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2019-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曹寇:鸭镇疑云

曹寇 十月杂志 2022-10-16



曹寇,原名赵昌西,1977年生于南京。自由写作者。主要从事小说写作,出版有小说集《躺下去会舒服点》《金链汉子之歌》《在县城》等多本,长篇《十七年表》一部,随笔集《生活片》《我的骷髅》两册。获有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2018年度中篇小说奖等。另有电影编剧作品《片警宝音》,获第四届德国中国电影节最佳编剧奖。现签约南京市百名优秀文化艺术人才项目。

鸭镇疑云

曹寇

 

写到此处,还是不想急于描述刘宾汉之死,并决定按下刘老师一家不表,另行开篇写一个叫刘刚的人。

刘刚是鸭镇西边两百公里外一个名叫刘坑那里的人。刘坑,顾名思义,这里大都是姓刘的。坑字还说明此处地势较低,本质是个山洼。因此,倒是青山绿水,溪流淙淙,春来菜花遍野,秋来层林尽染,夏晒笋干,冬腌猪肉,称得上“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都是亲戚,有什么值得来往的呢),真是一个好山好水好地方。这系刘氏来自哪里,郡望何处,因祠堂倒塌,宗谱毁于动乱,无从查考。只是村民用来堆砌猪圈的大青石条上还有一些图案文字,似乎表明他们的祖先也都不,一度也曾或耕或读,金榜题名过。多少代后,大概因为置身大山,交通不便,只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眼下倒显出了穷山恶水的破败样子。和诗书传家的祖先相比,刘刚这一代有文化的不多(从刚啊强啊这些小辈名字也能略知一二)。村办小学里师资有限,读中学要翻山越岭到县城,代价不菲,所以多数在村小读完也就不再念书。不是在家务农,就是外出打工。相比之下,刘刚倒还算幸运,考虑到他上面的哥哥姐姐都没念过什么书,其父母咬牙跺脚一狠心,把他送到了县城。小刘刚也没辜负父母,在县城中学一口气念到了高中,居然还考上了大学。刘坑人至今难忘刘刚考上大学时其家大操大办的景象。据说,他是该村有史以来第一位大学生,光这一点就可以遥追明朝那个被皇帝点过翰林的祖先。难忘还在于中学六年已经耗尽了刘刚父母的家财。此时的刘刚家,真是家徒四壁,不说吃糠咽菜,荤腥是从来没有。为了供这么个儿子,其父母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未老先衰,浑身是病。大操大办其实是在村长的倡议下村人集资帮办的。祭祖,放炮,烧香,磕头,流水席上的大鱼大肉,游窜于人腿缝中的黑白花黄各色土狗,真是让人记忆犹新。

大学也是在省城,与刘宾汉女儿刘婷就读的卫校其实不远。但可以肯定的是,二人从未见过。就算在街上见过,又与未见过有何异?人生在世,我们见过的人要远远多于我们认识的人,此为憾事而不为人知。与刘婷的中专生活不同,刘刚的大学生活真是苦不堪言。一方面,他不敢在学业上有所懈怠以负家乡父老;另一方面,作为来自偏远山区的贫困生,他在繁华的省城饱受各种物质诱惑的同时只能吞咽口水,继而被动和主动地忍受各种歧视和侮辱。刘刚到死都记得这么件事:在南方一个著名的湖边,班级春游,男女同学已然成双结对,与他一样形单影只的是那些又胖又丑的女同学。这些女同学买吃的的时候,会给他也买一份。不过,代价是他得用脖子、肩膀吃力地挂着她们七八个包尾随着她们。他没有到湖边去照映自己的形象,但他深知,自己在湖中的倒影势必丑陋不堪。丑陋不仅在于他被一群丑姑娘视作仆人,还在于他确实身材矮小、尖嘴猴腮、满头黄发,一副发育不良的架势。同学们所赐予的“猴子”的外号,连他自己都认为是实至名归。所以他一面紧跟丑姑娘们,一面还告诫自己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避开那些成双结对的漂亮男女。多么不幸,然后就是他发现班上那位最漂亮的女同学和她的男朋友在前方悠游晃荡,拍照留影,打情骂俏,真是一对人见人恨的狗男女啊。又恨堤岸狭小,无处可绕。不知为何,那些丑姑娘倒是无所谓,横着膀子翻着白眼就从二人中间恶狠狠地穿过去了。刘刚不,他委实不愿意这么做,不愿将自己畸形可笑的背影公之于狗男女的视野。他只得放缓脚步,慢腾腾鬼鬼祟祟远远地跟着,还警觉地防范自己被这对狗男女无意间瞥见。及至他终于赶上那群丑姑娘,丑姑娘们生气了,因为有一个女同学需要换卫生巾而卫生巾在刘刚肩上的包里。有没有致使该女同学经血外溢?刘刚不知道,能知道的是此女像失血过多似的脸色刷白,一把抢下自己的包。刘刚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惹得丑姑娘们和缓缓赶来的那对狗男女哈哈大笑。春光明媚,碧波荡漾,游人如织,小吃飘香,这时候有一个长相跟猴子差不多的人还很识趣地跌了个四脚朝天。啊,这真是一次美妙而让人难忘的春游啊。

刘刚宿舍的同学也记得一些细节。猴子经常半夜鬼鬼祟祟地爬起来,弄出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声响,有人也许闻到过丝缕甜甜的腥味,但没深究,翻个身也便睡了。让大家没想到的是,猴子裤衩洗烂了后,就不再有钱买裤衩。大家对猴子裸睡的习惯还没来得及赞颂,就又发现猴子穿上新裤衩的同时有不止一个人在走廊里咒骂哪个变态偷了他的内裤。大家也不便证明偷裤衩者刘刚也。凡此种种,举不胜举。当时,此类事件在私下交谈中当然会叫人发出种种讥讽和不屑。多年以后,在同学聚会上,与上文同理,势必又是美好的学生时代哦。而且回过头来看,大学时代真正能让人记住的是什么呢?难道是那些课本?那些所谓恩师?以及所谓刻骨铭心的初恋?譬如那个漂亮的女同学,对于她的美貌,多年以后,大家已经浑然不觉,而她在同学聚会上的衰败和平庸更是触目惊心。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也不好玩。此时此刻,仍然能让大家津津乐道的,恰恰是刘刚这样的角色以及他们闹出的笑话,真是不朽。另外,在此次同学聚会上,在本应出席的刘刚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出席的情况下,大家谈兴更浓,笑声更是蔚为壮观。



 

我们对一个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并不表明我们了解这个人。关于刘刚在大学时代的掌故,同学会上不为人知或不太为人知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大三那年,刘刚频繁返乡,其因是他的父母在同一年因操劳过度而先后离世。那么,何以至此?没人知道。因是悲事,大家自然不会拿出来详加盘问说三道四。同学们只记得父母亡故后,刘刚略有改变。如果说他一直因为贫穷、丑陋和可笑而被大家另眼相看(孤立),那么父母亡故后,刘刚则是主动将自己孤立在外。他不再试图融入集体中来,而是完全放弃,哪怕是同学们喝酒主动请他(大家想念他在酒桌上喝醉后的模样),也遭到了有礼有节的拒绝。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想蹭同学的洗发液洗头,而就是这么满头油污地在校园内我行我素。他的朴素及肮脏,反而一下子使他和所谓高等学府比别人更加般配了。那些老一代的学者不亦如此吗?没错,刘刚就像一名胸怀大志而又不修边幅的青年学者,除了睡觉“吃饭”大小便,人们只能在图书馆和阅览室找到他。摊放在他面前的是堆积如山的书本,在这座“山”下,是一个奋笔疾书的年轻人。那个经血外溢的肥胖女同学在阅览室经常遇见刘刚。她说,她当时几乎爱上了这个人。她注意到,当刘刚每次用手指蘸着唾沫翻阅纸张的时候,因为纸张的翻动及其反射的光线,刘刚眉间两道竖纹忽明忽暗,让她非常着迷,差点爱上了此人。当然,幸亏没有。肥胖女同学不禁擦了把冷汗。中年将至,她比大学的时候瘦了一大圈,庆幸的样子也漂亮多了。

总之,大学时代尤其是大三以后的刘刚是神秘的。大家因对此一无所知而陷入了深思。刘刚后来的妻子(在刘刚出事之后即已离婚)对刘刚大学时代的了解也与刘刚同学们的描述完全不一样。刘刚告诉他的妻子,因为出身贫寒,因为身负众望,他的大学时代虽苦犹乐,甘之如饴。早在入学之初,他就坚定地认为,自己必须学有所成,出人头地。此外,刘刚极其不满同学之间普遍存在的纨绔习气和玩世不恭,认为随波逐流就是自甘堕落。所以整个大学期间,他都是在图书馆和阅览室度过的,而绝非大三那年父母双亡以后。他不仅和男同学难以沟通,对女同学也无甚好感。他真诚地向妻子透露,如果精神恋爱也算一种爱情的话,那么他在大学时代享受过这种纯粹的情感,而对象是他交往的一名笔友。刘刚说,这名笔友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一名女生,他当然没有机会见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见上一面。照片?也没有。为什么要照片?真正促使他们你来我往书写信件的是精神交流,是惺惺相惜,是老子、孔子、佛陀、柏拉图、苏格拉底、海德格尔这些闪光的名号将他们的精神体结合在一起,而非肉体,亦无须肉体。那些信?很遗憾,那些信没有了,搬家时不慎丢了。再后来就是毕业了,人海茫茫,连彼此的名字都可能是化名笔名,又到哪里去找呢?又为什么要找呢,难道就这样不好吗?

笔友这事,刘刚的大学同学倒是没有什么异见。不稀奇。当时几乎所有单身的同学都有一个笔友,有的还不止一个。最多的是系里面那个在《青年文学》这本刊物上发表过一篇小说的男同学,因该小说描述了主人公和几个女人(既有女同学也有女教师)混乱而绝望的性关系,引起颇大反响,故作者被誉为“风流菜籽”。另外,小说发表的时候,菜籽的通联地址也被编辑附在文后,于是他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刚开始,菜籽还每信必复,没多久,同学们帮他回复,刘刚也曾受邀帮忙。再然后,所有同学都受不了了,任务艰巨也就罢了,寄信是要贴邮票的,而邮资显然非那一篇小说的稿费所能全部支付。如果大家没记错的话,菜籽小说发表当日,也就是在稿费到来之前,他就预先透支了自己两个月的生活费请大家吃了一顿。刘刚因不胜酒力,在饭桌上一头栽在一盆酸菜鱼里,大家可都是记得的。到了最后,菜籽连来信都懒得拆阅,随手丢弃,给校工制造了不少垃圾,以致校工向上反映致使菜籽还受到了校方的处分。刘刚的笔友是谁,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反正除了菜籽对笔友来信感到恶心之外,所有有笔友的同学确实是每天都盼望负责分发信件的同学扬起一个信封冲自己招手。

拆开信封,除了信件本身,大家更渴望有照片。漂亮的就亢奋就持续,土的丑的就会在对方下次来信质问时复以“最近学业太忙无暇及时回复见谅为荷”然后达到断绝音信的目的。这是笔友的常态来往。再深入点的是互寄包裹,赠送礼品。刘刚的上铺就收到过笔友寄来的一支并不名贵的钢笔,用了两天发现不太好用,考虑到刘刚家里穷且自己是个善良之士,上铺就慷慨地转赠给了刘刚,刘刚千恩万谢,欣然接受,并受到这支钢笔的鼓励,多给自己的笔友写了几封信。互赠礼品之后,可能也有约时间地点见面的。不过,见面因代价太高,很少有人办到。至于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通过笔友的方式勾搭成奸乃至缔结良缘,那刘刚和刘刚的同学们就不知道了。但愿有吧。

至于刘刚说他在搬家的时候不慎丢了笔友的信,这就更不值一提了。大多数人早在毕业之前就丢了这些信件,保留笔友信件的人也许有,但绝对不多。刘刚将那些信件保留到搬家,这或许说明他确实与众不同。在大家看来,这句话里只有“搬家”一词是大家所关心的,有力地证明了刘刚后来混得还行。确实如此,刘刚因在大学里表现出了质朴上进的形象,毕业后没有被打回原籍,而是留城去了一个机关上班。先是住在单位宿舍,然后幸运地赶上了最后那批福利分房,分到了一套两居室。再后来,刘刚升职,商品房兴起,他自己又买了套,搬了过去(注意,刘刚有了两套房)。再再后来,刘刚不仅继续升职,而且还和人一起开办了公司,然后携妻子搬到了城郊的大别墅里(已然狡兔三窟)。不过,到底是哪次搬家丢掉这些密布西方哲学大师名号和名人名言信件的,谁也说不清。刘刚妻子所描述的丈夫,或许也有一定道理,那就是刘刚早在大学时代就是个雄心勃勃的人,否则他怎么一路升职以至于给老婆留下了三处房产。可怜两百公里外刘坑的穷亲戚们,他们确实一点没有享到小刚子的福,并鉴于小刚子出的那些事,在眼下重修族谱的重大时刻,是否应该考虑考虑对小刚子实施削籍处分?还请长辈村长裁夺。




刘刚出了什么事?笔者不用说,看下去便知。我还是喜欢笔友这个环节。

据我所知,刘刚的笔友署名赵婘,但绝非北大哲学系女郎,邮戳标明信件寄自鸭镇,通信地址为鸭镇供销社。在信中,赵婘告诉刘刚,自己时年二十,惭愧的是没有考上大学,更惭愧的是,自己在供销社的工作还是自己的一个亲戚走后门给弄的。虽然赵婘连鸭镇都没有离开过,但她却自幼热爱文学,自费订阅了《收获》《十月》《青年文学》等国内重要文学期刊。正是因此,赵婘看到了刘刚菜籽同学的小说,她一方面想和作者探讨一下小说中所描述的性行为是否作者本人的亲身经历,另外就是表达一位乡村文学爱好者应有的敬意,并惴惴地附了一张近照。没想到信寄出去多日,也没有收到回复。这让赵婘不禁更加惭愧起来。菜籽是大学生,天之骄子,又才华横溢,性生活丰富多彩,在可以想见的未来,想必是一匹文坛黑马,会被更多的女性崇拜者所簇拥。自己的信,稚嫩的文笔,只能让他看了发笑。至于自己的照片,虽然已经在鸭镇照相馆委托照相师傅努力将自己拍到了最佳状态,但想亦难脱村姑的土气,菜籽岂能青睐。赵婘说,她为此甚至羞愧得失眠流泪。但是,奇迹发生了,在时隔多日之后,赵婘终于收到了回信。虽然这封信并非出自菜籽之手,她仍然很高兴很激动,甚至更高兴更激动。这是一段缘分,难道不是?赵婘在信中反问道。

显然,赵婘说得情真意切,对刘刚给她回信冠以“缘分”二字,刘刚亦深以为然。前面已经说了,菜籽在校园内将未拆阅的来信扔得到处都是,刘刚趁人不注意捡过几封。当然,其他同学也可能捡过,也说不定因此交到了自己的笔友,不提。缘分在于,在刘刚捡的来信中,也只有赵婘这封内附照片。虽然这个署名赵婘的姑娘在照片中姿色普通,倒也不掩清纯朴实之相。兴许还让刘刚想起了自己在县城读高中时所暗恋的女同学。于是他灵机一动,提笔给赵婘回信,并将事实告知(菜籽连她的信都没打开就扔了)。当然,刘刚并未直言自己希望和赵婘建立“友谊”,他只是尽量使用客观公正的语言方式表示菜籽的行为是不妥的,乃至于是对他人的一种伤害,一种罪孽。至于菜籽的那篇小说,刘刚也从自己的角度进行了不偏不倚的分析,结论是:趣味粗鄙,道德败坏。赵婘不仅同意刘刚的看法,而且为刘刚之举大为感动。然后得出“缘分”的结论。

既已是“缘分”,二人自然没有到此为止的必要。于是,你来我往,书信不断,整个大三,刘刚都忘我地沉浸其中。同学们认为他在该学年陡然自我孤立起来,应与此有关。二人的关系,也由谈论菜籽、互致问候,最后发展为无话不谈。

刘刚:他们指望我改变家庭的命运,希望我能让他们享到福,这根本不用说,我早就决定我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就全部给他们。但我还没毕业,他们就死了。古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我还没有赡养父母的能力,但已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真是难以形容我的悲伤。但是,但是我还想告诉你另外一个真相,说了你或许会骂我,当办完他们的丧事返回学校的时候,一路上我感到从来没有的轻松。对,如释重负。我知道这样说很残忍,但是真的。

赵婘:最近几天肚子疼(其实每个月都这样),所以隔了好几天才回你。你说得不仅很有道理,也让我羡慕,想到我永远无法摆脱父母摆脱鸭镇,就绝望得要命,真想死。

刘刚:我真的想把你的照片贴在床头,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但我只有这一张你的照片,贴了,将来再揭下来对照片不好,对你不尊重。另外就是,如果我把你的照片贴在宿舍床头了,我在教室,我在食堂,我在阅览室,我回老家,就没有你的照片可看了。这还不说被我们宿舍那些男同学看了。我是真的不愿意跟人分享你的照片。所以我只能把你的照片放在怀里,靠近心脏的位置。

赵婘:当然可以给你多寄几张照片,但是我并没有你赞美得那么漂亮,你手上的这张可以说是我拍得最好的。把最好的给你,把不好的留给自己,也许更有意义。

刘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坚信我能够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你。我只是盼望那一天的早日到来。

也就是说,在遥远的1996年,热衷于通过书信交笔友却很少有人具备勇气相见的年月,有一个叫刘刚的男的和一个署名为赵婘的女的,他们将率先进入笔友交往的最后环节,臻至最高境界——见面。

一向自卑害羞的刘刚当然曾试探性地暗示赵婘可以来他所在的学校相见。因为二人之熟稔,几乎到了对方的标点符号是什么意思也能猜到的地步,聪明如赵婘(刘刚坚持认为她的智力远远高于他的同学们)一眼即明,并开诚布公地陈述了两条她不宜前来的理由。第一,她没有外出的时间,她要上班。这一条当然是托词。关键是第二,她说,她是女的,刘刚是男的。这确实叫人无法反驳。刘刚答应要亲赴鸭镇。只是因为激动和紧张,激烈的思想斗争搞得刘刚形销骨立,迟迟没有成行。时间在过去,赵婘的信里,清晰地描述了鸭镇的季节变化:那个在刚刚过去不久的冬天的雪中滑倒死掉的人早已埋了,坟头现在青草碧绿;她家那只仅有一只爪子是白色的黑母猫已经生了三只毛色各异而又同样可爱的小猫;青蛙叫得很难听,蝌蚪甚至游入了鸭镇人家的水缸……美轮美奂的鸭镇之春转瞬即逝,再这么拖下去,酷暑就在眼前。难道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浪费掉了?看得出来,赵婘因为怀春已久,现在则流露出了伤春之情。

她在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中用绝望的口吻说:我一直在等你,我希望我们能面对面地聊,用我们各自的发声器官发出声音聊……但是,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确你来的日期,我想我只能放弃了。我的内心再也没有理由拒绝我妈妈叫我去相亲了。我差不多能看到我这辈子,一眼看到头,我会嫁给一个当地的工人、农民或者别的什么人,和他生孩子,然后慢慢老了,死掉,像那个在雪中滑倒死掉的人一样,也埋在这个地方。

这封信彻底打动了刘刚,也基本打消了他所有顾虑。他当即写信明确了自己赶赴鸭镇的具体日期。在信的结尾处,他抒情地蹦出了一句一直没好意思写但在心底千万次呼喊的话:亲爱的,我来了。




刘刚大概是在中午到鸭镇的,也可能更早。因为其貌不扬,穿着普通,没人太把这个陌生人当回事。连开着蹦蹦车的老司机也只是象征性地上前问他要不要坐车。刘刚还未做决定,不予回答,老司机也便流露出无所事事的表情,然后从耳郭上取下一根烟点上,晃悠悠地走了。

在车上,刘刚还是有点忐忑。自己说了“亲爱的,我来了”后,截止到他买票上车,始终没有收到过赵婘的回信。而自己在信中确定的日期已经到了,他想到了中国古代一个叫尾生的故事,并被这个故事所深深打动。当然,买票上车前,他做了种种假设。赵婘给他回信了,只是这封重要的回信在邮递途中丢失了。这一情况在他们之前的通信过程中是时有发生的。那么,在那封丢失或迄今没有到达的信中,赵婘无非会有两个态度:一、她很高兴,他终于来了,并在信中具体注明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二、她也紧张害怕了,或者已经相亲成功,移情别恋,叫他别来了。刘刚不愿意悲观地对待这封无缘拆阅的信,倾向于第一种可能,也就是赵婘已经做好了他要来的准备。因此,信件丢失或还在邮递途中倒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将赵婘给他的所有的信拼接在一起,不仅能够看清二人情感的清晰屐痕,庶几也可以视作一本编撰方式随意的《鸭镇志》。鸭镇在刘刚的脑子里早有轮廓。这只是一个小镇子,找一个人太容易了。就算不能遵照赵婘在那封丢失的信件中所指定的时间地点,又有什么关系,二人注定能见上。第二种猜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是真的,刘刚大不了失落沮丧,无论能否见着,自己买一张返程票就行了,一切到此为止。因此,他还是买了票上了车。然后鸭镇到了,他下车。

在车上,他还想象过自己下车的画面。因为害羞,因为紧张,赵婘远远地站在车站附近的什么地方,或者躲在车站附近的某个门面里,假装和店主聊天,而眼睛却不时焦躁地向车站瞥来。来了一辆车,停了,乘客下来了,不是他,不是他,还不是他。她紧张的情绪暂时得到了缓和,但想到下一辆车,她又更加紧张了起来。她简直要恨他了。当然,这是刘刚想象的画面。这基于假如赵婘去学校找他的话,刘刚也一定会这么做。比如他会和她约定在学校北大楼草坪那儿见,最好各自手里拿着一本《青年文字》作为接头暗号。他会提前到这是肯定的,但他绝不会愚蠢地暴露在那几百平方米空旷的草坪上,而是一定会在草坪边缘的树木和花丛中找个据点。而且在赵婘手握《青年文字》出现之前,他是不会傻不拉几地先手持《青年文字》的,他根本就不需要这本杂志,就算需要,在对方手持杂志出现之前,它只能在他屁股兜里插着,并被上衣的下摆盖住。他要判断,除了判断那个手持《青年文字》的人是不是照片中人,还要判断她的真实容貌及身段,以此决定自己以什么情绪和方式走上去。没错,就刘刚对她的了解,赵婘亦应如此。所以下车后,除了没有搭理几个老司机,刘刚也没怎么动,就站在那儿。多站一会儿,多站一会儿,刘刚抚慰自己狂跳的心脏。五分钟不行,难道十分钟以后,台球房那边一群打台球的小镇青年中间不会袅袅婷婷地走出一个赵婘?

半个小时后,这一画面仍然没有出现。

台球房里一球未进、轮让对手打,自己则怀抱球杆站立一旁、等待对方失手的人或许注意到:这时候那个傻站在车站广场太阳地里的家伙已经反身了,到了售票窗口,看样子他刚来半个小时就要买票走了,而且还没人阻止他这么干。不过,快看快看,情况似乎又发生了变化。此人在售票窗口叽歪了一会儿,又走向广场,并冲着那群停泊在阴凉处的蹦蹦车而去。

刘刚问一个老司机,供销社怎么走?老司机听出外地口音,非常热情地说,上车,我拉你去。刘刚没有接受邀请,而是向台球房这边走来。老司机们虽然没有做成刘刚的生意,但仍然显示出热情好客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台球房里,除了抱杆而立的,伏身在草绿色桌面上的人也纷纷直起了身。这里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表示他们不认识供销社,有人还夸张地面面相觑:“我们鸭镇有供销社?”其中一个看上去颇面善的家伙善意地提醒刘刚:“你想问路,问他们啊,他们哪里可都认识噢。”说着还用下巴向刘刚的身后指了指,刘刚往身后看看,正是刚才那些蹦蹦车老司机们。他只好离开台球房,没走几步,身后的怪笑声就传至耳中。同理,门面里开小卖部的和外面支起阳伞和煤炉卖茶叶蛋的,不是摇手就是聋子,怎么都听不见他的声音。刘刚当然懂这年头这世道。他只是觉得他们也太过分了。另外,就是他确实没钱,除了返回学校的路费,他口袋里大概还有够两个人吃顿盒饭的钱,这是以备他和赵婘吃完盒饭后自己抢着把账付了。当然,他坚信,如果吃饭,赵婘不把他带到她家去是有可能的,但她绝对不会让他吃盒饭,起码会下个小馆子炒两个菜吧?作为已经工作的人,以及所谓尽地主之谊的理解,他不怀疑会在他喊着买单的时候被赵婘温柔地告知:我已经买过了。

刘刚向镇上步行而去。

到镇上人家问,确实好多了。一个老大娘非常殷勤地指天画地告诉了他怎么走,但他一句也没有听懂,只得连说感谢。另外两个人说法不一。一个说往前走五百米,左手是个桥,过了桥往右手走,就差不多快到了。另外一个人则认为没那么复杂,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鸭镇供销社那个白底黑字的牌子。好在二人所说方向一致,刘刚决定,那就往前走,走到前者所说的那个桥边,再找人问问。不过,他走了差不多两公里,左手才出现一座桥,他也很确定在这两公里内并无什么白底黑字的牌子。这是5月份的天气,春光明媚,又是这么一顿暴走,刘刚脸上老油直冒。加之时已中午,站在桥上但见河两岸炊烟袅袅,附近人家锅铲炒菜的声音亦清晰可闻。再看桥下,水草摇曳,其间隐约浮游着几条黑色的鱼背。此时此刻,辘辘饥肠纠缠着刘刚糟糕的情绪,水中倒影也放大了他的悔恨和屈辱。刘刚几乎有点恼羞成怒。

这时候突然人声鼎沸,一群骑着自行车的中学生像一股潮水一样向桥上涌了过来。他们放学了,回家吃饭了。一个女生非常肯定地告诉刘刚,后者方向完全走反了。车站位于鸭镇的中部,现在刘刚和这座桥包括女生本人和她的自行车,一起位于鸭镇南部,而供销社在北部。闻听此言,如果不是这个女生有一双干净明亮的大眼睛,刘刚几乎要迸出一句粗话。他连声感激,女生一笑(左边有个酒窝),翻身上车。刘刚注意到,上车后,女生没有直接坐上坐垫,而是就这么让圆润饱满的臀部悬在坐垫和大杠之间,先是由慢到快猛蹬了几下,一俟自行车可以自动滑行,她这才将臀部压在海绵坐垫上(坐垫微微一陷)。是激励,也像一种启示,刘刚适时终止了自己败坏的情绪,亢奋了起来。



十一


可能是太急迫,也是刘刚懒得再走,他招手一辆经过的蹦蹦车。后视镜里,老司机与他相视一笑。如果刘刚没记错的话,他就是自己下车后第一个与他搭话的鸭镇人。不知何时,后者的耳郭上又夹上了一根烟。

付完车钱后,刘刚略略有点意识到自己只剩下了返程车票的钱,但他并没有十分在意,此念转瞬即逝。唐僧师徒一行四人远远望见西天雷音寺的殿宇一角,肯定扑通跪倒,泪流满面,刘刚千里迢迢历尽千辛万苦也终于找到了让他魂牵梦萦的爱情圣地——鸭镇供销社。没错,白底黑字,大铁门,门房里坐着一个捧着水果罐头瓶子做的茶杯看报纸的老头,和经验和想象完全一致。

除了门房老头,供销社了无人影。倒是有几只麻雀在院子里蹦了几蹦,见刘刚是个生面孔,赶紧飞走了。刘刚当然知道这是双休日,好学生如他定不会旷课亲赴鸭镇。他无意于擅闯供销社,只是站在门外,问老头:大爷您好,请问大爷,您知道赵婘家住在哪里吗?

正所谓门可罗雀,看门老头对刘刚露出了非常热情的嘴脸。但听了刘刚的话,他倒是表现出这个年纪应有的耳背神色,三步并作两步从传达室蹒跚而出,凑到刘刚面前,用一只手在右耳上做出一个扩音器的样子:什么?你再说一遍。

刘刚只好重复。

老头这次听了,若有所思地放下手,摇了摇头,然后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刚才那个手掌上画了起来。你说的那两个字怎么写?

刘刚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不可能随身携带纸笔。情急之下,他在地上找了起来,好不容易看到几步外有一根树枝,一个箭步冲过去。然后拿着树枝又是一阵好找,大门附近都是水泥地,只在门房左侧有一棵水杉,下面有一小片泥地,而且看样子是老头每天倾倒茶水的地方,也有可能是老头夜起撒尿的专用场地。总之,水分蒸发之后,露出了一块半干不湿还较为平整的地面。真是一块绝佳的写字场所啊。别说刘刚了,连笔者都有上去写几个字的冲动。但见刘刚伸手要把大爷拉过去,没想到反被大爷捉住他的小手(对比的结果)。后者还将他那根树枝拿下,扔掉,毅然决然地牵着刘刚进了门房。桌上全是报纸,旁边正有一支圆珠笔。这还用说,刘刚熟练地将赵婘二字写了出来。因为熟练,用时之短,笔画之顺畅,着实让老头发出赞叹:小伙子字真不错噢。

她家住哪儿?见老头只顾端详自己的书法,看来必须把这个问题重新提出。让刘刚失望的是,老头说不认识这个人。让刘刚大惊失色的是,老头说鸭镇供销社没有这个人。不仅没有赵婘,连姓赵的也没有,不仅连姓赵的也没有,连女人都没有——如果已退休的秦主任(女)不算在内的话。

这不可能!刘刚对老头的记忆力和智商表示怀疑。确实如此,该老头步履滞重,两眼混浊,怕是早已痴呆,只是没被人发现而已。这样的人,无论他有何背景,和领导有什么关系,早就该坚决地清除出供销社的革命队伍了。

老头拍了拍刘刚的肩,笑着摇了摇头。看样子有点犹豫(出于好意不忍打击刘刚),又鼓起了勇气(仍然是出于好意想让刘刚弄个明白),示意刘刚自己打开办公桌抽屉找里面的单位人员花名册自行验证。这是一张老旧办公桌,抽屉并不灵光,见刘刚拽不开,老头只好亲自动手。也不知有何诀窍,对比于自己怎么使劲都无效,老头仅用两根手指就拉开了抽屉,取出了花名册。

厚厚一叠的花名册其实每页都一样,表格状,按照尊卑排列了十几个印刷体姓名。在右边的空白格子里,则被该姓名的本尊或龙飞凤舞或随手写了一遍左边的名字。既像临帖(右临左),又像创作(左右字体完全不同)。其效用就是十几个人每天分早中晚在这张表格上各写一遍自己的名字,以此证明他本人准时上下班。当然,也有个别代签的情况。比如李瑞强,“强”字他一向写作“強”。在刘刚失魂落魄翻阅众多表格时,如果他有兴趣,绝对可以发现,在众多的“李瑞強”中,非常显眼地交错着几个“李瑞强”,而且笔迹迥异,他人代签无疑。由此可见,代签情况还是屡禁不止的,老头也曾应领导的要求对大家签到进行监督,可惜身卑人老,没人在乎他。至于老头的工作,就是在大家签到前提前在表格上方填写年月日,所有人签到结束,再由他收起保管,到月提交给有关领导。总之,该签到方式为鸭镇供销社考勤制度中非常重要的一条,据说已沿用了数十年。在之前不久的职工代表大会上,有一位年轻的同志表示如此签到过于原始,不够与时俱进,何不以现在的高科技指纹识别机替代?没想到此提议在职代会上很是受到了冷遇,好在一把手坐在真皮沙发上颔首不已。但不知为何,指纹识别机到现在也没装上。

如果装上那个,我就轻松多啰。老头在一旁如释重负笑道。

确实没有赵婘,确实连个姓赵的都没有。

你确定秦主任退休了?刘刚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这么问。

退休十来年了。

刘刚不再说话。他这时候才感到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老头之前为他准备而他始终不愿意坐的藤椅上。藤椅发出一声满意的呻吟。看来这把藤椅已虚席以待多年,终于盼来了朝思暮想的屁股。如果刘刚一直不坐下去,绝对是对藤椅一腔深情的亵渎和背叛。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老头还嘀咕了什么鸭镇供销社的制度,饭菜的奇异香味将刘刚拉了回来。只见老头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一盆豆腐烧肉和一碟香干芦蒿,并两碗白生生的大米饭放在了自己的眼前。鉴于两碗大米饭是面对面摆放的,所以老头也未经刘刚的同意就这么面对面坐了下来。老头表示,在其漫长的一生中,除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他始终遵循着早上喝稀中午和晚上吃干的优良传统。而在中午和晚上这两顿干饭上,他也别出心裁地施行了一套独创的方法。那就是每天中午煮饭时煮两个人的量,这倒不是我饭量大,更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吃,老头补充道,自己是一名资深光棍儿,没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只是把晚饭和午饭并在一起煮罢了。晚上再把中午的剩饭热一热即可,何须再大动干戈淘米煮饭?费水费电也费火。既然今天来了个小伙子,还是有一定书法功底的大学生,那么就一顿吃完吧。如果他有兴致,老头晚上破例再煮一顿,如果兴致不高,那就算了,饿又饿不死人你说是吧?

刘刚倒确实饿了,也没客气,不仅帮着老头把饭吃完,菜也叫他吃了个干净。吃饭过程中,他没有再提赵婘这个名字。而努力扮演一个过路乞食者应有的角色。老头也没有再提赵婘。不外乎一些家常问题。对此,刘刚也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提到自己的父母,刘刚告诉老头,他的父亲也在供销社任职,他的妈妈则是一名中学高级教师(巧),现在二老业已退休,正在家乡的牌桌上打麻将,只等着行将毕业的儿子找到一份好工作娶个好老婆生个胖头大孙子。至于他们的儿子刘刚本人,现在省城大学读大三。专业?专业是航天航空。

总有一天,刘刚说,我要把中国人送到火星上去。

为什么不是月亮?老头对他的想法谨慎地表示了不以为然。

因为,刘刚拨开豆腐又发现了一块肉,吃完了才说,美国人上去过了。

那就更应该先上月亮了。老头斩钉截铁道。

不。刘刚也斩钉截铁。

接下来的事情,刘刚一直都很迷糊,不是因为年深月久,而是当时就没弄明白。饭后,他在传达室里间老头的床上睡着了。醒来后,他闻到了老年人床铺惊人的恶臭。然后他起身,毅然决然地要走,任凭老头怎么挽留也无济于事。没有办法,老头只好依依不舍地倚在传达室门框上目送刘刚头也不回地离开。因为慌张,因为埋头,没走出几步,刘刚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一辆自行车撞个整子。也正是因此,刘刚听见身后有人发出的一声“小——心——”的警告,因为高声,因为惊恐(替刘刚担心),声线拉细拉长,与一个年轻姑娘的尖叫无异。难道是赵婘?刘刚不禁回头观望。没有,没有赵婘,也没有女的。映入眼帘的,除了倚门而立的鸭镇供销社看门老头,还有就是刚才差点撞上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已经在传达室那里停了下来。这是一辆绿色的自行车,车上是一个绿色的人,这个绿色的人正从绿色的包裹里取出一叠报纸和邮件试图交给老头,然而老头仍恋恋不舍地望着刘刚,绿色的人也便追随老头的目光而来,端详了一阵刘刚,他才再次收回目光看向老头,老头也正巧看绿色的人,二人相视一笑。

刘刚是跑着离开鸭镇供销社的。直到实在跑不动了,他才扶着膝盖弯下腰喘气。口水、鼻涕和眼泪分别从它们应有的孔洞喷涌而出。它们只是引子,紧接着,更大规模的呕吐像山洪一样喷薄而出。他是对着河岸坡地吐的,因此,泪眼婆娑中他似乎看到了坡地的垃圾和草丛中有一只老鼠在吃他的呕吐物,随着呕吐的加剧,他发现了更多的老鼠,当他停止呕吐,那些老鼠也瞬间不见踪迹。难道这些肮脏的老鼠是从他体内排泄出来的?总之,这些场景是否真实,很多年后刘刚都不敢肯定。他所能肯定的是,这个下午的诸多场景(包括下文还会出现的场景)已经毫无人道地进入了他的梦境,让他终生寝食难安。



十二


现在一切都明了了。

刘刚直到天黑也没有走到车站。来时他已经看过鸭镇车站的车次表,可以明确的是,他已经赶不上返回省城的末班车,或者说,赶不赶回程的车已不重要。天色已暗,屋内的灯光,晚餐,喧闹,刘刚经过了这些事物。再之后不知多久,灯火次第熄灭,天开始黑得发亮。没有人声,但有猫有狗,也有四下里的虫鸣。似乎只有它们让刘刚感到幸运。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鸭镇晃荡,乏力和虚弱甚至让他感到了某种从未体验过、之后也再未出现过的幸福。脑子里一片空白,据他自己说,像被水洗过一样。

在路过一户人家门前时,这个美妙的感受却被无情地打破了。屋内传来了鼾声,巨大的鼾声,那种你可以看见鼻腔和呼吸道里胶着着各种浓痰、黏液和污垢的鼾声。这一惊人的鼾声将所有的事物一下子又全部拎到了眼前:死去的父母,老师同学,赵婘和看门老头,以及有所经验、尚未经验和有待经验的事物。他咬着牙忍受着这一可怕的鼾声,以至于脑子里出现了自己用一把铁锤将这个鼾声如雷者的脑袋一锤敲碎的画面。甚至连这把铁锤也在他的脑子里细节清晰地全出现了。就是一把普通的铁锤,柄为木质,已被无数手次(人次)磨光磨亮。锤头当然是铸铁的。定神细想,脑子里的锤头上还镌刻着铁匠的名姓。然后,这把在脑子里才有的铁锤居然被他握在了手中。于是他返回鼾声的发源地,用自幼在刘坑这个小山村学会的攀缘术轻易翻过这户人家的围墙。院内,鼾声像海浪一样将他全身打湿。屋内,鼾声则又如岩浆一样灼烫。正所谓循声而去,这个鼾声是一根绳子,系住了他的腰,勒住了他的喉,想把他往回拉。由远及近,由小到大,终于把他带到了它的源头。就好比他小时候所见到的那样,刘坑村民沿着血迹寻找那头被猎枪打伤的野猪。野猪已经爬不起来了,它伏在地上喘息,村民见状,二话没说,镰刀锄头,所有的农具及其他器具全部砸向它。现在,刘刚手上有把铁锤,而这头野猪正躺在床上酣酣大睡,刘刚没有理由不按照脑中的画面所提示的那样,用铁锤将他的脑袋敲碎。

是刘刚杀了刘宾汉。

刘刚如何返城回校,已不重要。警察和法医到来后,经过一番科学分析,断定刘宾汉死于他杀。很快,有人在河岸坡地的草丛里发现了沾有脑浆、血迹和骨质的铁锤,又经科学分析,确定正是杀害刘宾汉刘高级教师的凶器。警察迅速控制了张亮一家,因为铁锤无论款识还是实质,均为张亮父亲铁匠铺之物。鉴于刘张两家众所周知的矛盾,张氏父子既有杀人凶器,也有杀人动机。而在这对父子中,张父自从遭受死者刘宾汉掌掴之后已卧床多日,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剩下的就简单了:嫌疑人张亮,男,汉族,二十一岁,1993年因砍伤某某某,犯故意伤害罪,被判刑一年零三个月,1994年释放至今,仍不思悔改,多次参与黑恶势力暴力事件,多次被拘留和管制。1996年,因奸淫死者女儿刘某,致其怀孕,导致两家不睦,时有摩擦。同年5月17日,因扬言替父报仇,嫌疑人张亮持刀到死者刘宾汉家寻衅,因不敌死者,怀恨在心,故于5月18日夜11时许,持铁锤锤击死者头部二十余下,造成死者颅骨百分之六十碎裂,当场死亡。手段特别残忍,影响极其恶劣。人证物证俱在,建议判处死刑。

我们不知道张亮是怎么认罪的,也不知道张亮为什么最后又被缓期了,并于十年后真凶刘刚出现而被释放……这都是刑侦和法律问题,为笔者所未知,故略。至于“奸淫”一词何以产生?据说刘婷在父亲死后也与所有人持相同意见,认为除了张亮,没人会把父亲的脑袋敲碎。真是同仇敌忾,杀父之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所以,有人劝她,就说是张亮强奸她,她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也不是毫无道理。

可怜张亮收监,张家一门自此凋零,先是张父忧愤而死,徒有张母顶着一顶杀人犯妈妈的帽子在鸭镇又多活了九年。只有她一个人不相信刘宾汉是自己儿子杀的。虽然她拿不出任何证据,但她坚持己见,从不怀疑。在鸭镇人看来,张母的最后九年已然疯了。要么哭诉儿子是冤枉的,要么就是就儿子的问题跟邻里发生争执,乃至恶语相向,继而诉诸抓挠。此外,就她一个老太太,生活也艰难。大概是太苦了,绝望了,在母子团聚前一年,张母最后还是一根绳子把自己给吊死了。丧事还是鸭镇人帮她办的,乡邻们很多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包括曾和她互相抓挠的人。

所幸刘婷的日子还不错,丈夫好,特别疼人,特别能干,鸭镇第一家超市和第一家汽车4S店均为其首创。大概是祖上积德,或有相关基因,在“只生一个好”的口号下,刘婷一胎就生了个双胞胎,一男一女,男孩虎头虎脑,女孩文静漂亮。俩孩子还都跟妈姓,姓刘,刘宾汉的刘。何哉?因为丈夫是入赘女婿。打麻将时,有人劝刘婷,你老公这么好,不如让俩孩子中的一个跟他姓吧?听了这话,刘婷不高兴了,驳斥道:那你得去问我爸同意不同意。刘宾汉生前有无此意?怕是永无人知。也有妒忌刘婷的小娘儿们故意戳伤疤,拐着弯提及当年刘婷被卫校勒令退学的事。没想到刘婷倒比她们坦然,哈哈大笑,说,那有什么,没退学也无非是在鸭镇医院里帮人端屎端尿。张亮释放返乡,刘婷也跟着邻里前去看望。但她没有靠近,就这么远远地望了会儿,然后就说孩子要放学了要回家做饭了,走了。

再说刘刚。刘刚一路顺风顺水混得不错。大概恰恰因为混得不错,经济上难免有点问题,被找去谈话,在一个宾馆的房间里被规定地点规定时间交代问题。刘刚交代了所有问题,连不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在他没有列席的大学同学聚会上,有同学发言道,他听过此类谈话侥幸过关者提到过一些谈话方式,根据那些,他的判断是,刘刚应该是最后整个人崩溃了。否则,这明明是两码事,干吗要说杀人的陈芝麻烂谷子嘛,再说有人顶缸了,何必自讨苦吃。另一个道,要不怎么说刘刚这人终归还是大学时代那个土头土脑的猴子呢,没出息,太胆小。就是就是,同学们听了,无不表示同意。

刘刚并不否认1996年5月18日那天晚上自己用铁锤砸了一个鼾声让人恶心的家伙的脑袋,但他否认自己砸了二十多下,而坚持自己只砸了一下。不过,既然此人当时就已毙命,二十多下和一下并无区别,砸的具体数字也就不重要了。刘刚更不可能知道被砸之人姓甚名谁。当他获知死者与己同姓也姓刘的时候,倒不无遗憾地说,如果知道他姓刘,我就不砸他了。五百年前是一家嘛。该说法在鸭镇人那里也得到了某种类似的呼应。因为结案,刘刚曾在警察的押送下时隔十年重游鸭镇,按照法律程序,凶手需要指认现场。就在这次,有往前挤的鸭镇人幸运地听到了刘刚的只言片语。他们说,这个坏蛋的口音跟刘宾汉刘高级教师的口音非常非常像。

刘刚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重游鸭镇,此番重游,让他恍然如梦。如梦的不是他整个人生,也不是他的少年和大学生活,而是之后的岁月。即上一次来鸭镇和这次来指认作案现场之间的这些年。对刘刚来说,最真实的存在就是鸭镇。

十年过去,鸭镇变化甚大,加之作案当夜天太黑,刘婷和丈夫后来又重新翻盖了房子,导致刘刚指无可指。不过,程序不可废,指认了张亮父亲的铁匠铺(现已是一个布满彩色体育器材的鸭镇居民锻炼区)后,刘刚还是得去一趟刘婷家。在警察的要求下,刘婷告知父亲生前卧室的方位(现为刘婷家超市仓库),穿着号衣戴着手铐的刘刚有必要站在仓库一角,手指跨越十年时空的方位,警察就此咔嚓一声拍了一张照片。

在离开刘婷家之前,刘刚曾趁警察不注意向刘婷嘀咕了一句什么。除了刘婷,没人听见。大概是音量、急切、口音等问题,刘婷也没有听得很清楚。等刘婷想明白他的意思后,冲正要上警车的刘刚喊道:哎,杀人犯,哎,杀人犯,你说的那两个字怎么写啊?


(完)

2019-2《十月》目录


非虚构

六号哨位/005  王昆

 

中篇小说

鸭镇疑云/059  曹寇

渠潮/091  班 宇

胡不归/118  李清源

 

短篇小说

泰国白/164  黎 晗

替代者/175  李 唐

 

散  文

耶拿战役之后/151  周大新

小站秘史/155   李修文

 

思想者说

茨维塔耶娃的布拉格/079  刘文飞

 

世界文学期刊概览

二十世纪西班牙的文学杂志/187   于施洋

西班牙语美洲文学期刊一瞥/195   赵振江

 

译  界

山巅之险:加里·斯奈德诗选/201  柳向阳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206  马  拉

 

诗  歌

完整的彩虹/220      张执浩

大象与蟋蟀/223      津 渡

笑容的伦理/226      商 震

在大海的桌面上/229  胡茗茗

归去来兮/231   傅荣生

沁源诗章/232   郭新民 李元胜  大 解 臧 棣  等

 

艺  术

封  面 红 之四[局部]  周 力

封  二 深山寄情(素描淡彩) 王沂东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霍俊明

悦-读

2019-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曹寇:鸭镇疑云

微信·专稿︱曹寇:读中国旧小说

赵志明:曹寇躺在“水城弟兄”的床上,溥仪为何不躺曹寇床上?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