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马笑泉:放养年代
放养年代
马笑泉
三
机械厂公共澡堂全天都开放,但只有下午下班后才放两小时热水,也只有这个时段才有人守在锅炉房门口收票。澡票是一分钱一张。从任冲上幼儿园起,任建国每次去澡堂,都要带上他。起初任冲对于满澡堂光溜溜的身子不甚注意,因为他自己也是光着身子。对于大人两腿间悬挂的家伙之大也不太惊讶,因为从第一天看到起就是这样,那么当然就应该是这样。现在洗澡的时候,他再也做不到视若无睹,总是去瞟身边的大人,并一次又一次地深刻意识到自己的弱小。甚至那些因患疝气而严重下垂的巨大卵袋,都让任冲由衷地羡慕。有时看看自己下面,任冲有种绝望感,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不知要挨到何年何月,自己才能像大人们那么粗壮。
平衡这种绝望感的方法,就是去观察其他小孩。如果看到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任冲就会觉得这世界的比例又恢复了正常;如果看到有比自己小的,他的气概就会陡然雄壮;如果发现竟有比自己的大的,他就会感到沮丧,继而怀着嫉妒的心情把水桶拖开,离此人远一点。好在何春生、王军都跟自己差不多大。任冲最喜欢跟这样的同龄伙伴聚在一起,洗着洗着就打起了水仗。只要一嗨闹,他就会忘记那些巨大器官的压迫,忘我地大喊大叫,不知不觉间成了澡堂里真正的主宰。对于任冲的调皮,大人们普遍报以微笑,最多就是拍下他的屁股,称他为“三粒睾子”。这个称呼曾让任冲感到疑惑。为此他仔细摸过自己的下面,并大感疑惑——明明只有两粒,何解喊我“三粒睾子”?
不久后,任冲明白了“三粒睾子”专指那些很调皮的人。比如厂里最喜欢惹事的青工谢海龙,就有“三粒睾子”之称。想到自己居然能跟谢海龙这样的狠角荣获同一称号,任冲就觉得兴奋。
谢海龙看上去并不威猛,眉眼甚至还有些秀气,但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紧密团结,看上去能把射来的子弹绷回去。他是学钳工的,手也像钳子一样有力。那些被他握过手的小孩,见到他都习惯性地把手藏在身后,但又喜欢黏在他身边。因为谢海龙不但喜欢生事,而且生得新奇,让小孩子们看得兴高采烈。比如他会突然把身边某个女青工抱起,在她的尖叫声中快速旋转两周,又轻轻放下。被谢海龙抱过的女青工都是双颊飞红,咒骂他是剁脑壳的或是炮子打的,但就连小孩都能看出来,当中没一个是真的生气。他抱的女青工要么是未婚,要么是男人不在厂里工作,所以也没人来找他的麻烦。
除了跟女青工打闹外,谢海龙的另一大爱好就是逗小孩嗨。他喜欢唆使厂里那些一两岁的小孩当众嗨自己的小鸡鸡,让小孩的父母哭笑不得,直骂他缺德。对任冲这样大的小孩,谢海龙则经常组织他们进行打滚比赛,从坡上一路滚下去,滚得快的小孩就会得到他的表扬。小孩们很看重谢海龙的表扬,甚至比得到幼儿园老师的表扬还要感到光荣,都滚得很起劲。而那个滚得最快的往往是任冲。当他满身灰尘地爬起来时,谢海龙就会把他高高举过头顶,连续升降几次,以资奖励。更刺激的方式是把任冲横抱住,行到池塘边站住,伸出双臂,在塘面上把任冲抛起又接住。在刺激中任冲发出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尖叫,被放下后就迅速跑开了。但等下次见到谢海龙,他又隐隐渴望着再嗨一次这样的游戏。
在厂里所有的小男孩中,谢海龙最喜欢任冲,经常把他带到自己的宿舍嗨。他和车工夏厚清共享一间青工宿舍。在任冲的印象中,那些晾在室内绳索上的滴水的袜子从来就没有洗干净过,散发着刺鼻的臭味。罩着蚊帐的床上,经常散落着几本封面花哨的武侠小说。谢海龙睡的那张床里侧的蚊帐上,一个嘴唇绯红的女明星正冲着每个驻足观看的人微笑。那笑容中有种暧昧的风情,让任冲都感到血液跑得比往常要快。
谢海龙喜欢聚集一帮青工在宿舍里打牌,男女都有。他从不好好坐着打牌,而是赤着脚蹲在凳子上。这种不羁的姿势让任冲颇为仰慕。谢海龙打得一手好牌,但难免也有钻桌子的时候。这时要是哪个女青工站得离桌子比较近,他就会冷不防从桌底伸出只手来,在人家大腿上摸上一把,然后被那个女青工追打得满屋逃。这时候一屋子都荡漾着快活的笑声。任冲也夹杂在里面,咧开嘴使劲地大笑。他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气氛,时常会不请自来。
如果谢海龙不在,任冲也能嗨上半天——他会在其他宿舍遛来遛去。青工们看到这个圆脑壳大眼睛的小孩就心生欢喜。特别是那些女青工,常争着来抱他,有的还要把他的小脸蛋亲得叭叭作响。任冲这时总是不作声,把眼睛转向别处,一副很腼腆的样子,其实是很享受。他闻着女青工身上的香气,靠在她们软绵绵的乳房上,身子酥酥的,像是要融化开来。但女青工们不晓得这个小男孩从她们身上获得如此美妙的感觉,只觉得他好可爱,好天真。喜欢他的女青工有如此之多,但任冲还是最情愿跟贺薇和吴媛亲近。
贺薇和吴媛同住一个宿舍,她们的房间被男青工们私下里称为“花房”,因为她们是厂里无可争议的两朵鲜花。至于这两朵花哪朵更乖态⑥[注:乖态,方言。意为“乖巧”“好看”。],大家的意见不太统一。有的说贺薇五官要清秀一些,有的说吴媛水色比贺薇好。在任冲心目中,贺姨像个仙女,吴姨则像杂志上的明星。当他把宿舍的门轻轻推开,探进半个脑壳时,往往会看到贺薇坐在床头看书,而吴媛则拿着面镜子瞄来瞄去。
发觉他来了,吴媛会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说:“冲冲,你又来捣乱了。”任冲仰头笑出一脸阳光,把吴媛生气的表情融化得无影无踪。如果吴媛在涂口红,就会对任冲说:“过来,我帮你涂一下嘴巴。”
结果过了几分钟,任冲非但嘴唇变得鲜红,眉间也被点了颗美人痣。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吴媛笑得很得意,也很妩媚。这笑容像一道激流,能让任冲在瞬间漂浮起来。这时就算吴媛把他的脸全部涂红,任冲还是会顺从。
贺薇早已放下手中的书,看着任冲,脸上露着淡淡的笑意。她的笑像是一潭静水,表面上几乎看不到流动,但很清,也很深,人陷在里面就很难再游出来。任冲太小,还不能领略贺薇笑容的全部魅力,只是觉得这个阿姨温柔动人,言语举止跟厂里那些嘻嘻哈哈、喜欢打闹的女青工很不一样,按妈妈的说法,叫作斯文。任冲觉得斯文是个很高级的词语,贺姨是个很高级的人。她尽管不太说话,但身上笼罩着一种光辉,任冲在她面前,会不自觉地收敛起调皮。他行到床前,仰着头,瞪大眼睛,说:“贺姨,你天天读书,全世界的书要被你读完了。”
摸着他的脑壳,贺薇说:“小傻瓜,世界上的书是读不完的。”
“那我来帮你读。”
贺薇拿起书本,点着封面上的一个字,问:“你晓得这个字何解念吗?”
任冲瞪了半天,最后摇摇头。其实不用看那么久的,他的目光是被贺薇伸出的那根手指胶住了。一直过了许多年,任冲只要见到这种纤细白净的手指,内心深处就会泛起莫名的激动。他还会想起自己在这根手指的引导下,响亮地念出那几个字:高等数学。当时贺薇在读电大,白天上班,晚上去夜校学习。任冲一般只有在傍晚吃过饭后的短暂时间里能见到她。这时候,谢海龙往往也会进来。看到他出现,吴媛眼睛亮亮的。谢海龙跟她也很亲密,有说有笑,但总是不住地去瞟贺薇。贺薇根本不接他抛过来的目光,只是逗任冲嗨,过了一会儿,就收拾好书本去夜校。谢海龙有时会说:“贺薇,电大那么远,难得行,我干脆骑单车送你去。”
无论他说多少次,都被贺薇客气地拒绝。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谢海龙总是一副不胜神往的表情。吴媛这时就会没好气地说:“你何解不去送她?”
谢海龙这才收回目光,对吴媛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展颜一笑。任冲在一边看着,有些明白,却又不全明白,总之是觉得很有味道。斜睨着他,谢海龙故意竖起两道眉毛,说:“冲冲,你老是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不怕丑。”
任冲很不服气,说:“那你也跑来了。”
谢海龙表情更加夸张,说:“哎呀,你还蛮有理。”然后一把捉住他,要挠任冲的腋窝。他的手还没挠到,任冲就喊得惊天动地。这时吴媛便会出面解救,指责他就会欺负小孩子。听了这话,谢海龙不情愿也得收了手,任冲连忙一溜烟跑出去了。有时候他会悄悄折回来,往门里面偷窥。厂里的人都说谢海龙跟吴媛抱在一起亲嘴,但任冲一次也没有看到。两人有时会再邀上几个青工,一起到县里刚开的首家舞厅“金龙”学跳交际舞。有次任冲也跟着去了。这回他倒是看见谢海龙跟吴媛抱在一起,但并没有亲嘴,只是转来转去,但过了一会儿,谢海龙又跟另外的女青工抱在一起转,吴媛也跟另外的男青工抱在一起转。任冲站在舞池边,半张着嘴巴,看了半天,还是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何春生得知任冲去过舞厅,大为好奇,一个劲地打听舞厅到底是什么样子。任冲说:“就是一间大屋子,电光闪来闪去,男的女的抱着转。”
听说男女可以抱在一起,何春生眼睛发亮,不胜神往。他还要问是不是抱得很紧,脸是不是也贴在一起等等,任冲不耐烦了,说:“你不晓得自己到舞厅去看?”
“又没人带我去。”何春生显得颇为沮丧,过了一会儿又蹦出句,“要是幼儿园准抱着跳舞就好喽。”
“你想得美。”
“要是准抱着跳,你最想跟哪个跳?”
“你先讲。”
“你先讲。”
“那划拳,哪个输了哪个先讲。”
结果是任冲输了,他坦白交代,想跟陈玉跳,因为她长得乖态,歌又唱得好。没想到何春生的理想跟他一样。两人就哪个先跟陈玉跳这个问题讨论了半天,最后决定,她心愿先跟哪个跳就跟哪个跳。但何春生很快就有了新问题。
“要是别人想跟她跳呢?”
“不准。”
“要是他硬要跟陈玉跳呢?”
“那我们两个一起打他。”
何春生点点头,深表赞同。过了一会儿,他眨着眼睛说:“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见他一脸神秘,任冲也没多问,跟着去了。两人行到篮球场,何春生张望了一阵,见没人从坡上行下,就横过长坡,挨近对面的女澡堂。有截粗大的水管从女澡堂外墙上穿过。何春生凑近水管,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就让位给任冲。贴近一看,任冲的血立刻就飞速跑起来。透过水管与墙体相接处的缝隙,他看到一些白皙的女人身体在朦胧水汽中晃来晃去。这是与男澡堂完全不同的场景,让任冲吃惊得眼睛差点挣脱眼眶。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过了许久,何春生在旁边焦急地说:“有人来啦。”任冲才猛地打了个激灵,醒过神来,飞快地往坡下冲去。何春生跟着他一起穿过厂门,跑到右边的菜地旁。两人半蹲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何春生嬉笑着问:“好看吧?”
盯着眼前碧油油的菜地,任冲半天不说话。
暑气逼人的日子里,小孩子们吃完中饭,来到幼儿园,朱玲总是要求他们伏在桌子上睡一下。桌子是条形的,窄而长;没有抽屉;一张可以配五六只方头凳。小孩子们其实不需要午睡,但朱玲和郭芳必须睡一下,否则下午就提不起精神来管理这群小猴子。她俩通常是一个人进休息室睡,一个就在讲台上伏案而睡,轮着来。在这样的强制性陪睡下,一些性格乖顺的小孩慢慢地就习惯了。当中有的显然睡得过于酣畅,流出的口水在桌面上积成亮亮的一摊。而像任冲这样的调皮鬼,从来就是假装闭眼。等老师睡下后,他就睁开眼睛,东瞄西瞟,或者利用这点时间撕下一张纸,做弹弓子弹。只要不发出声音,就不会被抓获。
这天中午,任冲趴在桌上,还处于伪装阶段,感觉有人用手推他的腿。睁眼一看,旁边的何春生正对他挤眉弄眼,一只手戳向后面。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瞄,任冲看到后面的陈玉在桌面下叉开了两腿,裙子缩到她膝盖上面,里面的小内裤前头很细,又勒在一边,结果露出了半边阴部。任冲转过头去,看到朱玲在讲台上睡得正香,而郭芳并没有从休息室行出来,便和何春生相对而笑,共同庆祝这个重大发现。
笑了一会儿后,两人彼此挤挤眼睛,任冲就矮下身子,静静转过去,慢慢探出手,在快要靠近的时候猛然加快速度,摸了一下,触电似的收回。何春生也如法炮制,然后和任冲相视而笑,十分得意。过了片刻,任冲觉得刚才太快,还没摸出什么味,竟然又一次转身探手,在陈玉两腿间停留了片刻。等他抬起头要转过去的时候,猛然看到陈玉从胳膊间浮出半边脸,眼睛也睁开了。任冲马上扭身伏在桌面上,一动也不动,但心里并不怎样害怕。过了半晌,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等到朱玲宣布午睡结束后,陈玉竟然没有向老师报告。任冲跑到院子里跟其他小孩打弹弓仗,很快就把这事抛到云南四川去了。
放学后,任冲回到家,吃了块米糖后,便从里屋床脚处把铁环和铁钩拎出来,准备到篮球场去滚铁环。才到中门,就看到陈玉和孙爱红站在外屋。任冲脑壳里这才晃出午睡时干的勾当,但他没有转身从后屋逃跑,而是愣愣地站在那。陈玉没有开口,进行指证的是孙爱红,内容与事实也有出入,所控诉的乃是任冲摸了陈玉的屁股。宋巧云脸马上就红了,一边骂一边寻竹扫子去了。任建国倒没什么怒容,却抢下任冲手中的铁环和铁钩,跨出外门,扔到对面礼堂的屋顶上。
见任冲眼睛发红,陈玉觉得自己害得他连铁环也滚不成了,竟然感到愧疚,同时也有些害怕,拉着孙爱红的手偷偷地撤退了,以至于没能够欣赏到任冲被褪了裤子打屁股的壮烈场景。
第二天上幼儿园时,陈玉老担心任冲过来找她麻烦,一边跳橡皮筋一边瞟着他。任冲却似乎忘了这回事,跟何春生、王军他们把各自拥有的烟壳纸折成三角形,前头翘一个角,轮流去拍对方的烟壳纸。因为任冲在嗨,杨真还要摆姿态,不肯加入,但也不去跟别人嗨,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任冲撅起屁股对着他,拍得热火朝天。他今天势头不错,用一张“银象”拍翻了王军的“岳麓山”,喜得跳起来。见他如此,杨真更像是站在热锅里,煎熬得难受。何春生瞥了他一眼,说:“你想来就来喽!”
杨真不作声,却从口袋里翻出张折好的烟壳纸,居然是“大前门”。这可是稀罕之物,乃是北京所产,价值在“银象”和“岳麓山”之上——此种烟壳纸价值的计算,一般以该烟的零售价格为依据。比如说,“龙山”九分钱一包,“岳麓山”两毛钱一包,那“龙山”的烟壳纸价值也就低于“岳簏山”的价值。而产地的远近和显赫程度也能够影响该烟壳纸在小孩心目中的价值。一般来说,外地产的比本地的要高。而北京、上海两地产的又比其他地方要高。任冲如用“岳麓山”跟他的“大前门”对拍,起码要连续拍翻两次,才能算赢。杨真却提出要拍翻三次才行。任冲立刻嚷起来:“你想得美!”且故意把身子转过去。
王军和何春生手中只有本地产的“辰水”这样的烟壳纸,比“岳麓山”又低了个档次,如果按杨真的要求,他们得连续拍翻四五次,于是一致指责杨真想得太美。最终杨真还是同意按一比二的赔率跟任冲对拍。至于面对王军和何春生手中“辰水”之类货色,他是决不肯拿出来赌的。王、何两位也觉得“辰水”这样的本地土货跟北京来的“大前门”实在差得太远,没有再争下去,而是老老实实站在一边观战,神情紧张如同自己在作战。
开局是杨真先拍。现在是夏天,穿着短袖,无法制造出袖风,基本靠手上发力。杨真手力不大,把烟纸壳斜拍下去,想用巧劲把任冲的削翻。“岳麓山”往后仰了一下,任冲的心也狠蹦了一下。但“岳麓山”并没有翻身,又恢复原状。任冲捡起烟壳纸,围着“大前门”转了一圈,看该烟纸何处跟地面有缝隙。找准角度后,猛地拍下去,那“大前门”往后翻倒,算是赢了一次。杨真脸色有点发白,飞快地捡起“大前门”,对任冲说:“算我输了,我明天给你一张‘岳麓山’。”
任冲一心要赢他的“大前门”,哪里肯依。王军跟何春生也在旁边指责杨真说话是放屁。晓得自己理亏,又怕任冲动手硬抢,杨真也不敢再坚持,咬咬牙,继续对拍。因为紧张,第二次拍下去时,他的手竟有些发软,“岳麓山”只微微动了动。杨真绝望地吸着鼻子。任冲心又开始跳得厉害。他屏住呼吸,绕上两圈,大喝一声,拍下去时手指擦在地上,一阵锐痛。见那“大前门”应声而翻,任冲一把抓起,也不去查看手指伤势,竟欢喜得在地上打起滚来。这是小男孩们表达激动心情的常用方式,所以幼儿园的院子虽不经常打扫,却还干净。见任冲拥有了一张“大前门”,王军跟何春生也艳羡不已,等他站起来,忙围上去看。直到朱玲在教室里晃动跳舞用的摇铃,示意又要上课,他们才结束围观。
上课时任冲又偷偷地把“大前门”拿出来,反复欣赏,结果被郭芳发现,瞪了他一眼。生怕老师下来没收,任冲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把手放在腰后,挺起胸膛,摆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模样,逃过了此劫。
中午放学后,任冲行路都是在蹦。从陈玉和孙爱红身边弹过时,他瞟都没瞟她们一下。
过了两天,小女孩们在院子里嗨“过家家”。陈玉从家里拿了个带花纹的小酒杯当饭碗。罗佳看着眼热,硬要抢过来给自己用。她是幼儿园最大的女孩,所以连嘴巴厉害的孙爱红也不敢作声,陈玉更是只能抹眼泪。任冲在一边嗨弹弓,见到此景,想都没想就行了过去,大声说:“你快把酒杯还给陈玉!”
俯视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任冲,罗佳一手叉腰,说:“你想挨打了是不是?”
任冲拉开弹弓,对准罗佳,喝道:“你还不还?”
何春生和王军也都围了上来,拉开弹弓,一起瞄向罗佳。
这种用纸做弹的弹弓,如果子弹做得结实,又带尖头,打在脸上还真有点疼。罗佳担心他们打到自己的眼睛,大声喊:“周明,你快来!”
周明是幼儿园最大的男孩,刚从外面上厕所回来,闻声立刻从教室中飙到院子里。见他现身,何春生和王军都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弹弓。任冲腿有点软,但还保持着开弓欲射的英勇姿态。周明大摇大摆地行过来,鼓起眼睛说:“任冲,你怕是想死了?”
任冲开始手发软,但瞥见陈玉可怜兮兮的样子,血气又涌了上来,大声说:“罗佳抢了陈玉的杯子!”
“关你卵事?”
见任冲不作声,周明推了他一下。
“你莫推我。”
周明又推了他一下。
任冲侧过身,一弹弓打在周明脸上。周围的小孩都惊呆了,仿佛任冲打了毛主席一样。周明也根本想不到任冲真的敢对他放弹,被打了个正着。他顾不得痛,一把将任冲扑倒,骑在他身上,眉毛倒竖,喝道:“我看你还敢不敢打我?”
任冲仰面朝天,怒目圆睁,一声不吭。
周明打了他一嘴巴,任冲吐了他一口唾沫。又是一嘴巴,又吐。还是一嘴巴,还吐。周明被他的疯劲镇住了,倒不敢再打,只是使劲按住他。
这时孙爱红回过神来,赶忙跑到休息室喊老师。见朱玲一现身,周明忙松了手,爬起来告上一状:“任冲先用弹弓打我。”
朱玲把目光投向任冲。他虽然站了起来,但还是眼睛瞪得老大,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像块蓄满愤怒的石头。旁边的小孩都替他着急。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朱老师,是罗佳抢了我的杯子,任冲要帮我要回杯子。罗佳不肯,还喊周明打任冲,任冲才用弹弓打他。”
陈玉一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朱玲相信她不会说谎,不过她让周明、任冲、罗佳先去休息室后,还是又向其他小孩子了解情况。这时何春生之流倒是很勇敢地“出庭做证”,只是隐瞒了自己也曾亮出弹弓的事实。处理的结果是周明和罗佳罚站一节课,任冲则被没收弹弓。看到两大男女霸王木头一样竖在教室后,许多小孩都偷偷地相视而笑。任冲倒是表情严肃。他心疼上缴的弹弓——那可是谢海龙做的,精致坚固,做弓弦的皮箍箍也是用了双倍的量。
放学后,任冲不理会何春生和王军,一个人闷闷地行在路上。陈玉跟在后面,快到池塘边的时候,才喊了他一声。回头一看,任冲依然很严肃。陈玉使劲地对他笑,小鼻子都笑得皱了起来。见任冲还不开口,陈玉说:“我明天喊我哥哥来,要他把周明打一顿,保证他以后不敢再打你。”
任冲摇摇头,说:“我才不怕他打呢。他要再打我,我喊谢叔叔来打他。”
“你要是喊谢叔叔来,周明肯定吓得动都不敢动。”
“那当然。”想起谢海龙的威风模样,任冲的兴头就上来了,“我要到谢叔叔那去,你去吗?”
嗯了一声,陈玉很乖地跟在他身后,似乎忘记了任冲曾对他嗨过流氓。
谢海龙没在青工宿舍,任冲今天大有不找到他就不罢休的劲头,又马不停蹄地奔往生产区。或许是工人经常要上夜班的缘故,几大车间从不关门。行进辽阔的翻砂车间,任冲熟练地在巨人般的机器中穿行。陈玉生怕他一拐弯就不见了,紧紧地跟住他,就差没伸手拉他的衣角了。转了许久,也没看到谢海龙。任冲又去厕所找他,也不见踪影。他却并不感到沮丧,尤其是从地上捡到半截崭新的钢锯后,简直是兴致勃勃。陈玉很少来厂区,有几个偏僻的地方根本就不晓得,这让任冲觉得惊奇,执意要带她去转转。
在仓库后面,有片椿树林,穿过林子就到了侧墙。在林子和侧墙之间有块空地,冻了水泥。靠墙的角落里也用水泥砌了个洞,可以容纳四五个小孩。这个洞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大概连当初砌洞的人都忘了,因为里面什么也没放过——如果说是防空用的,真正的防空洞却站在仓库对面,里面深长而黑,一直通到生产区外的池塘边。快行到林子尽头的时候,洞中隐约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陈玉有点恐惧,想跟任冲说回去算了。但任冲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对她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又伸手拉着她。陈玉就不好打退堂鼓了。
两人蹑手蹑脚地挨进水泥洞,似乎里面藏着特务,而他们是抓特务的公安,又害怕又兴奋。快到洞边的时候,陈玉蹲在地上,任冲站得高一些,两人都贴着外洞壁,一点点把眼睛往洞口移。因为洞子不深,光线能探进来,里面半明半暗。一个女人褪了裤子,上身前倾,两手撑在洞壁上,翘着屁股。她是侧对着洞口,所以任冲一眼就看清她是厂医郑小华。而谢海龙就站在她后面,也是褪了裤子,用力往前一挺一挺。每挺一下,郑小华都要哎哟一声,就像小孩们被她用针钻屁股一样。
生怕被谢海龙发现,任冲不敢多看,拉着陈玉,像两只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返回椿树林。才行进林子没多远,任冲和陈玉就飞快地跑起来,弄出的响动把郑小华吓得不轻。谢海龙倒不甚惊慌,一提裤子,裤带还没系,就飙出洞外,想把来人挡住,结果看到的却是在林中狂奔而去的两个小孩。其中那个小男孩的身影,他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来。
骂了句娘,谢海龙返回洞中,对郑小华说:“没事,是两个小孩在嗨,已经行了。你系什么裤子,我还没搞完呢。”
郑小华还在问是哪个,是不是认出自己来了,又被谢海龙按在墙上。她回过头,埋怨道:“就是你,在医务室上好,要跑到这来。”
“医务室那股味道,我闻一下就饱了,哪还有心思搞你?”
“就你名堂多。”
“我名堂要是不多,你会喜欢?”
郑小华再一次呻吟起来。
到了仓库前,陈玉就跑不动了。任冲拖着她,一边快行一边往后面瞧,生怕谢海龙追出来了。直到行出生产区,两人才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停留,一直行到两人家住的平房后面,才落了心。平房后面与厂房间隔着块空地,堆了些碎砖烂瓦,还站着棵梨树。这梨树年龄不小,结的是“石头梨子”,又小又硬,能把人牙齿酸掉。任冲和陈玉就站在这梨树下,一起回想刚才看到的惊人场景。
“谢叔叔是不是在给郑阿姨打针?”
任冲摇摇头,说:“谢叔叔又不会打针,只有郑阿姨会打。”
“那郑阿姨何解让谢叔叔插她屁股,还喊哎哟?”
看了她一眼,任冲说:“他们是在做大人的事。”
陈玉睁大眼睛,问:“何解大人要做这样的事?”
凑近她的耳朵,任冲嘀咕了几句。陈玉脸突然红起来,提出要回家吃饭了。任冲叮嘱她莫跟别人说这事,两人就各自从后面的厨房进了屋。
吃饭的时候,陈玉要她爸爸陈平明天去工厂时给她焊个铁圈,钳副铁钩,再做副弹弓。以为女儿也要嗨这种男孩子的游戏,陈平颇为诧异,但最终扛不过陈玉扭屁股撒娇,还是答应了。
晚上机械厂依然热闹。女人们一般是去工会活动室,边打毛线边看电视。这台“韶峰”牌黑白电视机乃是全厂唯一,被装在带锁的电视柜里。每天七点半由工会干事准时打开,十点准时锁上。小孩们有时也挤在活动室,把脖子扯得笔直。如果节目看不出什么味道,他们通常会结伴去生产区,在厂房之间溜来窜去。
任冲喜欢夜晚工厂那种神秘的气氛:几栋厂房像巨兽一样蹲伏在沉沉夜色中,但总有车间会透出亮光,让小孩们感到温暖和安全。厂房之外,是广阔的平地,散落着一些废旧的机器和金属材料,给小孩子们打弹弓仗和捉迷藏提供了绝佳掩护。即使不打仗不捉迷藏,任冲这帮小孩也喜欢在某堆金属物体后面待上一阵,然后发一声喊,突然冲出,争先恐后地奔到另一堆金属物体后面。那个最后抵达的小孩,总会有惊魂未定的感觉,似乎再跑慢一点,黑暗中就会伸出一只大手来把他捉去。
有时候这帮小孩也会在长坡边老樟树的庇护下嗨嗨。这棵硕大的樟树远比机械厂的历史要悠久。据说建厂的时候,此地尚是一片荒凉,只有老樟树独自挺立,腰粗膀阔,枝叶繁茂,直冲云天,彰显着勃勃生机。树身离地两尺处,裂出一个两尺余长、一尺来宽的大洞,里面曾住着条大花蛇。本地人相信老树通灵,认为此蛇是树神化身,无人敢来捕捉,所以这条花蛇得以安居多年,如果不是碰上建厂,大概会在这树洞中享高寿而终的。
当年的厂长是南下干部,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一切封建迷信都深恶痛绝。假如花蛇没有被人称作树神化身,老厂长也许会放它到别处去颐养天年。既是享有此名,老厂长就定要把它作为封建迷信的典型而加以铲除。起初想动员几位老党员来一起围剿的。但这几位都是当地人,宁可被老厂长痛骂且不回嘴,也不肯上阵。好在老厂长斗争经验丰富,暗示几个入党心切的毛头小伙子:能不能入党,就看这一回了。于是革命的火焰猛然高涨,这条占据着人民财产的资产阶级毒蛇被堵在洞里熏了个半死,勉强爬出来后,即被一顿乱石砸得稀烂。
这棵大樟树本来也要被砍掉做建厂之用,但当时有几位老人担心一砍就破了本地风水,便去找厂长老婆,力陈此事不妥,并举例说明会对砍伐者家人不利。这后面一说让厂长老婆恐慌起来,于深夜枕头上勒令老头子不要蛮干。老厂长虽以风骨硬挺著称,但在两个人面前还是要老老实实低头的:一个是毛主席,另一个就是他老婆。第二天他就改了口,说反正厂里以后还要栽树,有棵现成的大树在这里,留着也好。老厂长的家人倒也一直平安,他自己却因为有次心血来潮,跑去监督工人卸货,明明是站在一边,却被滚下来的钢材拐着弯砸断了小腿,伤好后成了个瘸子,大家一致认定,这就是打死了花蛇的报应。幸亏没有砍老樟树,不然只怕连命都会报销。
继任的厂长朱斌是个狠角色,不怕厂里的任何人,对老樟树却心存敬畏,明确规定不准动它一枝一叶。它遂得以安然站立在离工厂大门不远的坡边,注视着一拨又一拨的小孩来到自己身边嗨闹,慢慢成长,然后又逐渐远离童年时代的游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树身离地一丈的地方,装了盏灯,且通宵亮着,方便那些夜行的工人。以前任冲夜哭,宋巧云抱着他在阴暗的篮球场上转,心里有些发毛时,就会行到这树下来,在昏黄灯光的围拥中得到一些安慰。所以老樟树很早就认识了任冲,也洞察了这个小男孩身上的气血异常旺盛。当任冲带着帮小孩往树下奔来时,老樟树的枝叶甚至微微颤动了一下。
任冲可没有心思去注意老樟树的动静,他冲到树下,就把烟壳纸亮了出来。王军、何春生跟杨真一心想赢他的“大前门”,也带足了本钱,大有鏖战到深夜的劲头。四个小孩吆喝着,轮战了一通,正是兴致如火一样旺的时候,突然有片阴影从顶上罩了下来。任冲抬头一看,谢海龙正冲着他笑。不过任冲宁肯他皱眉瞪眼,因为他笑起来显得奸诈,就像电影里的汉奸,让人背上生寒气。一把抓起自己的烟壳纸,任冲扭身就跑,却突然腾空而起,已然被谢海龙扛在肩头上。
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海龙扛着大喊大叫的任冲往青工宿舍楼行去,王军、何春生、杨真半天都没动一下。直到谢海龙消失在宿舍楼中,他们才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明白谢海龙要干什么。杨真想继续拍,王军要去告诉任冲的父母,何春生却提出先去青工宿舍看看。最后还是何春生的提议最有诱惑力。三人遂吊着胆子,潜入青工宿舍。
一楼主要住着男青工,许多宿舍都是大门敞开,里面烟雾腾腾,大多是四个人开一桌牌,打得正酣;也有两人弄一瓶酒,倒在白搪瓷杯中,就着一碗油炸花生米对喝的。而往常最热闹的谢海龙宿舍却是大门紧闭,只有门缝里泄漏的昏黄灯光说明了里面有人。三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敲门。就这样呆站了许久,门突然开了,三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任冲眉开眼笑地行了出来,手中还拿了一包东西。看到王军他们,任冲更加高兴,说了声行起,便快步而去。王军他们努力跟上,并看清了任冲手里拿的居然是用报纸包着的油炸花生米,一路上口水咽个不停。
到了樟树底下,任冲倒不忙于拍烟壳纸,而是往三双伸出来的手上倒了些花生米。老樟树旁边就是水泥围起来的花圃,里面却什么也没栽,纯粹就是作为球场的护栏而存在。四人坐在花圃栏杆上,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花生米,细细地嚼着,并对其滋味发出由衷赞美。至于谢海龙何解把任冲捉去,又何解给了他这么大的一包花生米,任冲却不肯回答。被问得烦起来了,他说:“你们哪个再问,就把花生米还给我。”
其他三人马上就把疑问随花生米一起咽进肚子,且嚼的频率加快了一些。吃完后,他们都眼巴巴地望着任冲。任冲却把报纸包牢,塞进裤袋里,跳下栏杆,大声说:“快来拍烟纸。”
第二天清早,周明埋伏在路边的梧桐树后,专候任冲。本来昨天他就想在路上追着任冲打一顿的,但无奈被朱玲亲自押送到家,挨了一顿“竹笋炒肉”不说,晚上还不准出门。怀着积蓄了整夜的怒火,他瞪大眼睛,连一只路过的蚂蚁都看得清清楚楚。也没等多久,任冲那家伙就活蹦乱跳地现身了。周明心头一喜,握紧拳头,但马上又松了,因为任冲身后还行着一人——板寸头,钳子手,目光中带刀子,竟然是谢海龙。他不由自主地往梧桐树后缩。梧桐树身虽然不细,但并不能够完全遮住他。所以他的踪迹早已被王军看见,跑去报告了任冲,任冲又去报告谢海龙。虽然不太情愿搅入小孩子的纠纷,但既然昨晚答应了任冲要帮他教训周明的,谢海龙还是穿着双拖鞋,懒洋洋地跟着来了。
任冲指着梧桐树大叫:“他在那里!”
见一下子就被发现了,周明身子马上变得僵硬,想立刻跑掉,才迈开步,腿却像进了热水的面条,控制不住地发软变沉。直到谢海龙对他勾了勾手指,周明才能继续开动,像个木偶那样行了过去。谢海龙在他脑壳上敲了一栗暴,甩下句:“你莫再欺负任冲啊!”不待周明声辩,就趿着拖鞋行了。他自以为下手很轻,周明却痛到骨头里去了,眼里窝着两汪泪。见他这样,任冲倒有些忐忑不安,转身先行了。他总担心周明会追上来打,竖着耳朵听后面的动静,却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等进了幼儿园大门后,任冲才真正轻松起来,同时觉得周明实在没什么可怕的。
整整一天,任冲都格外兴奋,声音比往常要高好几个分贝,在那些比他大的小孩面前也缺乏应有的收敛。看不惯他的嚣张,罗佳屡屡想用眼神示意周明去教训他,但周明蹲在一边,只顾低头弹他的玻璃球。罗佳无可奈何,最后只好躲到教室里嗨积木。许多小孩子敏感地察觉到了任冲的强势,都聚在他周围嗨。何春生、王军顿时神气起来,因为他们跟任冲嗨得最好。连杨真也狐假虎威、吆三喝四起来,因为若论跟任冲嗨得好,他还是可以排在第三的。想到自己毕竟跟任冲打过架,这个地位不太牢固,杨真主动把那颗彩色玻璃球还给任冲。任冲大模大样地接受了,连谢谢都没说。这情景被孙爱红看在眼里,偷偷对陈玉说:“任冲好雄[注:雄,方言。意为“霸气”“霸道”“有气势”等。]。”
陈玉很骄傲地说:“那当然。”
下午放学后,任冲站在篮球场边,看着何春生、杨真他们滚铁环,想起自己的铁环还待在屋顶上,有些闷闷不乐,连王军喊他弹玻璃球,他都没反应。陈玉行过来,在离任冲两尺的地方站定,喊了他一声。扭头看见陈玉手中拿了副崭新的铁环和铁钩,任冲有些蒙了。见他愣愣地站着不接,陈玉微笑着把铁环和铁钩往他脚下一放,又从裤袋里取出弹弓,往任冲口袋里一插,眼睛往边上瞟了一下,见有的小孩正看着他俩,顿时脸红起来,转身行了。
过了片刻,任冲才回过神来,先拿出口袋里的弹弓把嗨了一遍——该弹弓乃是合金丝做成,弓弦也已用皮箍箍做好,有几个皮箍箍还是彩色的,看上去实在漂亮。把弹弓插进口袋后,任冲从地上拾起新家伙,看了又看。铁环在夕阳下发出钢蓝色的光芒,让任冲身体里的血迅速跑动起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回到家里,宋巧云便盘问他铁环从何而来。任冲不好意思说是陈玉所送,就称在路边捡的。宋巧云绝不相信,质问他是抢了谁的,并且还要动用竹扫子来逼供。在此威胁之下,任冲只有实话实说。宋巧云好一阵疑惑,担心任冲用了什么强迫手段。直到吃完饭,并没有看到陈红心来找麻烦,她这才稍稍落了心。
当夜色如蓝墨水一样晕染开来的时候,厂里的小孩们就像夜行的小动物一样,又开始外出活动了。没看到任冲在操场上现身,王军和何春生跑到他家里问,宋巧云却说任冲吃了饭就出去了。两人又到青工宿舍,上下寻觅,依然不见领袖的身影,未免有些失落。他们却没有想到领袖正和陈玉站在厂门外的菜地边,一起吃粒粒糖。
粒粒糖是任冲请陈玉吃的。虽然是在夜里,任冲也能准确地挑出其中的彩色粒粒糖,让给陈玉吃。
陈玉说:“你也吃一些彩色的。”然后返还了几颗给任冲。
两人津津有味地咂着糖,看着远处房舍中透出昏黄的灯光。过了一会儿,任冲发出赞叹:“粒粒糖真是好吃。”
“是蛮好吃,清甜的。”
又过了一会儿,任冲压低声音,问:“你夜里爬起来看吗?”
瞥了他一眼,陈玉嗯了一声。
“看到吗?”
陈玉又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脚下。
沉默了好一阵,陈玉轻声说:“我还是悟不通,大人何解要做那样的事?”
“反正是大人就要做。”
“做了有什么用?”
“肯定是蛮有味。”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们去看电影,要得吗?”
“我不晓得路。”
“我晓得。”任冲的口气响亮而肯定。
其实他只去过两次,一次是厂里发票,全家得以幸福地看了场关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电影;还有一次是张治军带着他和陈勇在电影院门口转了半个小时,想混进去,却未能如愿。对于抵达电影院的路线,任冲只有模糊的记忆。但就凭着这点记忆,他就敢拉着犹疑不决的陈玉,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电影院进军。
当初全家去看电影的时候,是沿着厂门前的一条水泥直道行到马路边,再沿马路往右拐,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大街。这条街被称为新街,西通汽车站,东接鱼塘,一条直肠子连贯全城。在路口往左拐,沿着新街一直往前,大约行两里路,就会看到电影院蹲在大街边,斜对着汽车站。这条路线简单明了,但不为任冲所喜——他总是习惯于以前进街为坐标。
横穿过马路,就到了老城区,这里所有的街巷一概被称为老街。马路旁的凹地里有口方形井,长约九尺,宽约四尺,不上盖,青石勒边,被称为“大井”,以区别于蔬菜场那口上了盖的小井。井水在夜色中闪着幽光。听大人说,井里住着一个水鬼,全身发绿,到十二点钟的时候就会浮上来。虽然现在才七点多,任冲还是不敢靠大井太近。他生怕陈玉行过去看水,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放。陈玉虽有些害羞,但并没有要挣脱的念头。
行到前进街,不见陈勇他们的身影,大概是到别的街上嗨去了。张家奶奶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门口摇着蒲扇乘凉,她家的门也是关着的,似乎漏出一点灯光来,又似乎没有。这反常的冷寂让任冲的兴头顿减,因为他很想让大家看看陈玉的。
行完前进街,横穿过红旗街,穿过一道水泥砌的拱门,就到了农贸市场。夜晚的市场巨大而冷清,街道两边的交易场地里站着一些空荡荡的水泥台和卖肉的案板,还有巨人一样的木柱。木柱撑着高高的屋顶,屋顶盖着黑瓦,如同大鹰的翅膀欲垂未垂。这里是街上小孩捉迷藏和打弹弓仗的上佳场所。要不是得去电影院,任冲会拉着陈玉行完所有水泥台和案板间的过道,告诉她自己曾在哪些地方躲藏过,又是在哪些地方找到那些自以为藏得隐蔽的同伴的。
过了农贸市场,任冲的记忆就像一张浸入水中的照片,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横在眼前的是条上坡路,而坡边又横逸出一条路来。在恍惚中任冲看见自己同时在两条路上行走,到底哪一条通往电影院,他却无法确定。
见任冲一副悟不清的样子,陈玉担心迷路,说:“我们回去算了。”
听到这句话,任冲脸有些发烧,大声说:“我晓得路的。”同时迅速做出决断,沿着上坡路行去。
见他紧抿着嘴,眼睛直视前方,像个大人的样子,陈玉也就把疑问吞到肚子里,乖乖地跟着他行。其实任冲一点把握都没有,只是凭着一股气往前冲。这条上坡路出奇的漫长,以至于行着行着,任冲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行错了,想倒回去,从另一条路行。假如不是陈玉在身边,他真的就会掉头。但任冲不想让陈玉晓得自己其实记不清路,硬着头皮,茫然地行着。直到升上坡顶,看见那条宽阔的新街,任冲心里才踏实起来,卷起一阵狂喜。
电影院门口坐着些小贩,以卖冰棒的和卖瓜子的居多。任冲晓得那些白色的冰棒箱里装着绿豆冰棒和带橘子味的淡黄色半透明冰棒。至于瓜子,则明明白白地摆在扁竹箩里,上面放着两只长短胖瘦均不同的竹筒。任冲的小口袋本来有一毛钱,但买了粒粒糖,所以这时只能和陈玉从冰棒箱和扁竹箩前依次慢慢行过,咬着手指巡视了一会儿,好容易才把粘在小摊上的目光拉回来。
这时电影已经开演了,任冲行前,陈玉跟后,往摆在电影院门口的两排铁栅栏中间钻。守在栅栏尽头的是个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哼着七零八落的歌曲,目光四处溜动。这俩小孩从他腿前掠过时,小胡子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等到任冲和陈玉行进候映厅时,小胡子才把他俩喊住。盘问了半天,才弄明白这俩小孩既没有大人带着,也没有票,乃是从家里偷偷溜出来的。问清楚他们不是兄妹只是邻居后,小胡子禁不住笑了起来,向一个行过来看热闹的中年妇女说:“这么小的人,就晓得带妹子来看电影了,长大了何得了。”
中年妇女也笑起来,看看任冲,又瞄瞄陈玉,赞道:“这两个小孩都长得乖态。”
任冲瞪大眼睛,看着这两人,一声不吭。陈玉开始还有些惶惑,但听到赞赏后,马上说:“叔叔阿姨,让我们进去看一下喽。”
小胡子说:“你们没买票,不能进去。”
“我们就看一下,看一下就出来。”
小胡子和中年妇女对视了一眼后说:“那你跳支舞给我们看。”
偏着脑壳悟了片刻,陈玉真的跳起了“小燕子,穿花衣”。她的手脚纤细,腰肢柔软,像一枝小小的杨柳在风中转动,让两个大人赞不绝口。跳完后,她抬头望着小胡子,眼神中满是期待。
“你再跳一支看看。”
没等陈玉开口,任冲大声说:“你讲过的,就要她跳一支。”
见这小男孩居然还气势汹汹,小胡子一愣,然后说:“跳了舞的就准进去,没有跳的就不准。”
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狠的,任冲呆呆地站着。
晓得他跳起舞来很难看,陈玉忙说:“叔叔,那我再跳一支,要得吗?”
“那你要跳两支。”
“你莫跳,我们行算了。”任冲拉着陈玉,气鼓鼓地往外冲,经过小胡子面前时,抬头斜睨着他,“还是大人呢,讲话不算数。”
一时找不出话来回,等到他俩行出几米远,小胡子才醒过神来,讪讪地道:“这个小孩脾气还很大。”
见平常嚣张的小胡子居然被个小孩给教训了,中年妇女心里高兴,不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任冲和陈玉的背影,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出了电影院往右拐,行出十来米远,任冲看到挨着电影院围墙有条下坡路。他隐约记起这条路也可以通到老街,便对陈玉说:“我们行这条路,近很多。”
其实到底近不近,他心里也没底。但任冲就是要嗨个新鲜花样,以向陈玉表明,他虽然跳舞不行,但至少还晓得条近路。见这条下坡路夹在两排房子中间,在十来米远的地方拐了个弯,隐没于不可知的所在,陈玉有些担心,问任冲到底行过没有。本来她如果提出行大街,任冲也会依从,然而这一质疑,任冲就非行这条所谓的近路不可。
这条下坡路也是水泥铺就,在拐弯的地方还竖着一杆路灯,有无数飞蛾围着灯光旋舞。路灯斜对面是盐业公司家属大院。过了大院没多远,齐整的水泥路就中断,接续下去的是条弯弯曲曲的土路,而且不断分岔。房舍也从单位的楼房变成了街上人家住的平房,东摆一座,西蹲一栋,毫无章法。如果是在白天,任冲还能依稀记得怎么行。但这是黑夜,又没有路灯,仅仅是凭借平房中昏黄灯光的映照,他的记忆不可能清晰,而是像脚下的土路一样,模糊,暗淡。也不晓得绕了多久,两人还是没能突破这些不规则散落的平房的围困。黑夜中到处都有不可名状的物体,还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在闪烁。陈玉总觉得在哪个角落里藏着只可怕的大灰狼,随时会跳出来。她几乎是在哀求任冲往回行。停住步子,任冲张望了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说:“那也要得。”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沿原路回去也难以实现,因为绕了这么久,早已记不清方向。陈玉蹲在地上,在黑暗中哭泣起来。
“莫哭喽。”
“就是你,记不得路还要乱行。”
任冲脸上一阵阵地发烧。他低头看着陈玉,等着她哭完,自己偶尔也使劲地吸一下鼻子,像是在给陈玉伴奏。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玉停止哭泣,却说:“我想解小手。”
“你忍一下。”
“快忍不住了。”
“那你就到那棵树后面解。”
“等一下来人何解办?”
“你快一点,我帮你看着。”
陈玉行到树后,小声说:“你莫偷看。”
“快点喽。”任冲说完,转过背去,却不能阻止那淅淅沥沥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地滴入耳中。
等陈玉行出来,他得意地宣布:“我听见你撒尿的声音了。”
陈玉想骂他是个流氓,却又骂不出口,过了片刻才说:“不准跟别人讲。”
不接她的话,任冲似乎又恢复了活力,凭着感觉往前行。行完一段坡度渐陡的土路,脚底板就感觉到青石板的支撑,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级一级的台阶。任冲欢呼一声,像只习惯了黑暗的小动物沿着台阶跳跃着行下去。虽然他每跳一步都要看看脚下,速度并不快,但陈玉已经有点跟不上,急得在后面喊他。任冲停住,扭身看着陈玉一级一级地蹭下来,等她挨近了,又跳着往下行几级,再停住等她。有些青石板并没有完全跟路面吻合,用力踩在上面会导致石板跟路面的撞击,发出类似于擂鼓的声音。任冲发现了这一点,跳得格外起劲,有一次踩到台阶边缘,差点滑倒。
这段石板路沿坡铺砌,有五十来米长。下了坡,一段水泥路横在门口,右边是公安局门口,左边接通来时所行的水泥长坡。对于自己一顿乱闯也能把路行通,任冲十分得意。如果不是陈玉跟在身边,他会大喊一声冲啊,然后飞速奔跑。陈玉也有几分高兴,但随即又担心回去晚了会被大人骂。任冲也弄不清到底什么时候了,好在街道上有人在行,路灯下有成群的飞蛾在跳集体舞,这一切,都给静寂的夜注入了生气,也给他增添了胆气。等到进入老街,就见不到什么人,也无路灯照明。好在云层中隐藏了许久的月亮,这时总算肯踱出来露面了。石板路反射着点点清辉,让任冲有点舍不得就这么行完。
走到农贸市场的时候,陈玉突然说:“我好想睡觉。”
这句话立刻就勾起了任冲被兴奋压住的倦意。平常都是不到九点就被大人赶到床上睡觉的,这个夜晚在路上又耗费了太多精力,两人实在有点撑不住。
任冲说:“那我们就在台子上先睡一下,睡几分钟再回去。”
“你到时要记得喊醒我。”
“要得。”
帮助陈玉爬上水泥台后,任冲也翻了上去。这是靠路边最近的台子,白天摆放的是各种农产品,今天晚上两个小孩却把自己摆在了上面,蜷缩着身子,像两只小兽安安静静地躺着。先入睡的倒不是陈玉,而是任冲。几分钟后,也不见两人醒来。月亮又悄悄隐入云层中,似乎怕惊扰了他们的睡眠。
这时候,任建国和陈平两家人正在搜索机械厂的每一个角落,但是他们越来越焦急的呼喊得不到任何回应。等到从生产区无功而返,宋巧云和陈红心站在门口,手足无措,都急得哭起来时,这才有人回忆起好像看见任冲和陈玉行到外面去了。于是整栋平房的男人都出动,分成三队,一队行老街,一队直接到新街上去寻,还有一队往马路左边行进,去东方小学那一带搜索。
去老街的那帮人是任建国带队。他手握电筒,一边迈着大步一边骂着任冲,声言找到了要吊起来打他一顿饱的。旁边的孙治富戏言,像任冲这么调皮,要天天拴着才行。这话让任建国心窝里冒火——什么东西要拴着?只有狗才拴着。但人家是来帮忙的,任建国不好跟他相骂,只有重重地吐口气,步子更加急促,眼睛盯着前方。从农贸市场穿过时,他甚至没有往旁边多看一眼。倒是孙治富瞟到了水泥台上躺着的两个小人,他离开队伍,行了过去,看清是任冲和陈玉,才大喊一声:“在这里!”
其他人闻声聚拢了过来,见这么硬的水泥台两人也睡得着,而且睡得那么香,没有被冻醒,都啧啧称奇。
孙治富说:“任建国,你崽真的狠,这么小就跟妹子睡在一起。”
任建国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拨弄任冲的小脸。弄了好几下,任冲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喊了声:“爸爸。”又翻过身,睡了过去。
“这个鬼崽崽,当自己是睡在床上呢。”任建国恨恨地说,把他抱了起来。
孙治富俯身去抱陈玉。这小女孩倒很警醒,才抬起她的肩膀就猛地睁开眼睛。怕惊着她,孙治富忙堆出笑脸,说:“陈玉,我是孙叔叔,来带你回去的。”
瞄了他一会儿,陈玉才喊了声孙叔叔,自己爬了起来。但她倦意仍浓,孙治富背着她才行了几步,便又睡过去。
当抵达家门口的时候,宋巧云跟陈红心都预备下了满腔怒火,要好好地教训任冲和陈玉一顿。但这两位都恬然入梦,小模样甚为可爱,宋巧云陈红心一见之下,都是又气又怜。再加上其他人都劝说让他俩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于是两位都被送到各自温软的床上,继续在梦中携手去看电影。第二天虽然免不了挨大人几句训斥,但并没有惨遭竹扫子修理。宋巧云和陈红心却为此事心悸了好一阵——每每想到要是被人贩子捉去,那真的是不晓得要到哪一国去找,未免背上直冒寒气。
任冲带着陈玉夜里去看电影最后睡在农贸市场水泥台上的壮举,没两天就传遍全厂。谢海龙听说了,笑得在凳子上蹲都蹲不稳,连夸任冲够狠。
吴媛见到任冲就故意往他背后张望,说:“任冲,你何解不带陈玉来啊?”
任冲瞪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吴媛——自己到青工宿舍嗨,何解要带上陈玉呢?
吴媛却捂着嘴巴,笑道:“任冲,你别这样看我,陈玉要是见到了,会生气的。”
任冲愈加不明白她的话,顿时感到窘迫起来。好在贺薇及时地向他招手,让任冲打消了转身离去的念头。贺薇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任冲,你才这么小,胆子就天大,长大了何得了?”
以为她是在夸自己,任冲顿时得意起来,摇着脑壳,要求吃贺薇收在抽屉里的饼干。
吴媛故作生气地说:“别给他吃,看他那个样子,做了坏事还这么雄。”
贺薇只是笑,最终还是从抽屉里拿出饼干盒,打开盖子,让任冲自己挑了两块。饼干到手,任冲就不再逗留,临出门前还冲着吴媛喊了句:“你是个坏阿姨!”然后一飙就没了影子。吴媛只有站在那里苦笑。
饼干只有两块,任冲怕王军他们看见,又问自己要,就坐在楼梯台阶上吃起来。这是两块动物饼干,一只好像是鹿,另一只好像是兔。吃鹿饼干的时候,他是先咬脑壳,再吃身躯,再吃脚,吃兔饼干的时候,他是先吃尾巴,再吃脚,再跳开身躯咬脑壳,最后恋恋不舍地吃完了身躯。这般换着花样吃,让任冲觉得滋味无穷。最后他站起来,幸福地抹抹嘴巴,往楼下跑去。
到了一楼楼梯口,恰逢有人从楼道外行进来,任冲没收住脚,一头就撞进那人怀里。等他抬起头来,谢海龙已一把将他兜住。以为他要挠自己的胳肢窝,任冲大叫起来。一手拖住他,一手高高举起,谢海龙说:“任冲,你看这是什么?”
任冲一瞥之下,目光就被胶住了。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弹弓枪,有一尺多长,可以用双手端着,当冲锋枪用。谢海龙放开了他,任冲还定在原地,呆呆地仰望着这把巨型弹弓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这把弹弓枪是不是给我做的?”
“你讲呢?”
“你讲过要给我做把弹弓枪的。”
“这把太大了,我另外给你做把小的。”
“我就要这把。”
“那我先收着,等你长大两岁再给你。”
“我现在就要。”
“那你听我的话吗?”
任冲猛点脑壳。
左右看了看,谢海龙俯下身子,在任冲耳边讲了一会儿悄悄话,直起身子后,又问:“记得吗?”
任冲很爽利地点点头,但眼睛中有些疑惑。
“等你讲了以后,我就把弹弓枪给你。”
“那我不得干。等下我讲了你又不给我。”
“谢叔叔何解会骗你?”
“反正你要先把弹弓枪给我。”
看着这个嗓门很大神情坚定的小孩,谢海龙也有点无计可施,只有把弹弓枪递过去,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说:“快去。”
欢呼一声,任冲提着弹弓枪,冲上二楼。
吴媛又在举着那面直径有半尺的圆形镜子自我欣赏,冷不防任冲挨近她身边大喊一声吴姨,手一抖,镜子差点摔了下来。
“你不是喊我坏阿姨吗,还来干什么?”
“我刚才是乱喊的,你是个好阿姨。”
鼻子哼了一声,吴媛故意不看他,嘴角却泛起隐隐的笑意。
“你是最好最好的阿姨。”
“那你以后还喊我坏阿姨吗?”
“再也不喊了。”
“你肯定有什么事求我。”
“我没有。”任冲眼睛转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才说,“吴姨,谢叔叔要我跟你说,他在舞厅门口等你,要你现在就去。”
“你在哪里碰到他的?”
“就在大门口。他讲他有事先行,要你快点去。”
“这个家伙,到底搞什么鬼?”
怕吴媛继续盘问下去,任冲行出门外。在走廊上时,他还在为这件事感到疑惑。等到下了楼,他心里就只剩下拥有大号弹弓枪的喜悦了。来到篮球场,看着手中的枪如此威猛,任冲禁不住意气风发,模仿电影中持冲锋枪的战士,双手端枪,口里发出突突之声,围着球场跑了一整圈。
在球场上嗨的小男孩们都被他手中的弹弓枪镇住了,纷纷停止了滚铁环,等他一停住,就围了上去。他们平常嗨的大多是弹弓,谁能有把弹弓枪,就很值得炫耀一番了。那种弹弓枪,不过是半尺长,跟任冲手中的一比,简直就是小鸡比老鹰。小孩们一个个都眼睛发亮,连大小孩们都啧啧称赞。
陈松盯着他,眼神一半是嫉妒一半是怀疑。他问:“任冲,你这把枪哪里来的?”
“是谢叔叔专门给我做的。”
听到是谢海龙送给他的,陈松只有硬生生剪去谋夺这把猛枪的念头。其他小孩们都争着来摸。任冲很大方地任他们抚摸,但当有人试图拿过去嗨时,他双手死死扣住,大喊:“谢叔叔讲过的,这把枪不准给别人嗨!”
……
(未完)
▲2019-4《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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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别情/046 范稳
一碗海鲜面/101 王棵
从歌乐山上下来/ 119 宋尾
平伯母/170 鲍贝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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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一夜/092 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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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稿:从乡村出发的写作
乡村重建与士绅传统/022 阿来
乡村的消失意味着什么?/031 格非
穿越乡村的时间/038 贾樟柯
散 文
与你遥遥相望/065 陈福民
治隆唐宋/071 叶兆言
向阳路的游荡者/153 东君
心 事/162 方向明
思想者说
东西引/145 葛亮
译 界
王者之风/199 [智利] 埃弗拉因·巴尔克罗 赵振江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疯狂的梦想/204 南鸥
诗 歌
上个时代的夜莺及其他/221 华清
思茫然/224 路也
灵性的事物/227 简明
路基下的马/229 江非
穴居动物/232 林东林
诗 篇/235 严彬
晓雪的诗/237 晓雪
大地之母/239 劲草
艺 术
封 面 夜 之三[局部] 周力
封 二 山花(油画) 陈衍宁
封 三 山那边是大海(油画) 陈衍宁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斯继东
▼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