅,不是公寓!假如装修公寓的人是待宰羔羊,装修别墅的人则是砧板上的肥猪。祝老师胆战心惊问自己:“难道以前不够累,这一次又做好了同那种人斗智斗勇的准备?”

可是,不挺身而出能行吗?贷款占到房价百分之七十,你还想在装修上给自己的未来添上几多绳索?只要你敢省一点点心,大大小小的支出就会化成可怕的糊涂账,你会被精明的生意人看出是只糊涂虫。如果那样,你就完蛋了。苍蝇冲着有缝鸡蛋一拥而上,蛆下在身上,吃你个精光,何曾心软?祝老师想,这险恶的江湖,难道让娇滴滴的王编辑去对付?算了算了,人生就是无间断战争夹杂脆弱的休息式和平!男人必须是战士!当你身上长出赘肉,有一点点可怕,若心上也长了赘肉,你就彻底完蛋了!

走出这个法资装潢建材卖场,祝老师明白自己刚刚发生了一点变化。他手握卖场报价单的时候,套上了一层铠甲,成了预备役战士……


王编辑白天没去编辑部,她看一篇关于外太空殖民的专业论文入了迷,作者是个年轻人,完全游离于眼前世界现实逻辑之外,妙用技术性语言,书写了一个寓言。

王编辑明明知道社里杂志不可能刊登这种“不严肃”的文章,可是,她隐隐约约感到一阵子害怕,这篇论文仿佛指出了一种可能性,即杂志以往刊登并将继续刊登的所有文章才是不严肃的,在现实体系之外存在一种更高的真理……

祝老师这么大个身躯走进家门,王编辑竟然没发现。她沉浸在某种“外时空”,神游物外。

祝老师也不和王编辑说话,直接就走进书房翻箱倒柜,他找不到东西的时候会非常急躁,甚至于气急败坏。眼下,他又开始七窍冒烟,那本十年前的“装潢日记”明明放在书橱底下柜子里,却跑去哪里了呢?准是王编辑乱扔东西!王编辑悚然一惊,书房里有人!她跳起来,先不朝书房去,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蹑手蹑脚胆战心惊跑到书房门口一探头,气得大喊一声:“作老师!”

不喊犹可,这时候喊一声“作老师”,可不是火上浇油?祝老师一把将手里捧着的书扔开一地:“你把我的‘装潢日记’搞哪里去啦?”

“我怎么知道?”王编辑傲然抬起下巴,“什么是‘装潢日记’,你又没给我看过!”

“一本黄花封面的硬面抄!上面记录了公寓装修的细节!”祝老师表情着急,像武林高手找《九阴真经》。

“哦!”王编辑扭头就走,“旧书旧本子?到玄关鞋柜子看看吧,垫着鞋底呢!”

祝老师颓然抱住自己脑袋:“这可是重要资料!”整个晚上,祝老师食不知味,窝在客厅沙发里,抓着自己头发,翻看“装潢日记”。发黄的纸页陈旧的文字,却叫他长吁短叹,勾起辛酸回忆……王编辑洗碗刷锅,干完家务泡了茶,给祝老师一杯,又拿起《外太空殖民研究》,一边看,一边斜视祝老师,鼻子发出轻哼声:“至于吗?还没开工,已经崩溃!”

祝老师的心被什么别的东西感动,松软下来,还很潮湿,他息事宁人说:“你没经历过,自然不明白。我也不想让你经历,否则我就不是保护你的男人了。”

“哼!”王编辑扁扁嘴,“别把我说成男人当白痴养的女人!如果我负责装潢,肯定比你管理得更好!对付那些商贩工人不容易是吧?作老师,你对别人要求太高,又想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祝老师耷拉脑袋翻着日记,“这里都是证据,结合我们十年公寓住下来的体会,我现在更明白。任何人在魔都装修新房,就是捧着肉包子奔过猴群……”

“哈哈,作老师你这张嘴!”王编辑好笑一阵,原谅了老公的喜怒无常,“想必你们男人不容易些!赚钱辛苦,还要想办法保住钱包。”

“岂止,岂止?!”祝老师拼命摇头,“哪里仅仅是钱的问题?你不明白,这更像是一个免疫系统问题。你可以潇洒,不过,不能因为脚趾小,就任它被狗啃。脚趾啃坏了就会感染,人也会死在一个破脚趾上。你明白我的意思?装潢的痛苦,就是十个脚趾排着队被啃,你为了照料好十个脚趾,头伏着,身体弯着,试问这段时间你还能干其他什么事?”

祝老师顿了顿:“不是夸张,我担心一开始装修,我得辞去上课的工作。”

“啥?”王编辑彻底扔开了《外太空殖民研究》,文稿顺着床和墙之间的缝缝掉了下去,恐怕也就要在那里慢慢风化了,好在外太空拥有不同的时间观念……

“这么大一栋房子,你放心交给一群民工?你不需要时时去监督?听说,有人为自己的别墅买了成批的熊猫电线,准备用上一辈子。一年后砸开墙壁抢修电线故障,‘熊猫’全部变成了‘三吴’,你听说过‘三吴’?反正我没听说过会在墙里自燃的电线。”祝老师哈哈一笑,“你认为我还有时间有精力教课?什么都可以,误人子弟可不行!”

“你要怎么监督?找个监理不就行了?不要省这个钱。”王编辑心疼老公,“工地上空气污染环境污染,你不要去,小心生病。”

“监理?我给你看看日记记录吧!”祝老师啪啪翻着纸页,气鼓鼓的模样,逗得王编辑笑。

他读了一段日记:

“观察下来,监理人魏老师(为啥我们要称呼他老师呢?)其实对装潢材料及技术还没我懂,他就是张着两只大眼睛,替我在现场看场子而已。他看着又能看出什么门道?是的,曾经汇报过有工人偷懒,可是,三夹板失窃、电线失踪和洗衣机下水管道不通等事他都稀里糊涂,还觉得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他热衷做的事是跟着工人去建材市场替我买装潢材料,每次去,上千元的采购单都是他拿来要我报销现款的,怎么证明他履行了监督职责呢?为何买材料的钱总显得不合理呢?难道他就是传说中那个不能被收买的好监理吗?……”

“好了好了!”王编辑大笑起来,“陈谷子烂芝麻,多少年前的事还拿出来丢人?社会进步了,人的素质提高了,这些事恐怕已成历史!”

祝老师理屈词穷,社会进步他不跟趟。他还不服气,说了句更不上台面的老话:“哼!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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