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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4《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吕铮:谜探

吕铮 十月杂志 2022-10-16



吕铮,北京警察,从事经济犯罪侦查十六年,曾任公安部猎狐缉捕队成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理事,全国公安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谜探》《无所遁形》《三叉戟》《猎狐行动》等十四部,连续荣获五次公安部金盾文学奖,获得2015年中国报告文学优秀作品排行榜第三名,获得海峡两岸新锐作家好书评选优秀作品,获得全国侦探小说大赛一等奖,获得燧石文学奖。连续三年获得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多部长篇小说改编影视作品。

谜探

吕铮


我急需知道自己是谁,或者说,我不想再这样糊涂下去。我张开手掌,看着那个号码。字体很有力,一点不像女孩子写的。我想到了夏婕那乌黑的长发、眼中的失望和嘴唇上的潮湿,我迫切地想找到她,听她说些什么,哪怕抱怨。我太需要别人对我说些什么了。档案室、专案、焚毁,每一词似乎都能成为拨开迷雾的钥匙。但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电话,可笑,我甚至在这大半天的时间里根本没意识到。我只好用最古老的方法,去市局门前守候,或者像是警察们常说的,去蹲守。天空飘雨,世界阴沉沉的,我只穿了一件冲锋衣,虽轻微防雨,但时间一长仍被淋透。傍晚六点,市局门前出现了三三两两下班的警员,他们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融入人群里,一点没有白天的趾高气扬。我默默地伫立着,发现了自己的愚蠢,如果夏婕开车,自己根本不可能看到。还好,她终于出现了,样子和别的警员并无不同。她戴着一顶灰色的毛线帽,遮住了长发,一身藕荷色的风衣被一条巴宝莉围巾包裹,显得秀雅端庄。她低头前行,并不与同路的警员说笑,匆匆地融入城市的灯火之中。我不动声色地尾随着她,穿过人群,掠过霓虹,走过地下通道和人行横道。她并不乘车,就那样慢慢地走,苗条的身形倒映在潮湿的路面上,小鹿般的婀娜,那样子让人着迷。她戴着耳机听着音乐,在喧嚣的闹市和僻静的小巷中是同一副神情。大约二十分钟的样子,她走进了一个小区。我快步跟了上去,不料没走几步,就被一件硬物抵住。我知道是夏婕。“是我。”我说。“是你?”她问。“我没拿手机。”我回答。“我知道你会找我。”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根就地取材的烂木条。“一直跟着我?“对,从市局门口。“为什么不直接来?“我不知道你住在这儿。“哦……”她的语气有些失望。“二十一楼,能看到整条街道的房间。”她冲黑暗的楼道里指了指。 2103,一套温暖的一居室。房间里很整洁,透过一扇朝南的窗户,可以看到整条街道。“饿了吧?”夏婕站在窗前看着我,背后是河流般的灯火。我点点头,有些拘束地坐在窗前的蓝色沙发上。她没再说话,转身摘掉围巾脱去大衣,打开厨房灯,麻利地操作起来。她显然不太会做饭,在煮方便面的时候,还弄洒了汤。她在面里加了西红柿和鸡蛋,以显得隆重。“喝点酒吗?”她问我。“喝点儿吧。”我没拒绝。夏婕拿出一瓶红酒,熟练地打开,倒在两个高脚杯里,将一杯推到我面前。“好久没一起吃饭了。”她悠悠地说。我感觉有点尴尬,自己虽然失忆了,但一点也不傻,怎能听不懂她话里的含义。我沉默着,端起酒杯一口饮尽。酒杯还没放下,她就接了过去,又倒了第二杯。我们就这样默默对饮,直到喝光了一整瓶红酒,我感觉身体暖了起来,血液也升温了。“说说吧?”我看着夏婕。“说什么?”她问我。“说什么都行。你想说的,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苦笑。“你知道我是谁吗?”她又问。“你是……”我停顿了一下,“你是市局的档案员。“我不仅是档案员,还是记录员。”夏婕看着我的眼睛,“但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对不起,是我用烟头……点燃了吗?”我没头没尾地问。“我不知道,我说过,当时我睡着了。”夏婕说。“哦……”“但之后他们在我体内查出了迷药,是你干的吗?”她皱眉。“我……不知道。”我摇头。“你是他们派来的吗?”夏婕问。“他们?谁?”我不解。“你是卧底吗?到他们那边去的?”夏婕又问。“什么卧底?“唉……”她长长地叹气,“那好,我帮你回忆。”夏婕站起身,到厨房又拿出一瓶红酒,起开。“周伟他们整整经营两年的案子,让你给毁了……”她把我的酒杯倒满,开始讲了起来。两年前,我受命到本市最大的黑社会王庆祥团伙卧底,周伟作为我的直接领导,单线与我联系。夏婕不清楚案件全貌,但在专案工作中,负责记录和存档。在卧底中,我隐藏了警察身份,在周伟等警员的配合下,帮助王庆祥打败了几个黑帮对手,一度成为团伙中的红人,甚至超过了石庆的地位,外号被叫作“老三”或“三哥”。在三个月前,我在充分掌握黑帮证据之后,将所有材料汇总给周伟,经过向公安部和省厅汇报,市局决定统一收网打击。但没想到就在大战前夕,档案室却蹊跷着火,所有证据被毁于一旦。“在着火之前,档案室里,只有你和我。”夏婕缓缓地说。“是我吗?为什么?”我皱眉。“我哪知道为什么?不要问我!”夏婕突然爆发,用双手猛地撑起身体,像个母兽般咆哮起来。我惊呆了,哑口无言。她僵硬地坚持了几秒,浑身便颤抖起来。她退回到原位,仰头喝尽了杯中酒,熟练地拿起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抽吗?”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接过香烟,也点燃了一支。“之后你就出事了,在街上让车撞了,一睡就是三个月。” 她叹了口气,“但你知道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什么吗?审查,无休止的审查。我的三等功被取消了,档案室的工作也转给了小孟,现在被调到了后勤处,负责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呵呵……”她惨淡地笑着。“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没什么对不起的,怪我,没有严格按照档案管理规定工作,让非档案人员进入保密区,还擅自离开,关闭了监控……”“那……现在那个王庆祥怎么样了?被抓了吗?”我问。“他死了。”夏婕抬着头看我。“死了?“他如果不死,你觉得周伟他们还会放过你吗?”夏婕问。在我遭遇车祸之后,周伟为了紧急避险,迅速抓捕了黑帮头目王庆祥,但没想到,在审讯的时候,王庆祥却突发心梗,当场猝死。一直到现在,王庆祥的家属都在控告周伟等人刑讯逼供、涉嫌渎职。也许是酒的原因,我听得有些乱了,头感到昏昏沉沉的。“那我现在,还是警察吗?”我用手按了按太阳穴。“你……”她犹豫了一下,“反正他们还没免你的职。“哦……那就好。”我点点头。“但事情远没有结束,证据被毁了,案件搁浅了,检察院无法起诉了,但他们都认为你还有东西没交出来。”她加快了语速。“什么东西?”我用手支住头。“我也不知道,但一定很重要。”夏婕说。“我明天去跟他们解释,这件事与你无关。”我说着站起身来。“你怎么知道和我无关呢?”夏婕也站了起来,“你不是没有记忆了吗?”她追问。“我真没骗你。”我不想再做解释,头疼极了,我只想尽快找个地方睡觉。“你去哪里?”她在我身后问。“回家啊。”我有些诧异。“哪里是你的家?方娅那儿吗?”夏婕问。我驻足转头,看着她。“她早就不和你在一起了,你也忘了?”她问。“什么?”我感到惊讶。“那我算什么?哼……”夏婕摊开双手,苦笑着。“对不起,我真的忘了。“你到底是爱我还是利用我?”夏婕逼近我。“我……”我退后一步。“我不管你是不是失忆了,或是变傻了,我就问你,就现在,就在这里,你还爱我吗?”夏婕提高了嗓音。我顿时清醒了,酒劲退去了不少。我至少认定了我与夏婕之间的关系,我们不是夫妻,但至少曾有暧昧。“对不起,我想今天聊得够多了。我得走了。”我打破尴尬,转身要出门。“你别走。”她一把搂住我。我僵在原地,被她搂得透不过气,但我又不想反抗,反而觉得有种安全感。“林楠,我不管你是谁,是黑,是白,是不是忘了过去。但只要你现在爱我,对我还有感情,我就不会离开你。”她哭了,眼泪浸湿了我的后背,“你知道我有多难熬吗?面对纪委,还有石庆那帮地痞流氓……”她说着,手臂的力量便弱了下来。我以为她要放开我,不想她靠我靠得更紧,还把手向我的身下探索。“夏婕,你……”她轻车熟路地点燃我的欲望,像一场大雨浇灌干涸的土地,她摸索着我的敏感,撩拨并引导。她转到我面前,用牙齿咬住我的嘴唇。我没有拒绝,从被动地接受,到疯狂地索取,间隔不过几秒时间。我们在沙发上翻滚,疯狂地剥去伪装,歇斯底里地喘息,不顾一切地碰撞。她如母兽般地骑在我身上,赤裸的皮肤健康黝黑,平坦的小腹不断起伏,脖子上的黑痣忽隐忽现,令人着迷。我感到被挑衅的羞愧,于是予以反击,我将她抱到窗前,面对着满城灯火,释放着迷茫与冲动。我们像经年不遇的对手,不经试探便搏命过招,我干涸得太久了,加大了动作的幅度,陷入混乱的迷醉之中。那颗黑痣在我面前跌宕起伏,形成了一道波纹或曲线,我们急功近利地碰撞着,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她狠狠咬住了我的肩膀,令我兴奋不已。我们从沙发到窗前,从地板到床上,最终结束在狭小的浴室里。浴室很小,不到两平米的空间,里面还放着一台洗衣机。夏婕摘下淋浴喷头,放在手里试着水温,像个母亲般地轻抚我的头发,然后用水浇湿。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到安全。她熟练而自然,一双手异常绵软,让我再次升起欲望。“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了,知道吗?”她看着我的眼睛。我没有回答,不想说违心的话。“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吗?”我问。“其实也不算久,每个星期也不过几次。”她挑衅地看着我。我懂她的意思了。我们在床上聊了一会儿,她赤裸地靠着我,用一双光腿撩拨着我。我搂过她的腿,轻轻地亲吻着。我们又做了一次,酣畅淋漓,气喘吁吁,意犹未尽,黔驴技穷。在她睡去之后,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凝视自己。镜中的自己很陌生,我已经不年轻了,接近不惑的年龄,鬓角已有了些许银丝。但身材依然保持得不错,腹部没有赘肉,胸肌也还算健壮,右腿上有一道伤疤,是在车祸中造成的,右手食指有老茧,不知道是不是拿枪的缘故。我凝视着自己,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我对自己一无所知,对自己做过什么一无所知。 我向夏婕借了五千元钱,到街上买了一部廉价手机,又用身份证补办了电话卡。在咨询柜员后,我要求他们打印出我的通话详单,但上面却并没有想象中密布的数据,而只有十几行内容。他们解释说,按照规定,只能给用户调取三个月的通话信息,我表示质疑,但在投诉后被告知确实如此。我不太会用微信,在输入电话号码后却试不出密码,尝试用验证码登录,被告知是“新用户注册”,并无历史记录。我觉得自己肯定还有其他号码,于是再次排队要求查询,却并未查询到相同姓名的号码。按照夏婕所说,我曾是警方的卧底,所以行动诡秘也算正常。无奈之际,我开始调查通话详单上那十几个号码的身份。我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拿着话筒犹豫着,没想好以什么身份通话。“哎,不打就挂,别耽误我生意。”电话主人不客气地说。我冲他笑笑,表示歉意,拨通了第一个号码。很庆幸,那不是我的熟人,而只是一个送餐电话。我问了详情,是距离公安局不远的快餐外卖,接线员向我推销了一种双层的中式夹饼。据说物料加了一倍,但价格却便宜了三分之一,我没工夫听他的推销,挂断了电话。第二个是一个酒吧,接线人非常不耐烦,还没等我问话就挂断了电话。等我再打的时候,已是忙线。我想,他们的生意一定糟透了。第三个、第四个都没有人接,当我打第五个的时候,第三个回电了。“喂,谁打我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听着有些熟悉。“哦,不好意思,是我打的,是这样……”我想着应对的方法。“林楠?是你吗?”她竟猜出了是我。“哦,是的。你是?“是我,方娅。”她说出了答案。我心里一紧,昨晚的一切令我感到愧疚,我不知道我和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昨晚去哪里了?”方娅问。“我……”我一时语塞。“哦,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打探你的行踪,只不过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她没头没尾地解释。我没有说话,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没事,我很好。”我想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很傻,还不如说今天天气很好自然。“嗯,对不起,我昨天……唉,算了。”她矛盾着。我们又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也许我们都觉得,这种对话是种煎熬。这时,第四个电话回了过来。“喂?你好。我想问您这里是?那边没有人回话,背景异常安静。“喂,你好,在听吗?”我又问。不料那边匆匆挂断了。我觉得这样打不是办法,于是找了一个新的方式。我发现自己确实是干警察的,虽然记忆全无,但做起事来却很有章法。我以快递员的名义拨通电话,然后询问对方的地址和姓名,果然不一会儿,后几个电话就都有了答案。其中有一个叫陈晓的男人,听声音应该岁数不大,他住在吉祥里3号院5号楼,没告诉我具体门牌,让我到楼下打他的电话。一个是餐厅的电话,服务员告诉我餐厅的名字叫福满楼,地址在经三路45号二楼。一个是洗浴中心,叫什么“海天”,服务员声音很冷漠。最后一个是医院的急诊,护士听出了我的声音,还嘲笑我又逗她开心,我顺着她的话探寻,发现方娅实际上是急诊室的医生。我在公用电话前足足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给店主结了二十四元钱。我用纸记下了探寻到的所有信息,准备继续深入,按图索骥。但刚要走,电话又响了起来。店主接通了电话,示意我回来。“喂,您刚才拨打过电话?”那一头问。“是的,请问您那是哪里?”我问。“这里是公安局纪委,你是谁?“我……”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撒谎,“我是林楠。“林楠?哦,听说你出院了。我是康凯,你今天下午有时间吗?”他问。“今天下午?”我转头看了看店里的挂钟,“应该可以,去市局吗?“对,下午两点,不见不散。”那个叫康凯的,说话很温和,但似乎毫无商量余地。我想他一直在等我出院呢,正好,我也正想找人聊聊。 按照康凯指定的时间,下午两点之前,我到了市局门口。和上次进门不同,我没能随人群“混”进大门,被保安拦在了门外。保安战战兢兢,或者还可以用“如临大敌”来形容,我想大概他是接到了周伟的命令。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笔挺的中年男子向我走来,他的样子和我想象的大致相符,严谨、刻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敞着西装,用手掐在腰间。“林楠,好久不见了。”他并没有握手的意思。我对他有种先天的反感,似乎这与是否失忆无关。“找我什么事?“先跟我进来吧。”他操着命令式的口吻。他没有带我去纪委办公室,而是直接到了公安局副楼的一层。我进门的时候看到门前悬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询问区”。他把我带进了一间“询问室”,里面只有十多平米的空间,屋里阴冷潮湿,一张桌子隔着二对一的三把椅子。“请坐。”康凯向那单独的一把椅子指了指。我没有坐,看着他问:“什么意思?要审讯我吗?“呵呵……”他笑了,笑得一丝不苟,“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每个公民都有接受询问的义务。你不是普通的公民,现在还是警察身份,所以更应该配合我们的工作。对吗?”他反问。“你们?你们是谁?纪委吗?”我问。“对,作为一名党员,你要无条件地接受我们的询问。”康凯正色道。“我现在还是党员?”我问。“你不必问我,应该问自己的心。”康凯一语双关。“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坦诚地说。“呵呵……”他又笑了,但换了另一个表情,“林楠,你是不是真的失忆了,不能你自己说,也不能我说,要让证据说话。“证据?你有什么证据?“我现在没有证据,但事实都会留下痕迹,谎言终究掩盖不了真相。”他说得义正词严。正说着,门开了,走进一个年老的警察。他身材不高,满脸皱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没给我好脸,一进来就问康凯:“他说了吗?康凯摇摇头,做出无奈的表情。年老的警察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并不与我说话,打开随身的档案袋,很有仪式感地把纸、笔、印泥摆在桌子上,转头对门外喊了句:“开始录吧。”之后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我叫齐孝石,是省厅预审的,你们局让我过来跟你聊聊,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林楠,你准备好了吗?”他盯着我的眼睛问。他的眼睛很有特点,聚光的时候像针尖一样,似乎能直刺你的内心。我知道他是在摆架势,心中的惶恐转瞬即逝。“我的事情,为什么要动用省厅的警察来询问?”我问。“这个原因不用我回答,你应该知道。”他把皮球踢了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你失忆了吗?”他问。“是的,我失忆了,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回答。“你认识他吗?”他指着身边的康凯。“康凯,纪委的。”我回答。“失忆了还能记得?”他问。“我在电话里知道他的姓名和单位。”我回答。“你昨天曾来过市局,还到过经侦支队?”他转换了问题。“是的,我醒来之后,想到单位去看看。“你怎么知道自己在经侦任职?”他问。“章鹏告诉我的,我失忆之前,是经侦的探长。”我回答。“你担任探长的时候归谁领导?”他问。“周伟。“这个也是别人告诉你的?“这……”我犹豫了一下,并不想牵连到夏婕。“还是你自己想起来的?”他提高了声音。“是章鹏……”我开始闪躲。“你要想清楚,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会进行核实。”齐孝石把身体向我凑近,“也是章鹏告诉你的吗?在什么时间告诉你的?”他咄咄逼人。“这个我不想回答。”我避开了他的眼神。“你必须回答!”他拍响了桌子。我感到自己中了他的套路,似乎总能被他找出漏洞。“好,我说,是夏婕告诉我的。”我如实回答。“哪个夏婕?“之前在档案室工作,现在市局后勤处的夏婕。齐孝石停顿了一下,转头看着康凯,让他把情况记录在纸上。“你和夏婕什么关系?”他似乎来了兴趣。“同事关系。“除了同事关系还有什么关系?”他追问。我想,一定是自己的某个表情引起了他的注意,才会在夏婕身上穷追猛打。我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双手交叉,在思忖着到底该如何回答。“你昨天在市局见到她了?”齐孝石不给我思考的时间。“见到了。“在哪里见到的?“在……”我不想承认我们的私会。“全楼都有监控,你不说也可以查到,除非……”齐孝石撇嘴笑笑,“是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你什么意思?”我不高兴了。“别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这是什么意思?”他一点儿不生气,仰身靠在椅子上,做出无赖的表情。我意识到这些都是他的计策,挑动我的情绪,控制我的节奏。他真是厉害的预审。我陷入了两难,如实承认吧,怕影响夏婕,不如实承认就会影响到自己。两害相权取其轻,我选择了承认。“我和夏婕应该是情人关系。”我直视齐孝石的眼睛。他一愣,显然惊讶我的坦率。“怎么个情人关系?”他问。“她告诉我的,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说说你和她之间的情况。”他抬起右手,在康凯面前的桌面上点了点。“我认为没有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我抬起下颚,坚定地说。“我觉得有必要。”齐孝石加强了语气。“如果今天,你是来问我男女关系的,请你向我说明理由。如刚才康凯所说,我的身份还是一个警察,纪委询问我的,我想一定与党纪国法有关。但我不知道,你问一些男女私情是什么用意,这些与案件有关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齐孝石显然被我噎了一下,但他反应很快。马上对问题进行了调整,“你昨天晚上在哪儿?我又被问住了,不敢贸然回答。“这个与男女私情无关吧。为什么不回答?”他皱眉。“我……”我不知该不该如实回答。“林楠,既然你犹犹豫豫,那我就直接告知你。经过我们对你的了解,昨天上午,你到了经侦支队,未经允许打开了副支队长周伟的办公室房门,但并未进入。之后,你与周伟遭遇,发生冲突。在离开后,在十三层距楼梯间五米的储藏室里停留了五分零十七秒,之后后勤处的女警夏婕率先离开,而你在继续停留一分零三秒之后从步行梯下楼离开。林楠,还用我继续说吗?”齐孝石是在故意给我难堪。“你都调查了干吗还问我?”我不甘示弱。“你昨天傍晚在市局门前等候,与夏婕前后离开,并未回到你的家中。林楠,你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妻子了吗?你忘记自己是警察和党员了吗?”齐孝石这次拍桌子最响,但我却并未被触动。“谢谢你告诉了我。”我放缓了语气,“起码我知道,我现在还是警察和党员,我还没有离婚,而且你们一直在紧密关注着我。”我一字一句地说。齐孝石看着我,停顿了。他从兜里掏出两个核桃,放在手里把玩起来,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我知道,我们的第一个回合,告一段落。 在此后的三个小时,齐孝石继续与我周旋、试探,每每逼到死角时又会转换问题重新开始。他确实是预审的高手,始终牵着我走。我想如果不是自己失忆了,应该会全盘托出的。但我真的忘了,整场审讯就变得可笑起来。但我除了失忆之外的所有秘密,几乎都被他掌握了。但他仍不满足,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他对我的询问,一共有三个步骤七种方法,发问的方式也不按正常顺序,而是不断打乱和重组。最后,我和他都筋疲力尽,连表面上的强硬都装不起来。齐孝石又跟我说了一些套话,就让康凯结束了笔录。“今天就到这儿,以后需要我再找你。”齐孝石说着站了起来。“哎,你等等。”我叫住了他。“什么事?”齐孝石转头看着我。“那个……”我犹豫了一下,“算了,没事。齐孝石看着我,笑了一下,推开了门。我其实很想问他,为什么在发问中,不涉及我进入档案室烧毁资料的问题。但转念一想,这样不妥,反而会显得自己不打自招。我以为询问结束了,但没想到过了五分钟,康凯又带着一个女警员走了进来。女警员在警服外披着一件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套金属设备。“这是省厅心测中心的柳主任。林楠,你休息一下,准备接受测试。”康凯说。 我不知道那个柳主任往我身上装的是些什么鬼东西,只觉得她在故弄玄虚,绷着个脸,好像多有城府一样。她每装一根导线,就会向我解释一些医学用语,比如“血压”“心跳”“皮肤电”等等,总之她“吧啦吧啦”说了半天,才将设备弄好。她又报了室内的温度和一些注意事项,才打开桌上的一台电脑,往我面前放了一张表格。“这是《自愿接受测试的同意书》,你看一下,没有问题咱们就开始。”她说话的时候,表情毫无变化,如果再年轻几岁,应该是个冷美人。我心里有些不悦,话里也不免有挑衅的味道:“什么叫自愿接受测试?“同意书上面都写着呢,你看看。对了,你有阅读文字的能力吧?”她说话的时候,嘴角不经意间上挑了一下。这个表情被我理解为蔑视。于是我也不客气起来。“没有阅读能力。失去记忆了。”我回答。“哦,好的。那我读给你听。”她说着拿起了《同意书》:“‘我叫林楠,我知道这是关于案件的心理测试,并已经被告知测试仪器的性能和测试中的注意事项。我愿意配合接受测试,并保证测试的顺利进行。我接受测试结果,并同意测试结果告知办案人员或委托单位。’ 听明白了吗?“关于案件?是什么案件?”我问。“案件名称我不便透露。”柳主任回答。“我连什么案件都不知道,怎么配合你的测试?还有,测试结果告知办案人员,是谁?“这……”“林楠,够了。”康凯拍响了桌子,“请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正视自己的问题!他一横,我也不高兴了,“康凯,你刚才说了,我配合你们是我的义务,但你们对我是不是也应该有起码的尊重。从早上开始,我不吃不喝,陪你们到现在了,你还要我怎么样?”经过这几个小时的折腾,我是看出来了,对康凯这种人是不能客气的,你越客气,他就越往你身上“加码”。康凯被我说愣了,他和那个柳主任显然没有刚才的齐孝石能言善辩,询问室的气氛尴尬起来。“林楠,你的这种状态是不适合做测试的,你要明白,我们是在帮你,希望你能端正态度。”柳主任又开始“吧啦吧啦”。“我没让你们帮我啊,再说了,你们能帮得了我什么呢?”我盯着柳主任的眼睛。柳主任没词了,康凯也似乎不想继续激化矛盾。正在这时,康凯的耳畔响起了“吱吱”的声音,他捂住右耳,停顿了一下,紧绷的表情渐渐舒展。“林楠,既然你想问是什么案件,那好,我告诉你,是关于王庆祥的案件。”康凯和颜悦色得有些过分。我一愣,没想到他开门见山。“你说你失忆了,好,我们相信你。但这起案件到现在也没有完结,我直说啊,你依然是这起案件的主要涉嫌人之一。“涉嫌人?什么意思?“所谓涉嫌人,是在证人与嫌疑人之间。也就是说,你往左一偏,就是证人,往右一偏,就是嫌疑人。”康凯盯着我的眼睛。“这么说,我的事情悬而未决?“是的,这个词用得很好,悬而未决。”康凯用手指节点着桌面。“我在案件里干了什么?”我问。“干了什么不能由我们说,而是要你自己回答。”康凯说。“但我忘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好,就算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也不能由你自证。而要依靠科学的结果去证明,这个,就是科学。”他用手指着柳主任面前的那台仪器,“所以,你要接受我们的测试,才能澄清你现在的状态,证明你没有说谎。他这么一说,我就没理由反对了。康凯有如神助,审讯的技巧突然提高一大截。我想到了刚才那个“吱吱”的声音,仔细观察了他的右耳,这才意识到,此时在询问室面对我的,远不止他和柳主任两个人。我抬头看了看房顶对着自己的监控探头,不禁笑了。“是你吧,齐警官。”我冲着探头说。康凯愣住了。“是齐警官吗?”我将视线转到康凯脸上。康凯一脸尴尬,智商又落了回来。“唉……”我叹了口气,双手扶在桌子上。“无所谓,现在可以开始了吗?”我问柳主任。“可以了,你现在很放松了。”柳主任僵硬地冲我笑着。我没想到柳主任的问话会如此枯燥,与齐孝石跌宕起伏的技巧简直天壤之别。所谓测试,不过是同一个问题反复发问,之后再间隔几个问题,重新印证。比如,“你失忆了吗?”“你是不想说吗?”“你是装作失忆吗?”“是有人不想让你说吗?”等等。我觉得很无聊,但又无奈配合。时间也仿佛被拉长了,让我有些集中不了精力。在这时,柳主任变换了问题,一下提起了我的兴趣。“你进入过档案室吗?”她问。“我不知道,但夏婕告诉我进去过。”我回答。“你多次进入过档案室吗?”她问。“我不知道。”我回答。“你进入档案室的时候有人吗?”她问。“我不知道,但夏婕告诉我,她也在档案室。”我回答。“档案室的监控是坏了吗?”她问。“我不知道。“档案室的监控是你破坏的吗?“我不知道。“档案室的监控是别人破坏的吗?“我不知道。柳主任开始围绕档案室的情况进行测试。我一边回答,一边注意记住她的问题。很荒谬啊,此时是她在测试我,反而对我有了启发。因为问题过多,我向康凯要了纸笔,开始在上面记录。“你在记什么?”柳主任问。“我在记你刚才提的问题。“记它干吗?”柳主任费解。“我觉得可以帮我恢复记忆。”我苦笑。测试经历了一个多小时,柳主任让暂停休息。一个警员从外面送来了快餐,我当着两人的面,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吉野家,咱们每次上勤都吃这个。”康凯说。“谁家?”我不解。“一个快餐的名字,林楠,看来你是真的把我给忘了。”康凯用手托住下颚。“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好,那我告诉你,咱们在刑警‘南部队’的时候,曾经是同事。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当时你是主办侦查员,我在办公室工作。“哦,我不记得了。”我苦笑。“呵呵,我倒是真希望……你没有说谎。”康凯苦笑。“什么意思?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又呼噜了两口饭,把一盒吃完。“不是我不相信,而是要看结果。你师父不是说过吗?‘不要相信自己,也不要相信别人,唯一相信的是证据。’”“我师父?哦,是……姓肖?“是,他现在去巡警了,也是受你的影响。”康凯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沉了下来。我刚想追问,柳主任用手碰了一下康凯,又拿起了各种导线。“你休息好了吗?咱们继续?”她说。吃完饭了,我的注意力又能集中了。我知道,他们让我休息和用餐,是为了更好地进行测试。其实无所谓,我早就想通了,无论是不是我做的,我都会接受现实。柳主任的问题开始深入,也让我感到惊讶。“那一百万是你的钱吗?”她问。“一百万?”我不解。“在你账户里的一百万。”她说。“在我哪个账户?”我反问。“是别人给你的钱吗?”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是王庆祥给你的钱吗?”“是石庆给你的钱吗?”她连续发问。这是我第二次听到石庆这个名字。“石庆是谁?告诉我。”我有些激动。“你只要回答是不是就行。”柳主任说。“我不认识他们。”我说。“一百万元是你的受贿款吗?”她问。“我不知道。“一百万元与你的家人有关吗?“我不知道。“与你的同事和朋友有关吗?”她开始围绕一百万元密集地发问。在这一轮发问之后,她又转到了下一个问题。“是你烧毁的档案吗?“我不知道。“是夏婕烧毁的档案吗?“我不知道。“你看到烧毁档案的过程了吗?“我不知道。……“你烧毁档案是为了给王庆祥避罪吗?“我不知道。“你烧毁档案与一百万元有关吗?“我不知道。”我一边回答,一边在纸上记录。“你是在给‘6·07’专案组执行任务吗?”她问。“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警方的卧底,还是给王庆祥工作的?“我……不知道。几轮问题下来,我觉得自己收获很大,可能这些问题只是冰山一角,但我似乎已经通过管中窥豹,看出了事情的原貌。最后,她又围绕“一百万元”、“烧毁档案”以及“我与王庆祥和石庆的关系”等几个重点问题重复发问,才给我撤了设备。“结果怎么样?”我问她。她并不回答,一边操作着鼠标,一边注视着电脑屏幕。沉默了几分钟后,她看着我的眼睛。“林楠,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吗?”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并没戴设备。“什么?”我不解。“如果不是,你就是真的失忆了。”她冲我笑笑。“好了,今天结束吧。”对面房顶的监控突然发出了声音。我会心一笑,那是齐孝石的声音。他们终于把我放了,距我刚刚进到审讯室,已经过了将近六个小时。在我出门的时候,看到齐孝石站在那里,他没跟我说话,但眼神中却十分复杂。我想,他大约觉得,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吧,所以扛住了他的审讯和柳主任的测试,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妈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但经过这十二个小时,我的收获还是很大的。我知道了一些事实情况,根据他们的问题进行反推,就可以找到每次发问的目的。在我被车撞之前,我应该与黑道的王庆祥和石庆关系密切,就像夏婕对我说的一样。而周伟他们一直追查的案件,应该就是“6·07”专案,这从夏婕叙述的情况也可以印证。我在“6·07”专案中应该扮演着“卧底”或“反卧底”的角色,具体是哪一边的,我和他们一样都不能确定。在办案中,我似乎故意烧毁了档案室的重要证据,造成王庆祥等人脱罪。但如果按照夏婕所说,王庆祥已经死了,那我就不明白自己让他脱罪的目的了。对,还有更重要的,是我的账户中有一百万元,这个钱似乎来路不明,且警方至今也没有查到来源。我想到这里,突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地兴奋。我以最快速度赶回家,想找到存有这些钱的银行卡。 公安局离我家不远,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时至傍晚,天色已黑,我拿出手机,想拨打方娅的号码,却猛然看到一辆雪铁龙轿车停在门口。是章鹏的车,没错,尾号是吉利的6和8。我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放回到口袋里。厨房的窗户没关,我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路人经过,于是双手用力,从窗户钻了进去。厨房里漆黑一片,但客厅的灯却亮着。我脱了鞋,将鞋放在厨房窗旁,缓步慢行。这时,我听到了屋里有人对话,那是章鹏和方娅的声音。他们没在客厅,说话声来自卧室。客厅的鞋柜开着,里面只剩下一双棕色的拖鞋。我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不能呼吸,双手也颤抖起来。我似乎害怕听到他们说些什么,看到他们在卧室里做着什么,但一种力量却推着我前行,让我去揭开那些推测。我知道,当下我还与方娅存续着夫妻关系,而章鹏只是我的同事而已。我忘了自己回来的目的,默默地挪步到卧室跟前。两个人的对话清晰起来。“方娅,我已经提出了申请,这个月底就可以调走了。”是章鹏的声音。“为什么要走?你要放弃自己的一切吗?”方娅的声音有些激动。“林楠醒了,我……我不能再这样了……”章鹏犹豫着。“他醒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方娅激动起来,“我今天就要告诉他,我们两人的事情。“你不能这么做!他是个病人,受不了刺激。”章鹏说。“他曾经知道的,他曾经默认咱俩的关系的!”方娅低吼着。“那是他没有失忆的时候,现在他把什么都忘了,我不能……不能……”章鹏沮丧起来。“你还拿他当朋友当兄弟?”方娅问。“我……”“他是怎么对你的?从你嘴里套出情报,然后杀了那帮毒贩,拿走了那些钱。“不,我不相信那是他做的。“那是谁做的,谁?”方娅提高了声音。“我还在查,但我不相信林楠会做出这些事情。“你爱我吗?”方娅问。“我……”章鹏犹豫着,“我爱你,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那你怕什么?跟他摊牌,告诉他咱俩的关系,然后结束这一切,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城市。”方娅恳求着。“离开……我何尝不想离开,但是……”章鹏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拿出打火机点烟,“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章鹏,我已经等了你一年了,你还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方娅说。“现在就是我想走,也走不了。你知道的,警察、黑帮,都在紧盯着林楠,如果我们现在走,就会变相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你懂吗?”章鹏说。“你害怕了?“我没什么可怕的,只是现在这个阶段,只能保持现状,你懂吗?任何人做出异常的举动,都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你懂吗?”章鹏低吼着。方娅哭了起来,章鹏安慰着他。我感到浑身麻木,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一种冰冷的感觉布满全身。我第一次,不,确切地讲应该是醒来后第一次感到一种绝望。“他为什么要醒来呢?为什么呢……”方娅抽泣着。我默默地走到客厅,凝视着鞋柜里那双棕色的拖鞋,感到浑身无力,疲惫得甚至睁不开眼睛,我没心情再从窗户爬出,索性打开门走了出去。到了街上才发现,鞋还放在厨房里。夜色如墨,街头零散地走着几个行人,他们行色匆匆,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微不足道。我抬头看着远处的霓虹,饥饿与寒冷接踵而来,让我的头脑更加混乱。我在自问,面对此情此景,自己该愤怒吗?我该去揭穿这对男女吗?我该逃避吗?我是如他们所说默认两人的关系吗?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感受着醒来后的第一次痛苦,痛彻心扉的痛苦,悲痛欲绝的痛苦,被人凌辱的痛苦。我走了好久,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光着脚在冷夜中跌跌撞撞。我穿过胡同,走到一处繁华的街头,不少警察正在执勤,停泊的警车警灯闪烁,我恍惚着,不知自己是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穿过一条地下通道,里面正有一个年轻人在自弹自唱。他打扮得很时髦,身上的一身牛仔服似乎不是现在的款式,吉他的样式也很特别。总之,他不像这个时代的人。我静静地伫立在他面前,听他唱着一首歌。  月无恙 都说岁月有多漫长,都说青春有多迷惘,我们一路匆匆走过,不过这样;也曾贪恋甜腻时光,也曾感叹聚散匆忙,听过潮水般的掌声,湿了眼眶。这样一点点地长大,这样一天天地奔忙,以为幸福唾手可得,却起伏跌宕;也曾对酒当歌寂寞,也曾顾影自怜疯狂,站在喧嚣后的舞台,看一切散场。依然是在路上,行走在这个大街小巷,繁华灯火阑珊之中,看清谁的模样,有人雪中送炭相帮,有人危难时刻撤场,几次泪光打湿衣衫,却强了胸膛;依然是在路上,行走在这个大街小巷,每个风光明媚背后,都是百转千回,有人聚光灯下伫立,有人唏嘘命运不济,你若不伤,岁月无恙。 我来到了夏婕那里,开门的时候她显得惊讶。“你怎么来了?”她问。我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坐到那个蓝色的沙发上,默默望着窗外的车流涌动。“还没吃饭吧?”她走过来,轻轻拥住了我。我流下了眼泪,从抽泣到痛不欲生。她什么也没问,就这么轻轻拥着我,任我的眼泪湿了她的衣服。我的脚很脏,她把我拉到浴室,帮我把所有衣服脱去,她打开淋浴,用手试着水温,又脱光了自己。我在温水中拥抱着她,依偎着她,她让我感到安全。她抚摸着我,亲吻着我,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地安抚着我。我接受着、索取着,贪婪地占有着。“你为什么什么也不问?”我问。“你从来不告诉我。”她回答。“你爱我吗?”我问。“不知道。”她回答。“你爱我吗?”她反问。“我也不知道。”我说。我沉沉地睡去了,在夏婕那张柔软的床上。被子里女人的香味让我感到很舒服。她的身子像蛇一样的湿腻润滑,舌头香甜而润泽,我觉得自己是爱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那么不自信。她钻进我的怀抱中,抚摸着我,我被她撩拨起来,心中的冰冷被融化了一些,痛苦与麻木也似乎得到了缓解。我们熟练地做爱,娴熟地配合,揪紧的心被松开了,我感到很幸福,起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可以温暖。在做爱的间隙,我抽着夏婕的烟,轻轻地亲吻她脖子的黑痣,她被痒得笑了起来。“你总爱这样。”她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好。“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年以前。“哦……”我深深地吐出一口烟。我想,我与方娅大约也是那个时候结束的吧。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夏婕已经走了。在沙发上,摆放着几件男式衣裤。在餐桌上,放着一袋奶和一个加热过的三明治。我到浴室洗漱,看到自己昨天的衣服已经被放进了洗衣篮里。我打开洗衣机,把洗衣篮的衣服放进去,里面有不少夏婕的衣物,其中一条黑色蕾丝边的胸衣十分性感。我拿到面前,上面还有夏婕的味道,眼前不禁又浮现她身体的曲线。由衷地讲,夏婕是个令人痴迷的女人,健康、性感,魔鬼的身材和忧郁的眼神,没几个男人能抵住她的攻势。但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和她搞在一起的。从她的叙述可以看出,我对她并不负责,甚至还有些招之即来的意思。但她为什么会对我逆来顺受呢?因为感情吗?还是因为钱?我不得而知。我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感觉精神了许多。我拿过手机,发现上面有十多条短信和数个未接来电。应该是夏婕给我调成了静音。“林楠,你来过了吗?”是方娅的短信。“咱们谈谈吧。“你在吗?回电话。……这十多条短信都来自方娅。我没有回复她。穿着夏婕给我准备的一双白色耐克鞋,走出了公寓。 我就近找了一家银行,缩写是“爱存不存”(ICBC),里面等待的人很多,我排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样子,才坐到了柜员面前。“请查询一下我名下的账户。”我把身份证递了过去。柜员是个年轻的女孩,看人喜欢从下往上挑。她噼里啪啦地操作了一会儿,打印出一张明细单递给我。明细单上一共有两个账户,一个尾号15,一个尾号43。尾号15的账户余额为五万三千六百四十八元,尾号43的账号余额是五万元。“这两个账号里,有存过一百万吗?”我问。柜员有些不耐烦,用手指着明细单说:“一个是集团客户的卡,是你的工资卡吧,另一个是公务卡,你们单位办的。“公务卡?”我不太明白。“就是你们出差报销用的信用卡,那个五万是额度。”柜员解释道。“哦……那你能看出我是什么单位的吗?“你是公安局的啊。”柜员回答。我点点头,“还有,你能查查,这两个账户里是否存过一百万吗?柜员撇嘴笑了,“查了,没有,你们警察哪有那么多钱啊……”

 

……(未完)

2019-6《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吊马桩/005  田 耳

过 来/035  陶 纯

廊桥夜话/058  张 翎

塬  上/178  陈 玺

 

短篇小说

初 冬/148  李 亚

月光奏鸣/158  西 飏

 

  

男左女右/102  周晓枫

性灵告白/136  林幸谦

 

思想者说

余生悲凉/169  张 喆

 

  

艾莉丝·奥斯瓦尔德诗选/194  李 晖  译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大国引擎/198  余 艳

 

  

穿越星宿的针孔/220  郑小琼

刀锋与坚冰/223  袁永苹

卡桑德拉/225  张曙光

病 妻/227  陆 健

短诗集萃/230  刘双红  张巧慧  陈广德  张于荣 等

 

艺  术

封  面 白影-线 之二[局部]  周 力

封  二 春回草原(油画)  张 利

封  三 古老的心愿(油画)  张 利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郭新民

 

  

2019年1—6期总目录/238

悦-读

2019-4《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吕铮:谜探

微信·专稿︱张策:试谈吕铮对公安题材文学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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