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专稿︱王春林：生命的束缚与囚禁——关于胡学文中篇小说《一水三浪》

王春林，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第八、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五、六、七届鲁迅文学奖评委。

生命的束缚与囚禁

——关于胡学文中篇小说《一水三浪》

王春林

在当下时代的中国文坛，鲁奖中篇小说奖得主胡学文，不仅长期以来把主要精力集中投入到了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创作上，而且毫无疑问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中篇小说写作的高手。尤其是晚近一个时期以来，他的若干中篇小说，更是以思想的尖锐与艺术手法的实验性探索而特别引人注目。《一水三浪》（载《十月》2019年第5期）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小说之所以被命名为“一水三浪”，主要因为男主人公阮平曾经三次试图从妻子潘美红的身边逃走而最终无果。关键的问题在于，看似好端端平静如水的夫妻生活，阮平为什么一定要三番五次地从潘美红身边逃走呢？细细想来，首先是因为双方关系的不对等。身为妻子的潘美红，不仅年龄要比阮平大差不多十岁左右，而且他们之间原本是师徒关系。具体来说，阮平是在父亲不慎被猪咬死后，以顶班的形式进入食品公司，被安排拜父亲曾经的女同事潘美红为师，跟着她学习宰杀技术的。年龄与各方面均不相称的他们两位，之所以能步入婚姻的殿堂，根本与所谓的爱情无关。阮平内心深处真正的迷恋对象，一直是中学教师陶班那位后来考上了省城大学的漂亮女儿陶碧。怎奈两人之间有着过大的距离，以至于阮平连做梦都不敢想象自己能高攀上陶碧。既然陶碧可望而不可求，那被青春荷尔蒙气息所严重困扰着的阮平，也就只能够退而求其次了：“阮平知自己和陶碧是不可能的，一个天上一个人间，但他没有掐断念想。因为这念想可以打发漫漫长夜，可以抵御来自潘美红的诱惑，至少，某些时候是可以的。”既然某些时候是可以的，那就意味着在其他更多时候是不可以的。尤其是在朋友尹先与女友示范性的暗示和挑逗下，正值青春期的阮平，根本就无法控制体内荷尔蒙的强大作用，不仅数次去偷窥潘美红，而且有一次还在幻觉的状态中“强暴”了潘美红：“他试图遏制，但没有奏效，反因遏制而爆发，如野马脱缰，跃身而起。潘美红如一堵残破的墙，轰然倒塌。”“潘美红似乎挣扎来着，但她的胳膊软绵绵的，就像被他施了魔法，阮平没费什么周折便扯拽开她的衣服。”尽管事后证明，这一次“强暴”只是发生在阮平自己的幻觉中，但他却不仅因此被迫“畏罪潜逃”长达24小时之久，而且也因此在与潘美红发生实质性关系后最终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褥单是浅灰色的，上面那几朵红格外显眼。潘美红轻声说，你可看清了。阮平突然明白了什么，随之，一个更大的疑团跳入脑海，整个人彻底懵了。那个晚上是怎么回事？他仓皇逃离，在东山躲了整整一夜又一个白天，难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他的幻想？阮平被自己惊着了。”然而，只有在真正结合并走到一起之后，阮平方才发现了他们这桩婚姻或者说妻子潘美红的“面目狰狞”之所在。“但那天，阮平看到潘美红把头扎进乳白色的搪瓷盆，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厌嫌。潘美红没看到，她全身心地对付那一盆面片汤。没错，她不像吃，而是在战斗。她吞咽极响，速度极快，像安了水泵。”面对着潘美红如此一种贪婪的吃相，阮平陷入到了彻底的绝望中：“就在那一刻，阮平望见了自己的未来。望到头，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他将彻底淹没在潘美红的呼噜声与吞咽声中。然后，他的背一日日弓驼，发一天天变白，牙齿一颗颗掉光，双目一层层混浊。”也就在那个时候，阮平下定了离婚的决心：“阮平绝望至极。离婚的念头不是那晚生出的，早就有了，只是他一次次按压。他盼望奇迹发生。那时，一切或将改变。但那个夏日的傍晚，他明白至死也是这个样子时，那个念头弹射而起，他压不住了，也不打算再压。”然而，阮平根本没想到，他离婚的请求在潘美红那里没有得到一点回应。潘美红说，自己宁可死，也不可能答应阮平的离婚请求。万般无奈之下，阮平只好一个人逃到了远在南方的深圳。然而，等到他在三年之后重新回到宽城，原以为潘美红早已对自己心灰意冷的时候，他才不无意外地发现，潘美红的态度竟然是一如既往地拒绝离婚：“我等了你好几年，她说。这就是她的致命武器，用她的坚韧攻击他的良心。”“我做错了什么，你这样对我？我不离！坚决不离！就算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离！”就这样，在潘美红的强力坚持下，阮平又被迫回到了既往的庸常生活中：“日子再次风平浪静。但厌倦如潜伏在阮平身体里的病毒，时不时地兴风作浪。发作起来，阮平的心情就陷入无底的黑暗。”终于，在再一次万般无奈之后，实在忍无可忍的阮平，在失手“掐死”了潘美红之后，以“杀人犯”的身份再度潜逃到了同在南方的东莞：“和潘美红的生活令阮平厌倦，她对他的拴捆也令他懊恼，但他并不恨她。她是个好女人。向老天保证，他只想逃离，绝对没有想过要害她。”但尽管如此，由于“杀人”的事实已然酿成，所以，阮平只好“畏罪”蛰伏在遥远的东莞。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即使如此，阮平也仍然逃无可逃，到小说结尾处，他不无惊讶地发现，潘美红竟然跟在李闯后边，再度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阮平以为是幻觉，他努力地瞪大眼睛，直到潘美红急切的声音传过来，他才相信是真的。”就这样，连同婚前的那一次逃离在内，在阮平与潘美红的关系中，他先后三次逃离而最终无果，真正称得上是一波三折，此所谓“一水三浪”者是也。正如同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过的，在阮平和潘美红夫妻俩之间，并没有丝毫的爱情可言。既然根本不存在什么爱情，那好合好散，也就是一种顺理成章的结果。到了胡学文的笔下，阮平的离婚之旅，之所以会变得这么艰难，究其根本，与潘美红的反对态度紧密相关。关键的原因是，在潘美红这里，不管有没有感情，也不论婚姻的质量如何，只要不离婚就好。一方坚决要逃离，另一方却又坚决不离婚，这么一来，双方旷日持久的“离婚战争”也就在所难免了。一方面，诚如阮平所言，潘美红的确是一个好人。但在另一方面，这样的一个好人，为什么坚决拒绝离婚呢？在这里，借助于阮平根本就不可能的离婚过程，作家意欲深入揭示的，其实是来自于潘美红的一种带有突出专制独裁色彩的家庭冷暴力。表面看来，潘美红特别任劳任怨，把所有的家务都一人独揽起来，从公共道德的层面上，毫无被指摘的理由。实质上，当她在内心深处只是把阮平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无论如何都拒绝给予他必要人身自由的时候，潘美红实际上就变成了一个令人深恶痛绝的家庭独裁与专权者。更进一步说，潘美红独裁与专权心理无意识的生成，与她所置身于其中的国度与土壤之间存在着不容剥离的内在紧密关联。对于这一点，胡学文借助于她延续了很多年的劳模生涯而有尖锐的揭示。“走进里屋，阮平便呆住了。整个后墙贴满了奖状，红的黄的粉的，有大有小，最早是十年前的，最晚去年的，排列不那么整齐，但却透出难以名状的气势，犹如万马奔腾。阮平的目光被狂乱的马蹄踏碎，好半天才拾掇在一起。”满满的一墙奖状，为什么会“透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气势”？究其实，胡学文根本就不是在写奖状，而是试图借助于奖状写出某一组织对如同潘美红此类普通民众的一种长期规训，以及这种长期规训的结果。事实上，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够真切地体会理解小说中若干细节的深刻象征意味。尤其是阮平与潘美红初一见面时的那个细节，更是特别耐人寻味：“潘美红能夹抱三百多斤的猪，擒一百挂零的阮平实在是小菜一碟。阮平束手就擒，又是头朝下，除了叫骂，再无招数可施。”正如这一细节所生动写出的，实际上，从一开始，阮平就已经被早已被成功规训的潘美红牢牢地掌控在手中，任何一点逃脱的可能都不存在。质言之，阮平的被束缚与被囚禁，从其生命的一开端，就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必然结局。事实上，也只有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才能够理解，胡学文为什么一定要在《一水三浪》中专门设定李闯这样一个看似没有必要性的人物形象。正如小说所写出的那样，从阮平还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的那个时候开始，每到他生命的关键时刻，李闯就会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的身边。这里，一个不容忽略的问题是，李闯被刻意设定为一名警察。警察是什么？警察是带有明显强制与暴力色彩的国家机器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只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方才能够彻底明白李闯这一人物形象与潘美红之间互为里表的那样一种深度内在关联。推论至此，一个呼之欲出的必然结论就是，阮平生命的被束缚与被囚禁，不仅与早已被规训成功的潘美红紧密相关，更与那位如影随形的警察李闯紧密相关。除了思想的深刻尖锐之外，胡学文《一水三浪》中带有明显现代主义色彩的艺术实验也同样不容忽视。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那样一种似真亦幻描写手法的成功使用。比如，阮平最初对潘美红的“强暴”，再比如，后来，阮平对潘美红的“掐死”。到底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还是一种人物的幻觉，被胡学文处理得特别惟妙惟肖，特别得心应手。惜乎篇幅有限，此处就不再展开分析了。总之，能够以一种似真亦幻的现代主义艺术手法，把阮平一种生命的被束缚与被囚禁状态成功地摹写表现出来，胡学文的《一水三浪》也已经足称功莫大焉。

                       2019年9月24日上午9时30分许

                            完稿于山西大学书斋

▲2019-5《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一水三浪/005  胡学文

请为我喝彩/040  孟小书

方国民师傅/060  李  铁

短篇小说

江州往事/081  陈世旭

众神谱（十篇）/097  大  解

西皮流水/154  宋阿曼

环形山/166  严  彬

散  文

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113  毛晨雨

薄暮与少年/118  徐海蛟

天  生/172  玉  珍

走过房陵/180  梅  洁

小说新干线

囚  鸟/124  梁  豪

鸭子飞了/139   梁  豪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创作谈）/149  梁  豪

开锁的人：读梁豪新作（评介）/151  刘欣玥

思想者说

最后的猎人/187  王  族

译  界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选/203  李以亮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12306之恋/208  李木马  黄丽荣  汪健雄

诗  歌

深情可以续命/223  潘洗尘

乌鸦与采石场/226  高鹏程

让灵感擦拭掉锈斑/229  叶延滨

礼孩的诗/231  礼  孩

杏花浩荡/233  郭新民  艾克拜尔·吉米提  玉珍  杨碧薇  等

艺  术

封    面  粉—浅 之一[局部]　  周  力

封    二　赏（油画）           张义波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刘  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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