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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风:碧海连天慢慢潜——中长篇小说创作谈

禹风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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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风,复旦大学文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工商管理硕士,曾任经贸记者编辑十一年,后在多家跨国外企担任危机管理总监十年。自2015年十月起,在《花城》《山花》《长江文艺》《江南》《芙蓉》《广州文艺》《西湖》《作品》《文学港》等多家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曾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登。长篇小说《巴黎飞鱼》曾刊于《当代》,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并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再版。长篇小说《假面舞会》由文汇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那年自由行,和太太环游欧洲三岛:西西里岛、科西嘉岛和马耳他,走路累了就进教堂歇,喝水,在上帝脚下喘息。不知道进过几多教堂,只记得有个教堂陈旧宁静,天光正斜斜从穹顶上泻下,时近黄昏,空寂无人。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潜水,我忍不住设想海底下也有这么个被淹没的教堂,空无一人,只有鱼类和珊瑚。若是从穹顶顺着光明潜下去,在海水深处的阴影里坐下,凝视单纯的光与暗,未尝不是一件赏心乐事……

写小说于我,好像也是如此。

我写的小说,类别粗分如下:

一.脱掉层层冬衣


正儿八经辞去朝九晚五的工作坐下来写小说已两年多。如果要一一感谢文学杂志社和编辑朋友们,恐怕这儿马上就变出一封足料重味的感谢信。所以还是记住:只谈写作。

文学是人学,小说由人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样的作者,属于什么样的读者。我虽经长期努力,不曾变成讨众人喜欢的角色。这一点我不但已经习惯,而且已彻底放过自己,认定局面还是可以接受的。

常常,不太踊跃见人。极讽刺的是我从前当过十来年记者,每天以“见面熟”为生,那会儿我的演技有时也并不拙劣,只伴随太多自悔。写小说是类似于脱掉层层冬衣、最终让自己无拘束钻进睡袋的那种好事。

《静安1976》是这两年多里绞我脑汁最甚的一个小长篇,刚发表在《当代》。之所以绞脑汁,还是我异想天开的坏本性使然,我竟然想用书面上并不存在的上海方言写这篇关于魔都人的小说,自然受到冷遇。经过八次不情不愿的修改,才有了当下刊登的版本,南北方的读者终于都可以通过我的文字潜入上海七十年代的时空,呼吸一番弥漫法国梧桐叶子气味的旧空气,隐约听见小市民卑微而琐细的老式样的叹息。

没什么历史值得喜悦,同样也没有历史值得悲痛。历史就是曾经发生的事实,喜悦和悲痛之于历史,只是廉价的虚无。《静安1976》小说人物生活在东到南京西路大光明电影院,西至静安寺愚园路,北起江宁路、陕西北路和武定路交叉口,南止于延安中路四明村的长方形区域内,正是如今上海最昂贵最国际化的中心城区。我写这部小说主要基于不甘心,不甘心童年的天地被海量金钱篡改成曼哈顿,不甘心那爱过笑过的时代被粗鲁地抹掉。我站在上海最豪华的恒隆写字楼窗口(曾在里头磨洋工)眺望江宁路,口吐最鄙俗的市井粗话,决心要用我的笔墨、我的夜晚复原静安区旧日:那种钱还没到来的日子,那些没见过钱的人,那些“我们”……

足以证明怀旧是我小说写作的一个间歇热泉。我很想知道怀旧除了是人脱离开青春的象征它还可能代表什么。

2015年十月《花城》刊登《电车咖啡馆》,我始终认为这个中篇颇具个人风格。《电车咖啡馆》讲述了上海七八十年代的电车痴汉,以及电车痴汉在他们那“黄金年代”充满高潮的幸运与不幸。曾经有一千万人日复一日被塞进电车这个狭窄拥挤的空间,前胸贴后背地昼夜通勤,不可能缺少故事。电车运载了一个时代,却没有成文的纪录。在写作中,故事却自行超越了怀旧,顺势揭开时代的画皮。一位九零后年轻读者告诉我《电车咖啡馆》匪夷所思:那些被骚扰者怎么可能有些愿意的呢?也许,“时代纪录”的意义和紧迫性正在于此。

怀旧题材,不能不提《炮台少年》这篇受到《山花》和《长江文艺好小说》青睐的中篇。小说刺探了中越战争中的南海岛礁冲突,但却“优雅”地置身战端之外,津津乐道海军陆战队留守家属的青春成长。战争影响一切,只要杀戮存在,哪怕发生于千里之外,照样能谋杀参战者家人的幸福……中越战争时期作为少年儿童的我们听过那种故事:阵亡之魔都兵的骨灰盒分两种,一种能够得抚恤金,另一种不但死者家属不敢索要任何补偿、甚至如噩梦般不愿提及,区别在于兵们的尸体是正面中弹还是背部中弹……《文汇报》名记熊能讲述的南海战役采访之未见报部分令我不能不将某种震惊通过小说的纹理释放……旧日早已远去,不过也并非全轻如鸿毛。

虚构往事是老人的爱好,可惜我中年就沾染到这种习气。





二.以骨鲠在喉的动力描写陷阱


在我们这个盛产骗子的古老国度,当你被欺骗之后,是坐下细细回顾、弄明白自己怎么成了笨蛋,还是拒绝想清楚、想清楚会叫你难受?

小说可以是人受到各种欺骗后的复盘,当然,骗子不是哪个人物,是生活。没人不被生活欺骗,人拥有受骗基因,蛇首先骗夏娃。

自己受骗更多在日记里被急切地解析掉,小说有趣的地方是去推敲别人被骗,尤其解析聪明人栽跟斗,对作者和读者都有吸引力。我发现,推演一个让你震惊的事件,无论虚构和真实的比例如何分布,都有一种骨鲠在喉的动力。

近期发表在《十月》杂志的长篇《魔都装修故事》有一个核心:主人公觉得装修市场太黑太黑,以至于骗中骗套中套,任何人“饶你奸似鬼”,到头“都喝老娘洗脚水”,于是他只好以破釜沉舟的大决心,不惜代价自己上阵应付所有装修细节,同“一百个供应商”斗智斗勇……装修既然是家家都要碰到的鬼门关和绞肉机,作者和读者都面对同样有趣的新探索,这长篇的趣味动机脱胎于人厌恶受骗但无法避免被骗的窘境。

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并为《中篇小说选刊》转载的中篇《上海牛仔》忍不住想琢磨互联网时代新贵,这些新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网络力量让他们史无前例地亮丽光鲜,而小说却能以一个字一个字的逻辑力量将暗处凸显到光亮中来。小说能够还原情境并让逻辑本身不受干扰地演进,从容见招拆招,递出真相,给人一个了悟的终局。

以骨鲠在喉的冲动,因着格物致知的动机,为看透人物咬住不放,如此产生的中篇还有《解铃》(发表于《芙蓉》,《小说月报》转载)、《番石榴故事》(发表于《福建文学》,《小说选刊》转载)和《无香可识》(发表于《青春》)等,分别识破商界精英高大上的皮相、中产阶级道德观迷思,或廓清“爱情与欲念”的分野……这些小说拥有的最大公约数是对生活之骗的进攻性解析……

正在写作进程中的长篇《花墙小区》将聚焦各大城市已普遍卡壳的“业委会”体制,条分缕析解剖“一户一票”选举制度在居住区的实践,举荐众多误区给读者辨析……

解析陷阱促进智力。

三.接近狮子和鲨鱼


我佩服海明威的中篇《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海明威给我的文学启迪是:写作是先去天地之间纵情嬉戏,然后把怎么玩、玩得怎样报告给读者。有值得大书特书的,以只露尖角的“冰山理论”有节制地写;没值得大书特书的,倒要事无巨细掰扯到纹理之间。前者写人生,后者写生命……

越读各国小说高手作品,越有向海明威敬礼的持续情绪。也许因为读了海明威我才克制住自己超人的胆怯成为潜水爱好者,潜入海的深处,接近鲨鱼和潜流……

你敢不敢面对面向狮子开枪?海明威这样诘问你,不为创造什么勇敢的人,只是挑战你敢不敢真正活出一个人的样子。小说是作家塑造的,同时也塑造作家,不能塑造自己的小说恐怕终属无用,不要麻烦读者读。

中篇小说《洋流》发表在《山花》,《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和《长江文艺好小说》同期转载。《洋流》写的是潜水客被洋流卷走的历险。什么样的人有毅力和能力熬过茫茫夜海的恐惧和黑暗?“洋流”并不只存在于潜水探险中,“洋流”恣肆于人生的各个阶段各个领域,将我们带入黑暗和煎熬,让我们经验希望和绝望,我们一会儿感觉生,一会儿感觉死……这个中篇是我向海明威的一次致敬。

刚刚脱稿的潜水中篇《大流情》是又一次尝试,对于潜水者谈虎色变的下降流,唯有文字和小说能够让人在岸上体会这种大煎熬和大风险,没有小说的虚构和布景,无法体会潜水运动对巨婴的改造力量。

发表在《文学港》的中篇《完蛋》是对海明威文字的另一种小小回声:《完蛋》描绘一位画家不接受嗟来之食,在潦倒穷困中画阳刚之气。觊觎他画作的一群小人不但要他的画,还想限制这些画的数量,达到“物以稀为贵”的目的。画家落入陷阱,不但画作被抢,且被肮脏小人割下睾丸……

我到达古巴,访问了海明威在古巴的故居和他在二战中驾驶的侦察船,当我在文字及遐思中拜访海明威,点上雪茄,总有虚构的火花噼啪作响,而这位前辈,是否愿意请我喝一杯莫喜多,我绝无把握……

他确定无疑是我的个人路标。

四.达迦马绕过好望角之后


我在复旦主修新闻学,后至巴黎高等商学院主修工商管理。不过,若时代允许选择,我宁愿从头至末研究比较文化。

欧洲历史自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达迦马绕过好望角到达印度、麦哲伦环球航行,开始了对亚洲的蚕食。得印度、东南亚而望中原,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开始被动进入近现代。欧洲工业革命创造了欧洲各国对中国市场的贸易需求,导致在“天朝上国”弥天大梦里无法自拔的大清最后死得难看……几千年的传统文化犹如一个无奈的老妇,有时不能不和西方文明调调情,转身却磨刀霍霍恨不得宰了不肯按她套路前戏的洋鬼子……试想,这其中比较文化的富矿太多了!

中篇《玻璃玫瑰》发表于《芙蓉》,讲述了一个意大利青年在上海夜夜换女友的故事,而这些良家女根本不向他索取任何钱财,甚至于倒贴他。小说有真实人物原型,究竟什么文化意识潜游在故事之中?

中篇《乌克兰模特奥夏宁娜》发表于《花城》,讲述了乌克兰女模特在广州的不幸遭遇。亚洲男性对于西方女性的奇特心理,足以成为比较文化永不枯竭的矿藏。

2006年发表于《当代》的长篇小说《巴黎飞鱼》曾集中火力聚焦中国留学生在巴黎与76个国家地区留学生的长期互动和交往,多棱镜式地展示多种语言文化的共生状态和互斥现象……

我应该不会停止这个领域的写作,内心深处没人会拒绝懂得更多、品尝更多奇异果。




小说家必然是悲观主义者。小说家的天职是历数黑暗,指明黑暗的种类,并拆穿任何关于人性出路的骗局。人性带着原罪,没有任何出路。小说的天职是阐明罪,不是制造虚假的光亮。我感觉到写小说是当半个外科医生,剖开一具接一具躯体,指明肿瘤的状态,然后无计可施,只把那种哀痛化作萦绕故事的曲调……

没想过写小说的收益和进项,正如经营植物园的人从不能考虑牟利于蔬果稻米。写小说是迷人的工作,也是悲伤的工作,小说人物更清晰地负担了人类的绝望,他们不是在生,只是滑向死亡。

这更加坚定了我不出挑的决心。走出孤独的写作是离开海洋的航行。美丽的织物不需知道工匠,花朵上让园丁签名是好笑的。

写作和阅读交织而行。而我的休息方式令人愉快,完成一个长篇或几个厚实的中篇时,往往适合一个人悄悄背起装备飞往某个海域。那里,大洋日复一日等待着潜者;珊瑚和鱼类日复一日装饰着海下伊甸园。一个暂别电脑键盘的人,揉揉劳累的眼珠,缓缓沉入巨大的蓝色水晶,把陆地留在心里,仿佛此身不在地球……

壮阔景色展现在眼前,上帝向你指点他创造的奇迹,他不写小说,他从不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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