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凡一平:我们的师傅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八桂学者文学创作岗成员、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八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九部。曾获铜鼓奖、独秀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等在瑞典、俄罗斯、越南出版。
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等。
蓝上杰 韦燎
师傅
还有的人说韦建邦的祖上就是贼,做贼是隔代传。这几种说法或版本,我知道只是猜测或传说,是不真实的。师傅一开始就教育我们不要相信运气,说如果有运气的话,那也是建立在扎实的技术和能力的基础上。师傅博古通今,他的才学方圆几十里无人能及,偷题或作弊成就不了他浑身的本领。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意思是说没有人天生的就是帝王、元帅、丞相。他用这句话来激励我们,并延伸到省长县长也是没有种的,同样,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金融家也是没有种的。人不要在乎自己的出身和环境,只要付出努力,并善于把握时机,一定能在自己志向的行业或事业有大作为。根据师傅的这些言论,那几种说法或版本,肯定不是他做贼的原因或理由。
那是因为什么呢?
师傅不主动说,我们当然也是不敢问的。
我去宜山读大学,是了解师傅的机会。因为我就读的河池师专,与师傅的母校宜山高中是同城,且一河之隔。
那条河对岸的中学,却直到二十年后,我才走进去。
我去宜山高中讲课并参加宜山高中八十年校庆。这所古老的中学在我一踏入时便震撼了我。它古木参天,湖光山色,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更像是一个公园。这么优雅的环境怎么居然把韦建邦变成贼呢?而我为什么居然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进入这个学校?
究其原因,是我对师傅不感兴趣,或者说我正试图忘了他。
我已经以师傅韦建邦为耻。
就这么简单。
多少次,我在我的学校这边散步,望着河那边岸上的学校,我的目光的确是软弱和羞耻的,因为那所学校出了个韦建邦。他是个贼,是我的贼师傅。我虽然不是贼了,但是贼的历史却难以磨灭,就像人身上深刻的伤疤。那个从那所学校出来的人,伤害或带坏的我。我之所以没有被毁掉,我的命运之所以逆转,是因为那个人良知未泯也是我努力抗争的结果。我一定要忘掉过去,忘掉韦建邦,必须忘掉。两所学校之间的这条河,就像两个国家的界河,这边的国民和那边的国民曾经相濡以沫、情深意长,但如今已断绝往来、势不两立。因此,没有必要再过界,除非我疯了。
我之所以接受宜山高中的邀请,是因为校长廖梦宜是我大学同班同宿舍的同学,他报出的讲课费是我在别的学校讲课费的三倍。况且过了二十年,我功成名就,身上有了很多的光环。我不担心也不再惧怕可耻的伤疤被揭露,就像一辆博物馆里战果辉煌的老坦克,我不担心和害怕它漏油。
我跟校长同学说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你校的学生。你帮我查一查他在学校的经历和表现。他叫韦建邦。
校长同学问我,韦建邦是你什么人?
我说:他是我师傅。
什么师傅?
偷窃的师傅。
校长同学一愣,然后笑笑,像一棵铁树开花,开心地说:我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
三个月后,校长同学来南宁开会。吃喝之前,他给我一份用信封装的材料,说你师傅韦建邦的奇闻逸事,或者说兴衰荣辱史,都在里面。我取出材料看起来,发现既模糊又凌乱,是一些旧档案的复印件和知情人的回忆片段。校长同学就说还是我来概括和讲述吧,都在我脑子里。
于是,校长同学讲述我师傅——
韦建邦是国立宜山高中41班的学生。这个班级序号是从一九五〇年宜山重新排序的。如果从新中国成立前的建校之初算起,肯定不止这个序数。他是一九五七年九月至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在宜山高中就读。一九三九年生人,被学校开除时十九岁。
韦建邦是怎样被学校开除的?的确是因为偷窃。
但他偷的不是钱财,偷的是人心。
具体地说他偷了一个女人的心。
这个女人叫覃天玉。是宜山高中的老师,大韦建邦六岁。
覃天玉教韦建邦这个班的语文。她上课的时候,全部的男生和部分女生几乎无法专心听课,因为她太漂亮了。光漂亮也就算了,她还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优雅、温柔和高贵,像一朵开在高山顶上的花,让人感觉遥不可及。
总之,欣赏她的美貌和气质,以及聆听她温润、纯正的声音,是最高级的享受。至于她讲课的内容,那就无所谓了。
反正,韦建邦是彻底地迷上了她。这个来自都安县上岭村的十八岁的壮族小伙子,是对她一见钟情、不能自拔。他全然不顾自己浑身土里土气,普通话还说不好,老夹带壮语,但是他有勇气呀,还有智慧。他一开始在课堂上画她,后来背地里也能把她画出来,而且越画越好。他还给她写信,先是把信夹在作业里,后来也通过邮局寄。他的字迹隽永飘逸,文笔优美洗练,散发着王羲之、黄庭坚的韵味,弥漫着托尔斯泰、普希金的气息。
覃天玉对韦建邦接近疯狂的爱慕和表白,一开始是置之不理的。这位绝代佳人、名门闺秀,见过和接触的爱慕者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不乏佼佼者。韦建邦算什么呢?一个土包子,而且年纪比她小,还是她的学生。为这样的人冲动、心动,这怎么可能?一万个不可能。
但是后来,渐渐地,她发现或感觉到了他的可爱和优秀。他的画其实很不一般,他画她不仅仅是相貌逼真,而且通过神态画出了她的内心:孤独和忧郁。他的书信其实也不是模仿名家,他有自己独特的表达和思想。他的语文成绩进步迅猛,上了第一后再没有落后。他的普通话也不夹壮语了。
她回信了。有了第一封,便有第二封。
然后她和他有了约会。在龙江边和北山,夜深人静和假日。
自然而然,他们的非常关系或不正常的关系,被发现了。不可能不被发现。
于是学校找他们谈话,他们认了。学校接着搜出了他们往来的信件。
严重的问题出现在信件上。
在韦建邦写给覃天玉的信中,存在着“右倾”思想。那是一九五八年,“反右”斗争如火如荼的时候。
韦建邦理所当然被开除,遣送回乡。
覃天玉被剥夺教师资格,到图书馆当管理员。
韦建邦在宜山高中的经历和表现,大致就是这样。
我听了校长同学的讲述,难过了半天。覃天玉后来呢?我说。
四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丧偶的军人。
现在还在吗?
在。退休了。
意思是她在韦建邦被开除十五年后才出嫁。我推断说。
这十五年里,他们肯定是有联系。有人曾见到过他们在一起。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韦建邦为什么会做贼,我说。他被遣送回了上岭,心还在覃天玉身上。他不停地给她写信,一封信是八分钱,超重的话再加八分,挂号的话还要更多。如果跑去宜山和覃天玉相会,负担更重。这都需要钱。可是后来他连买一张邮票都困难,甚至一分钱都没有了。那年月的上岭村,劳动是工分制,缺地短粮,又没有集体经济,是不可能有现金分配的。怎么办?只好偷。韦建邦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贼的?不知道。但他因为做贼被抓,村里人说,是一九六六年,是在宜山被抓的,然后被公安遣送回来。以后他再也没有被抓过,或许他金盆洗手了,也或许他成贼精或贼王了。
上述的后面一段,是我的推测和判断。我没有对校长同学说。
校长同学看着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我,说:你居然也做过贼?而且贼师傅是我校培养的高才生。
都说名师出高徒,我说,但是论及智商和情商,我远远不及我师傅。
如今师傅死了,眼看就要出殡。黄土一埋,我从此便看不见师傅了。
我要求抬师傅的棺材,得到师傅亲属的同意。蓝上杰、韦燎也参与进来,站在了棺材的一头。韦卫鸾说,那我为师傅打伞吧。我们上岭的殡葬风俗,是女儿为父亲的遗像打伞。师傅没有女儿,韦卫鸾在最后一刻,做了他的女儿。
随着一声起柩的号令,棺材被抬了起来,架在了抬棺人的肩上。我在棺材中间的一边,人也不够高,其实不怎么被棺材压着,但我却感觉到师傅和我贴得最近。他无声无息与我亲近,像阳光温暖土地、肥营养禾苗。我睿智、痴情、淡泊和苦难的师傅,在他走完八十岁人生的时候,此时此刻,我才感觉感深至骨、恩重如山。
我们将师傅抬到大路。我们走在大路上。然后我们上山,把师傅埋在山上。
我们回到已经没有师傅的师傅的家。一个师傅的亲属把一幅画交给我们。画面上是我、蓝上杰、韦燎、覃红色和韦卫鸾的群像。肯定不新,但也不是太旧,是三十来年的画作。画面上是师傅强烈地与我们断绝关系后分别时的情景——
我们都回头望。
那个脸圆圆、红扑扑的矮个子少年,是我;
挥手的少年是韦燎;
戴帽的少年是覃红色;
最高个的少年是蓝上杰;
唯一的、哭鼻子的少女,是韦卫鸾。
画面上没有师傅。他隐身,在相当长的岁月里,天天看我们,想念我们。
选自《十月》2018年第4期
悦 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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