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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石舒清:地动

石舒清 十月杂志 2022-10-16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县,1989年毕业于宁夏固原师专英语系,当过中学教师,县委宣传部创作员。现为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全委,宁夏文史馆馆员。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其短篇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根据其短篇小说《表弟》改编的电影《红花绿叶》获得第32届金鸡奖。

地 动

——海原大地震一百周年祭

石舒清

远处的事

昝学武
四川广元旺苍人昝学武,那天去丈母娘家前发了毒誓,今儿去要是还领不回媳妇,他昝学武就会翻脸给丈母娘好看。他屁股上吊了一小把刀子,虽说不是宰羊宰牛的刀子,但只要他发起威来,那刀子还是够他一用的。丈母娘一家都欺他性格绵软,总是出不了头说不起话的样子。实际人的内心和他显现出来的部分有时候是很不一样的,对一个人永远也不可以忽视和低估,长久地忽视低估一个人会付出很可怕的代价。就比如昝学武,他已经积累了足量的愤懑,对丈母娘的恼怒已经无以复加,只要想象到丈母娘的脸就忍不住要打出一拳去。他出发前又下足了决心,这番去绝不能像前几次,这番去,必得有个结果,必须要把媳妇领回来。要是还不让领,还像上几次那样,甚至媳妇的面也不让见,只是个丈母娘过来过去刺激他,问他是个谁啊?干啥来了啊?怎么还不走啊,等狗来咬一嘴才走吗?就把他当个要饭的奚落。或者也表示认出他来了,认识他是她的女婿,并且知道他又是来领媳妇,但是嘴像个长虫嘴那样不停地往外吐火星子,说你来领你媳妇来了,好好好,我问你你领你媳妇回去是享福还是吸黑灰?你给你媳妇买下金簪子银手镯了吗?你给你媳妇盖下好房子了吗?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一个面孔,忽然换一个面孔说,呸,羞先人,你还知道来领媳妇,媳妇是你来领就给你领回去的吗?好像前面那个面孔远着,后面这个面孔借了一个爆发力,突然送上前来,离你的眼睛很近,好像一瞬之间,你们只隔了薄薄一层玻璃那样。好在和突然送上前来一样,撤回去也是很迅疾的。昝学武给骂得抬不起头来,浑浑噩噩回家去,一路上耳朵里全是丈母娘的唾骂声,火星四溅,土尘乱冒,昝学武觉得自己脸上的肉都让丈母娘骂得脱落了,就剩了不值钱的骨头给风吹着。好像还有丈母娘的骂声要飞进耳朵里来,昝学武晕晕乎乎走着,两手伸上来要捂紧自己的耳朵了。这都是以前的事,这算是已经到了一个极限,昝学武不允许再出现这样的事了。他觉得自己不会给丈母娘这样子骂自己的机会了,刀子已经带着,到时候要出现一个怎样的昝学武连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觉得已经准备好了,油带得足够,还怕火点不起来吗?要说这点火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丈母娘了。就看丈母娘睡梦做得好不好,就看丈母娘点不点这个火,她只要点火,他就不顾一切烧起来。这一回是死马当活马医,再医它一回试试。这一回是孤注一掷了。这样一想,昝学武竟是心境大变,有些跃跃欲试了。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情绪会对人有一种鼓动和把控,使人好像越出了原有的范围,要弄出一个不一样的自己来。有时候这种像地震一样蓄积起来的情绪会让人离开初衷,走到一个完全意料不到的反面去,这正是可怕所在,可惜人们不知道祸端临近,不知道在一个关键的时刻抽柴熄火,反而主动赶上前去,点燃那个毒蛇一样的火线,多少事情都是这样发生的。突然一刻,同着走动,觉到屁股后面的刀子一下一下敲打着自己时,昝学武也觉到一阵辛酸和悲凉。自己这是去干什么呀,事情怎么竟然到了这一步啊,但是很快一股火又烧得他要变个活法了。其实他结婚还不到两年时间,他才二十一岁,他和媳妇之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小两口也还好的,新婚宴尔,如胶似漆,这样的过程感受他们也有过的。不过就是媳妇不愿意住在矿上。昝学武是个矿工,矿上还好心好意给了他结婚用的房子,满以为媳妇会满意,岂料她不但不满意,还闹着要离开。昝学武对这里是很满意的,从井下上来,很快就会回到家里,很快就可以把自己从黑的洗成白的,很快就可以吃到饭,尤其是,很快就可以见到媳妇并且热热乎乎睡到一起。在昝学武看来,这全是好啊,但媳妇说不好昝学武就不能说好了。矿上几十里外就是县城。媳妇的意思在县城买房子在县城住,住在这与世隔绝的矿上,就算原本是个花喜鹊,也给你染污成了乌鸡婆。昝学武觉得,媳妇的突然变化和丈母娘有关,丈母娘来看女儿,住了几天,越住脸越难看。昝学武白天下井不在家里,不知丈母娘都给女儿说了一些什么。丈母娘一走,媳妇就换了个人一样对矿上嫌恶起来了,好像矿上就是个犯人住的地方。咱们的吃喝花销都是从矿上来的啊,昝学武赔着小心说,能当上矿工都是运气,人家门槛高着呢。媳妇好像在这些方面并没有多少自己的主见,如果不使出一些手段闹出若干动静来,她好像对她的娘无法交代。你就在家里好好闲着就可以了嘛,又不让你做啥,昝学武说。媳妇说,人又不是个树,闲闲地站着腰还疼得很。她对昝学武说,必须想办法在县上找个落脚点。昝学武说那你去了县上,谁给我做饭啊?媳妇说,你没媳妇的时节天天不吃饭饿肚子吗?咱们在县上弄个地方,我在那边也干个啥,你可以两头跑嘛。昝学武没想到好日子这么快就变了味道,他有些抱怨地说,不知道谁教给你的,原本你没有觉着这里不好。我现在觉着不好了,我会越来越觉着这里不好,媳妇满眼泪花说,这么看一些黑乎乎的井,那么看一堆黑乎乎的炭,再没个啥看的。看着媳妇这样子,昝学武的心思也起变化了,原本媳妇要是对现有的生活满意,昝学武会觉得自己的日子和皇上也差不了多少,现在媳妇给出了差评,昝学武就重新审视自己的日子,同时觉得对不起媳妇很多,觉得还是要设法满足媳妇的要求。他请求媳妇给他一些时间,毕竟在县上买房子需要钱,钱不是一时半会就会有的,媳妇说,那我先回娘家去住,等咱们县上有了房子我再过来。媳妇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出一种背书学说的样子,昝学武知道她是在学谁。丈母娘要是干涉起女儿女婿的生活来,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一天昝学武下井回来,不见媳妇,冰锅冷灶的,而且屋里也有变化,媳妇用的一些东西,比如衣服梳子镜子等等,都不见了。昝学武觉得下井塌方了那样,甚至比那还要不堪。已经和媳妇两个人睡惯了,一个人可怎么睡?受不了这冷清和缺失。昝学武请了假,连夜去丈母娘家了。开始丈母娘还装作不知就里的样子,看昝学武要急出病来了,才承认女儿就在家里,但是见不着,等把女儿提的要求满足了,不用来叫,主动就回去。昝学武想问你女子的要求你咋知道,想了想还是没问。要和媳妇搞好关系,就得把丈母娘摆在一个比媳妇还要重要的位置。男人一生的一个考验和折磨就是到丈母娘家领媳妇。刚开始,十天的时间里,昝学武来了三次,都是无功而返,而且媳妇给丈母娘藏在了哪里,昝学武见不到人不说,连个声音也听不到。就这样一次次领不回媳妇,终于弄到昝学武心里埋了炸药,屁股上带着刀子来丈母娘家了。 说来真是始料难及,就是约好的也没有这么方便,这一次屁股带刀气势汹汹的昝学武,连丈母娘的家都没进,就把媳妇领回来了。是这样的,昝学武进了村子,往丈母娘家去,他真是思虑太深了,时刻在做着策划和准备的缘故吧,前面一个女人在巷子里走着他好像都没有看见。也许不曾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的方便事吧,想不到的事就不容易一时看进眼里。日头刚刚偏西,巷子里落着窄窄的一缕墙影,女人的脚走在墙影里,上半个身子在阳光里。等昝学武发现前面走着的就是自己的媳妇时,他的心像被猛兽突然咬了一口,好像后面谁推助着他使他停不下来那样,他用一种夸张而又小心的姿势跑上前去,一把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媳妇当然吓得不轻,看出是昝学武时,媳妇说你干啥,放开我。但是她并没有喊起来,她的声音明显收敛着。看得出她并不想惊动别人。媳妇的声音和味道使昝学武几乎落下泪来,他舍命地抱着她,此刻就是有无数个野狗来咬他,他也不会松手的。他像热昏了那样叫着媳妇的名字,他说赶紧跟上我回,想死我了。媳妇说,我给我妈都没说一声。昝学武不敢久留在这亮得人眼前发黑的村巷里,他抱紧着媳妇的一只胳膊就走,拖着她小跑,给她说,房子的事他准备着呢,先回去再说。媳妇被他拖得小跑着,喘了气说,我要给她妈说一声的,不然家里会着急。两个人出了巷子,完全置身于阳光下,日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两个人连体人那样,跌跌撞撞地跑出村子跑得不见了,好像连高高在上的日头也看不到他们在哪里了。路上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两个人就着急忙慌地好了一场。回到矿上已经是夜里,群星像硕果那样密集地出来,随便吃了一点什么,两人又赤条条睡在一起,直到地禁不住颠簸呼啸起来,他们都不曾完全觉得。当把自己的一部分率直地深送入蜜似的媳妇里面时,昝学武也一次次把媳妇的舌头吃进自己嘴里,好像怎么吃也吃不够似的。直到屋顶呻吟着要掉下来,这一对还在他们如火如荼汗水淋漓的欢好里。 据徐家汇观测台地震记录《1920年12月16日大地震的概述和评注》:“在与甘肃陕西交界的四川北部,也就是广元旺苍一带,地震时发生巨大裂缝,当时的目击者对神父讲,有一千多人被裂缝吞噬和活活地压死在房屋下,而后这里就形成一个湖泊,但水是灰黑色的。神父在来信中写到,由于大量地开采煤层和硫黄,使得这里的地下不稳定了,这就说明,一个很多废墟的地区,不一定就是震中区。”该《概述和评注》还顺手记了这样一句:“有某夫妇被压粘成一片,力拆不开,因合葬讫”。

胡文举
已经攀联到九个人了,七个人已经交清了出行费用,但胡文举还是想把密宁生约上。之所以想约到密宁生,主要是因为密有一辆三马拉马车,如此去来的交通工具就算解决了。另外密这个人下过南洋,见多识广,而且好说道,有侠气,有他在,一行人好像多了个主心骨,有了底气。就是那句话,不在于出行,在于和什么人出行。密又是热心肠,好充大,爱管闲事,一个群体里,实际缺不得这样的人的,有这样的人在,大家不必过多操心,听他吆喝就是了。什么交涉啊应对啊打头断后啊,等等,好像不容分说就落在了密宁生这类人头上,而且他们也绝无怨言,责无旁贷似的。一句话,请到密宁生,就像请到了一个尽职又不需花钱的管家兼保镖。但是怎么请得动?胡文举已数顾茅庐了,真是请一个大人物似的。条件是密给大家解决交通工具即可,去来费用,一文也不必再出。但是密宁生总是说他有别的事情,几个月时间抛扔在这么个事情上,他是不能不慎重考虑的。有一次胡文举几乎把密宁生说动了,胡说甘肃那里是伏羲诞生地,有许多可以观览的地方,黄河麦积山石窟清真寺等,少数民族如回族藏族东乡族撒拉族保安族等。咱们去不仅是考察地震古城,连带还可以看许多,尤其是西北一带多文物,比如这地震震出的古城,自然有无数宝贝在其中。甘地人愚钝保守,见货不识,让地震搞得人心惶惶,活下来都不易,自是无心他顾,就是古城里的宝贝被当地人收去,我们也可以买来嘛,给个比买土豆稍高的价钱就可以了。如此一来,不只我们观览风光,考察古城,还可以识宝得宝,满载而归,何乐而不为呢?说得密宁生有些动心,但最终还是在心里反复权衡出了一个结果表示不去。他说你们去吧,我还有我的事情,再说你们现在人已经不少了。不管有多少人,只要缺你,就是群龙无首,你是诸葛亮唱空城计,一人顶千军万马。这样的话胡文举都说了,密宁生害怕被说动似的,忽然快刀斩乱麻那样摆摆手,表示自己去不了,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不了。密宁生为自己辩解着,要让家里的车出门几个月,而且那么远的地方,我一人说了也不算,还得和家里商量商量,而且家里的药房也得照看。胡文举知道这都是托词,药房早就交给他的小儿子打理了。穷途无计之际,胡文举只好拿出最后一招,把自己的老婆带去见密宁生了。如此出手,是因为他知道密宁生很喜欢他的老婆谢小琼。密宁生家有一个祖传药房,谢小琼去抓药,正碰上密宁生一个人在店里,谢小琼的慌乱和要买妇科药等等都使密宁生格外动心,但也只是如此而已。别人的老婆,你动心是可以的,不可以再动别的了,在这样的事情上容易弄出人命来的。胡文举当然知道自己的老婆被人惦记着,然而为了所谋得成,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打出这样的底牌来。实际他过自己这一关都不容易,还要过谢小琼这一关。果然,谢小琼一听胡文举的提议显得很吃惊,要重新认识胡文举似的。她的神情很复杂,好像她和密宁生之间真有说不清楚的什么似的。她的表情甚至让胡文举一时有局外人之感,就好像密宁生和谢小琼已经形成了某种秘密关系,而他胡文举却在这个秘密和关系之外。但是谢小琼还是不大愉快地说,亏你想得出,要去你自己去,喊我干什么。胡文举要的就是谢小琼这态度。胡文举说,你不要想多了(这样的事情里,其实大家都容易想多),请密宁生去,主要是要用他的车,不然一路仅交通一项就得花多少冤枉钱。胡文举给谢小琼算了一笔细账,去来一趟,所赢利益可以在繁华地段买两间店铺。这样一算,谢小琼也动心了。胡文举所从事的事情,类似于后来的旅行社。于是一起去找密宁生游说。胡文举心思怪异,忽然觉得自己近乎皮条客似的,这真是有些下作了。既已如此,试问自己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胡文举谢小琼的一并到来竟使老成持重的密宁生多少有些慌张,好像这一对上门来问罪似的。胡文举这边却觉得这对男女暗有交通,自己有一种当场被蒙蔽被隔离出来了的感觉。这使他觉得孤单恓惶,打落牙往肚里吞似的。谢小琼自始至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甚至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腾出自己来去看别的。我要是收到啥稀罕宝贝就转给你,胡文举说。他竟有些恶作剧似的暗示,谢小琼也要去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留意着要看看密宁生的反应,密宁生好像门外有谁喊他那样张望着了,其实并没有谁喊密宁生。密宁生说,好,话已经说了好多遍,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再考虑考虑,和家人再商量商量,尽快回个准信过来。看样子,事情有了转机。从密宁生那里出来,走了一大段两个人都没话,两个人的样子像要去离婚似的。旁边有个饭馆,胡文举提议去吃个便饭。谢小琼说,谁给你讲了我要去?我不去。胡文举愣了一愣,说,你不去不行,你必须去,话都说出去了。谢小琼用表情表示着她不会去。胡文举觉得自己像鬼那样笑着说,你要不去,今儿咱们就白来一趟。谢小琼说,你再这样说我就要骂你了,不来你叫来,来了你又是这话,怎么着你才满意?胡文举进了饭馆发现谢小琼没跟进来,出来看,见谢小琼已经走过饭馆去了,谢小琼连背影都是诱惑人的。多了个喜欢自己老婆的人,而且这人还多方面强于自己时,胡文举觉得自己在老婆身上费的功夫也多起来,好比从饭馆出来,寻找和端详老婆背影的眼神,连他自己也觉得异样的。一句话,这就不是纯粹的看老婆的眼神。好在密宁生一个半大老头子了,就算折腾,又能折腾出来什么,何况他胡文举又横在中间的。他惭愧而又落寞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成了很复杂的一个人。因为胡文举的催促,过了不多几天,一行人就乘着密宁生的马车从广东梅州出发了。除了胡文举夫妇,还有两对夫妇。这一行人是要去往甘肃看古城,说是甘地大震时,震出了一个千年古城。那时候海原大地震过去快四个月了,春暖花开,马甩着尾巴摇动铃铛的声音使人觉得天清地宁,万物欣欣。果然,一上路密宁生就习惯性地显现出了后勤组长的样子,比如一个女人悄悄表示她需要方便一下,密宁生不知怎么听得了,赶紧让停车,并且在那有些木然的丈夫后面轻轻蹬了两下,让他陪着老婆同去,“小心出来个兔子把你老婆吓着”,密宁生的幽默使大家都笑起来。 关于海原大地震震出古城的事,在多份资料里看到过,比如《中国民报》1921年4月11日刊文说:“甘肃靖远县行政公署昨来快函,略谓靖邑震后死伤人数约3万余,损失财产一时难以估计。最奇者,县属某村现出古城一座,高5丈,宽约500亩,四周并有炮台,惟无雉堞云。”此为一家之言,而且报纸历来总喜欢载耸人听闻。更为可靠的信息应来自当时深入震区走访的学者谢家荣先生,谢家荣先生在其《民国九年十二月甘肃地震报告》里说:“地震后宣传,靖远因山崩发现古城。一时京、沪各地颇有信以为真者。且有广东某君,拟组织一远征队往探其地。余在兰州曾询及该处福音堂,据云曾派人往查,实无其事。其地在靖远东南一百七十里……所谓古城,即震后壅起而成之土堆,土堆作不整之长方形,高若干,宽若干,长若干,其北端有缺口若城门,遂一时宣传为古城云。”  舅太爷
1999年,我在鲁迅文学院为期四个月培训的时候,河南诗人梁捷兄听说我是宁夏海原人,就说海原这个名字他是知道的。一般知道外省某县的人是不多的。都说知道宁夏的人都不是太多,张贤亮先生曾抱怨他收到的信上写着“甘肃省银川市”云云。银川如此,遑论我的家乡海原了,海原县城一带至今没通火车。梁捷说他之所以知道我县的名字,是因为他早就熟知和我老家相关的一个故事。梁说他有个舅太爷,没上过什么学,然而学问很好,说来都是自学,尤其写得一笔好字,开封甚至有他写的店铺名。没有固定工作,偶尔在有钱人家当当家教等。生活清苦,自视不低。有人看他风度气质,建议他开个算卦的铺子,肯定比当教书匠强很多。他不为所动。总之他那样的人,好像也不必有很多钱就可以过日子的。书生自有书生适合的日子,不足为外人道。羲皇上人啊先生春睡足啊坐看云起时啊,等等,是他们这种没钱人过的好日子。说到花钱,有一项,于梁捷的舅太爷而言,花钱不少的,就是看戏。不是露天戏,是大戏院子里的戏,进门得买票的。看戏的人里,绝少舅太爷这种收入和身份的人。但舅太爷还是去看,说舅太爷去看戏,不如说他是去看人。当然对戏舅太爷也是喜欢的。后来舅太爷暗暗迷上一个演员后,他看戏的频率就高起来,凡有那个演员的戏,他都要去看的。这肯定会使生计吃紧,也不知舅太爷是怎么挪腾着的。舅太爷喜欢的这个演员,是男人女扮,除去戏装,他甚至和舅太爷多少有些相像。但是一着了戏装,一现身戏台,一唱一念,一颦一蹙,那就全然一个女人的味道了。舅太爷迷这一点迷得厉害,蜜蜂落进蜜里那样深度沉溺。舅太爷字写得好,也能画几笔,画了许多那人的戏台速写。要是换个人,这样的用情,早就贴上去了。或者是要把自己画的画献上去以表心意。最少也会寄去让人家知道这份心思吧。但舅太爷只是在自己这厢忙乎而已,那演员甚至不知道观众席里有一个人专是为他而来,把别的演员的辛苦演出略而不看,只把眼睛和注意力全在他身上。舅太爷没有画过一张那演员的非戏装画,看来他确实只迷着戏台上的他。过于痴迷的观众对演员而言有时候也许是可怕的。如果那演员在众人中清晰地看到舅太爷的眼神,也许他就演不下去了也未可知。过于强烈的喜好里都有着浓重的药味。地震那天,日丰乐园的戏单里有《窦娥冤》,正是那人主演。舅太爷悄悄坐在观众席里,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以便看得清楚。正演到悲切处,窦娥哭得整个戏场里都有了灵堂的意味,忽然头顶的大灯晃摇起来,座椅也像是被粗暴的力量动摇着。有些人已经站起来了,有些人已经摸黑往楼下跑,怎么了?土匪来了吗?警察来了吗?还是流氓滋事?看上演员的势力人物抢人来了?总之一片乱哄哄。舅太爷置之度外,他在关心着台上的人,想着是否上去给她一个保护和安慰。但那演员好似还在戏中,眼看她甩着青烟一样的水袖,落花散叶那样倒在戏台上了。那一阶段到处学生闹事,商人罢工,经常看到一队警察跑过街头或者冲上楼梯。都以为是这样的事,等搞清楚原来是一场有惊无险的地震时,不愿意花钱只看半场戏的人又纷纷坐回原位。但是戏院老板拱手道歉说,请各位尊者谅解,因突发意外,需要临时换戏。换作了《三岔口》。文戏换为武戏,戏台上气氛完全变了,然而这就等于一场戏的钱看了一场半戏,这还是划算的。只有一个人心神不宁,只有舅太爷眼巴巴在台上找他想眼看的人。舅太爷不愿看什么《三岔口》了,他既不愿意看戏又不愿意离开,戏只演了半场,那演员怎么忽然就不见了,这使舅太爷不安,他想知道一个确切消息再回去。稍后舅太爷得到的消息是可怕的,他中意的演员死了。原来那演员有心脏病,吃这一吓,当场就死在了戏台上。实际她(舅太爷眼里一定不是他而是她)死的那一刻舅太爷是亲见了的,舅太爷以为她还是在演戏。事情没完。真是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戏迷,真是想不到舅太爷喜欢这个演员到了这个程度。过了半个月左右,舅太爷扔下老婆孩子,跳水自尽了。都想着活得好好的何至如此。从舅太爷的长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就是他给那演员的画像,这就等于告知了他的死因。亲人们还要抚着他的尸首大哭。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神父罗布思
海原大地震那天,河北威县高公庄乡草楼村神父罗布思一天内竟然主持了三个忏悔和一个受洗。罗布思领会这是主的恩典。须知高公庄乡的教民还不超过四十个,有时候十天半月也等不来一个忏悔者。罗布思觉得,比较于他们这些洋人,中国人是不好在神面前忏悔的。唯忏悔者得主欢喜,每当做弥撒时,罗布思总要这样强调,人因犯罪而来,为领受主的恩典而来,忏悔是主给人的最大恩典,人们怎么可以不及时充分地利用这一恩典呢?然而那天不知怎么,竟成了一个收获的日子,罗布思刚刚喝完早茶,默诵了一段经文,他的门就被轻轻敲响了。一个六十多岁长着很少一点胡须的人来忏悔。罗布思像迎接报喜的喜鹊那样把他迎进屋来。这人有严重肺病,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他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于是就来当着神父的面向大能的主忏悔一个事情。那时候他还年轻,父亲得了重病,因为父亲和小儿子也就是他的弟弟住在一起,向来对弟弟多有偏心,他于是心存芥蒂,没有在父亲有病时尽力。比如他暗动过心思,把家里的那头牛卖了给老人医病,但直到老人睡在了棺材里,他的牛还在他家里。当时也不觉得什么,慢慢地就感觉心里沉重了。心里越来越重,像一块石头把他压着。父亲啊,自己的父亲啊,在痛苦无救中,他的儿子连一头牛也不为他舍得吗?父亲离世的时候还算年轻,几十年来他都觉得父亲疑问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在辨认他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似乎在自问他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罗布思神父认为这样的忏悔真是太必要了,不只是你的父亲等着你的这样一个忏悔,至仁主也等着你的忏悔啊。忏悔者的那一小撮胡须恭敬地翘起着,这是因为他下巴用力了的缘故。人在表示一个悔意和决心的时候,往往咬紧着牙齿,这就会使得下巴那里显出力道。忏悔人把个大包袱丢给了罗神父似的,把罗神父从袖管里出来的指尖亲了亲,就抹着眼泪走了。罗布思望着他的背影远去,也帮他祈祷着,希望他能得到主的恩典,喘气不要这样厉害。罗布思觉得如果说这个人是一头耕牛变成的,或者是一只被去了势的公羊变成的,他是很容易相信的。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东西,根深蒂固,难以清除,就是无来由对中国人有些轻视。罗布思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心疾,使他深感不安,急需医治。他也为此常做忏悔,好在他是一个神父,不但要针对别人更要针对自己。他觉得他可以把心里的轻视转为一种更大更深的怜悯,不然要你来这里干什么,这不是更需要你的有所作为吗?教民们从来没有感觉到罗神父对他们的丝毫轻慢,他们甚至觉得不再指望别的上帝,上帝只要是罗神父这样子就好了。你们是搁置在暗中的灯盏,就缺个点灯之人,我就是来点亮你们的,罗神父给教民们这样讲过。罗神父略感失望的是,教的教民很少,他们像看着权贵那样看着他和他的事业。像承认权贵是好的那样,承认罗神父和他的神也是好的,但是这种好和他们无关;另外就是即使入了教的教民,比较于听取上帝的福音,他们显然更喜欢得到一点具体的好处,比如从教会得到一些钱粮资助等,这总是令人不能不遗憾的,使罗布思神父困惑,不知道教民终究是受了上帝的感召还是为蝇头小利所诱惑。然而神的路是窄的,就是修习经年的神父也会滑入歧途,何况普通教民,何况中国教民。铁树开花一千年,慌急不得,所以只要能入教就已经是可喜之事了。没有不好的教民,只有不好的神父。要是教民已经踏入门槛你还不能留住,那完全就是神父的问题了。所以近十年时间劝化到不足四十个教民,罗布思神父依然觉得这是一份了不起的成绩,就比如在成群的狼里,劝化到三五头狼转而为羊,难道说这是不足道的成绩吗?罗布思神父觉得就算是用施以恩惠的方式把中国人引进门来也是可取的。事情是分阶段来做的,很少一蹴而就的事情,何况这样的无与伦比之事。罗布思神父觉得自己做的是天下第一等的事情。如果牺牲自己可以使二十个中国人忽然蒙恩,答应入教,那罗布思神父是很愿意彻底奉献自己的。后来又来了两个忏悔的。上午10时刚过来了一个。午后罗布思神父坐在椅子上小憩时又来了一个。一个人是被家人用独轮车推来的,他右半个身子瘫痪了,脸就像深秋的树叶子,看样子不到三十岁。他让家人出去,他要单独向罗神父忏悔。忏悔都是单独的。如果需要当众忏悔,那忏悔者会少掉大半。这人忏悔的事情是,曾经他是一个牧羊人,年轻冲动的缘故,欺负过一些母羊,曾经非常恐惧于母羊生下怪物来,现在随着年岁增大,命运坎坷,越来越想到这样不堪的往事。说出来吧,给神说出来吧,惩罚是已经领受了,愿意匍匐在地上求饶恕,愿在上的主看在年轻无知的份上,给自己的命运一个转折和变化。罗布思神父把自己的半块面包让忏悔者吃了,说你不说主也是知道的,但你说了就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有些事情听来是可怕的,耳朵上挂门帘不愿听,但上帝是至为宽宥的,他所造者因诱惑犯罪,他是明晓人的一切的,他是能于一笔勾销的。忏悔的年轻人用一种贫弱的样子笑着,好像他的笑容是从一面老镜子里被看到的。他说,我一直活在不安之中,到你这里,我心安静了,我多么想此刻死在这里,这样就不必到别处去了。总之入了教的人耳濡目染,都有一套特殊的语言。罗布思神父用经典把忏悔人的没知觉的半个身子细致地擦拭了一番。忏悔者坐着独轮车离开后,罗布思神父难掩欣喜,当即写了一封类似心得方面的信准备寄回家乡,以这样的心情来写信的机会确乎是不多的。过甚的情绪使罗布思神父有些困乏,吃过饭坐在椅子上假寐时觉得好像有动静,睁眼来看,果然透过阳光照着的门帘看到一个虚虚的身影。他请他进来。看那人着装言动,都是一个有点身份的人。罗布思神父当然认识他。他开口就有些急迫地说他是来向神忏悔的。罗布思神父明晓一切的样子说,忏悔总是不晚的。那人说他主要是来忏悔室坐坐,他商量的口气和罗布思神父说,能不能允许他不出声,在心里忏悔。罗布思说,忏悔就是要说出来,说出来表示悔罪的诚意,不说出来的忏悔是不彻底的。那人难为情地看着罗神父,好像他的事确实不好说出来。他走后门那样一副巴结的样子对罗神父说,忏悔嘛,有各种各样的忏悔,你在神那里恳求一下,就允许我在心里说说就行了,反正无论如何我是对着神说的。他说着掏出两块银圆来搁在桌角上。罗神父说,虽然神是彻知的,但你不说出来就完不成忏悔,忏悔是需要你亲自说出来,不是神需要知道,而是需要你自己说出来。那人不大相信地说在心里忏悔不算吗?要你说出来,说出来于你有好处,罗神父说。那人看着罗神父,好像罗神父不给他面子和方便,好像一切都在罗神父,上帝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就像有些看门的,死拦住你不让进,好像放你进去就要杀他的头。换一个人不吃他这一套,硬往里闯,也就闯进去了,也并没有什么大的麻烦。那人磨缠着,让罗神父网开一面。罗神父像看着很远处的一个人那样看着他,不容置疑地摇摇头,表示这样的忏悔是不可以的。忏悔是对上帝的一份心意,是对自己的一个解救和解脱,罗神父脸上显出恳切来,交心交底那样说。罗神父让自己离那人近些,好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和眼神。罗神父说,神是能听取一切的,没有什么话不可以对神讲,你讲出来,就等于把你里面的病拿到外面了,就不是你的病了,这样的事你也不愿意做吗?那人好像给逼到了死胡同里,但还是捂紧着口袋不给人看的样子。他有些凄然地笑着说我本来以为可以这样忏悔的。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想通了似的抬起头来对罗神父说,那好神父,看来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再过几天我再来,按您说的忏悔。忏悔有时,罗神父说,愿你尽快再来。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就要离去。罗神父让他把他的银圆拿上,那人仓皇地摆摆手,就出去了。门帘被小风吹动着,因此看到光影在门帘上的变化。罗神父望着桌角的两块银圆,好像不清楚拿它们该怎么办。好像把许多天的事情都集中在这一天来了。黄昏时候,罗布思神父正察看着炉火时,又来人了。来的是娘儿俩,孩子有个六七岁的样子,头前梳着一小撮头发,像是很轻易就可以被剃去,脑后垂着竹筷那样一根细细的辫子。他总是习惯于把手指咬在自己嘴里,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好。一个就是他的妈妈了,身着旧而干净的衣服,好像大户人家帮工的女人,能干又很自尊的样子。她是带孩子来受洗的。她和婆婆早就入教了,但丈夫还在观望着,有时候甚至会干涉到她们婆媳的教门活动。正好丈夫有事出远门去了,婆婆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提议赶紧把孙子领去受洗。孩子身体不好,就是得不到神的眷顾吧。婆媳俩在这个事情上高度一致。探看到丈夫确实走了,女人就把孩子领到罗布思神父这里来了。受洗完毕,罗布思神父忽然给了孩子一个银圆,女人却之不恭,只好收了,然后听罗神父的一些叮咛之语。正说着,忽然炉子上的一个小茶壶动起来,滑到边上要掉下来,同时那垂首聆听着的孩子像被谁推了一下,撞到墙上。罗布思神父一把拉住他,觉得自己有些恶心气短,看那女人时,也转过身捂着胸口了。地震了!罗神父惊呼一声,用眼神招呼着女人,一把抱起那孩子出门去了,他的大步走动使他的黑袍吃紧着,几乎要裂开来。女人也紧跟着出来。好像已有了夜影。弯月片纸那样挂在半空,像被谁突然惊扰了似的,保持了镇静看着。  Dvanha号客轮
1920年12月16日20时刚过,自上海至香港的 Dvanha号客轮正通过汕头外海时,忽然强烈地震颤起来。比较于陆地,夜影更早一点落在海里。但见海浪在无边的夜影里静缓深沉地浮荡着。从海水看不出客轮为什么震颤,而且震颤得如此厉害,就像船身通过了巨大的电流似的。确实不少人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在突然的震颤中有一种麻痹和昏昧了。当时人们已吃过晚饭,享受着饭后的余暇时光。有人闲聊着,有人用不大的声音吹奏着口琴,有人抚摩着肚皮在甲板上信步来去,有人在第二层船上凭栏观望。海域辽阔的原因,看不出客轮有多快,实际速度是不慢的。如此一个巨物行进在暗沉沉的海里,使海水不能不显出强烈的激情。看见海水在船下鼓足了力气送船远行,闪着亮光的水浪像神秘到令人惊惧的花朵那样,旋开旋谢,开谢无数。如果盯着船下的水花看,那么船忽然间震颤起来会是很自然的,好像从一个音节自然地过渡到另一个音节。在如此巨大的运动中,人们对动静强弱的感受是多少有些模糊的。然而一种持续的强烈的震颤还是让人们觉到了异样,觉得在发生着什么。人们随船身震颤,看到整个海面也是跳荡着的。已经有人在惊叫了。碰到大鱼了吗?还是碰到了不明漂流物?有人从二层跑到了一层,有人正好从一层跑上来,都想着能看得更加仔细。在莫名的危险和不安来临之际,即使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人们也往往习惯于动来动去,很难静守在一个地方不动。只能说这是一种本能。就像困在屋子里的麻雀总要徒然地飞动,不停地从一面墙飞到另一面墙,不停地撞在屋顶上,再撞到窗子上,在空屋子里静静待着不动的麻雀是很少的。口琴声聊天声都没有了,变作了鸟窝里捣了一扁担那样的声音。全是声音。听不清这些声音都在说什么。有人叉开腿,用了力气站着,抓紧着扶栏,似乎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跳下船去。人是多么容易成为惊弓之鸟,刚刚还气定神闲一切都好像可以置之度外的人,忽然间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忽然间就都成了这样。好在浮荡无定的海水都在船外,如果海水要涌来船上,会见到怎样的情景?会听到怎样的声音呢?人的范围和界限实际上是很容易被打破的。这样子过了有好几分钟,那种强大的电流好像离开客轮去了,船慢慢又恢复到正常的行进状态。同样慢慢平复着的还有整船异样的心跳。过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无论是什么事故,反正是过去了。过去了人们就可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都纷纷说起方才的惊魂一刻。到底怎么一回事,也没有人出来说说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众声嘈杂,说到各种猜想。关于碰到漂流物和大鱼的说法,有人即刻就给予了否定,说要是被碰撞就不会是那样一种震颤感。有人就提到了海啸和地震,但是海好像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啊,除了客轮的行进声也没有听到海啸的声音。这时候总会有许多的玄学猜测和学术探讨。海面加重着夜色。就近看,海运作不息,没有一刻消停。夜浪的明暗交错和浮沉无定使人心肃重静穆。从一时危境里出来的人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清晰又混沌,神秘因素的原因,此种感觉并不强烈,但确是有的,给人一种适当的提醒和照顾。经历困境够多的人甚至借此可以多一些对自己的认识和对神的认识。好像从坎坷小路终于转入了宽阔大道,客轮开足了马力行进在夜海里。充满了无数细微动静的夜海在其整体上又显得静谧可亲。人们心里的安全感如数回来。海面上空的星星似乎比陆地上更多更亮似的,似乎对着夜空喊一声,就会喊落一些星星。像是和天上的星星呼应似的,忽然间每个人手里都有了一束烛火,在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小碟里盛着,夜风摇动却不至于熄灭。原来是一个女人死了丈夫,正扶灵回家。刚才的那个大震颤,使她想到可能是她的丈夫长途颠簸,魂灵不安,因此买到烛火,送与众人,祈求众人帮忙,在这个终于宁静下来的夜里为她的丈夫祈福致意。众人的力量是单个的人所不可比拟的,同样,经由这个活动,活人从逝者那里也可有所获益。听到船上有一个死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心里的动静是不一样的。然而大家手里的烛火总是一样的,有人走到船尾,把烛火轻轻放在激流旁边相对安静的海面上。像受到启发和点拨似的,船上的人们列队依序来放烛火。在浓重的夜影里,几乎看不清人的面孔,摇曳不定的烛火还不足以照亮人脸。客轮吃足了夜草的马一样放蹄奔行,刚刚脱手的烛火一下子就被拉开距离,像来不及做过多的寄托和叮咛似的。在一意向前的小山似的客轮和越来越远的点点烛火之间,究竟存有怎样的关联和信息,是不容易说清楚的。说不清楚的东西最值得感受领会。时间稍稍流逝一些再来看时,就发现那像世界一样热闹的客轮已不知驶向了何处,只余了茫茫大海和无尽夜色交合在一起。  鲁迅先生
有翔实而又可靠的资料是重要的,没资料简直什么也做不成。我尽可能搜集鲁迅先生在海原大地震那天的活动经历,但好像专门和我作对似的,关于那天的鲁迅先生的信息,无论从鲁迅先生自己的书信、日记、著作年表,还是对鲁迅先生的种种研究资料里,都得获不多。朋友白草向来是我有困惑和需求时都习惯于问问他的,他也写有研究鲁迅先生的一本专著,但是地震那天鲁迅先生都做了什么,写了什么文章,尤其是那天上午的相关信息,白草也突然遇到了难关似的,提供不出什么了。之所以说到鲁迅先生,因他是记录海原大地震最早的人。只好从午后说起。午后,鲁迅先生去京师图书分馆寻宋紫佩还钱,宋代为鲁迅先生修缮书籍,花钱一千文。借钱还钱的事,鲁迅先生都在日记里写得分明。从鲁迅先生的日记看,他是常常借钱于人的,比如仅1920年间,仅向齐寿山一人,借钱就达十多次。鲁迅先生领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还钱,譬如宋紫佩垫付的一千文,也要及时还给,也要记在账本甚至日记里。给齐寿山还钱,有时一并还要加上利息,比如1920年2月9日的日记里就写道“下午收一月上半月奉泉百五十,还齐寿山所代假泉二百,息钱十一元七角”。二百块钱利息十一块七,可见这利息不低。向宋紫佩借钱,多系小数目,最多的一笔是六十块,可见宋紫佩也不是有钱人。但如鲁迅先生者肯于向人借小钱,足见得二人关系。有文章说,鲁迅先生终生挚友二人,一为许寿裳,另一位就是宋紫佩。从鲁迅日记看,有时宋紫佩天天来鲁迅家,有时鲁迅天天去京师图书分馆宋紫佩那里。即使频频见面,二人还书信不断,有时二人上午见面,下午又收得对方书信。爰举一例,1920年9月10日日记说:“晴。午后访宋紫佩。”第二天,也即11日,日记又说:“昙。午后访宋紫佩。假泉六十。夜雨。”二人关系如此。宋紫佩和鲁迅系同乡,又有师生之谊,刚开始的时候,二人并不交好,甚而站在对立立场。后来当然好了。鲁迅就此常对许广平说:“我觉得先同我闹过,后来又再认识的朋友,是一直好下去;而先是要好,一闹之后,是不大会再好得起来的。”许广平在给王冶秋写鲁迅先生的一本专著的序文里说:“(先生和宋先生)一同在北平做事,以同乡而又学生的关系,过从甚于亲属,许多事情,先生都得他帮忙,一直到现在(指鲁迅先生去世后的日子),他的母亲,还时常得到宋先生的照拂。”鲁迅先生在上海去世的消息,也由许广平拍电报给宋紫佩,由宋紫佩持电报报丧于鲁迅的母亲。鲁母闻报,当时不动声色,待送走宋紫佩才放声大哭,之所以一时忍痛不发,老太太事后说“我不能连累宋先生难受”,二人以至两家关系,于兹可见。而且宋紫佩能到京师图书分馆工作,也是得了鲁迅先生的推荐,其时宋紫佩才二十七岁,直到六十五岁去世,近四十年,宋紫佩都是在鲁迅先生介绍的地方工作。这样的人间关系,说来令人神往,由不得多写几笔。 从宋紫佩那里出来,鲁迅先生又去了琉璃厂。看鲁迅先生日记,琉璃厂是先生常去的地方,每年都要花大笔的钱在这里或类近这样的地方,比如1926年就花了四百大洋,相当于现在的人民币近四十万(参看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日记》1976年版)。鲁迅先生所买之物,书籍之外,便是墓志碑拓残石造像等等,那样凉气森森的东西,和鲁迅先生的气质心境倒是颇相吻合。鲁迅先生好像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日记中关于病痛和服药的记录随处可见。逛琉璃厂时,先生以平静却又透彻的眼神看到不少来去的人还留着大辫子,和更换了发型的人有着全然两样的神情和状态。一个貌似武林中人的大汉,站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和人说话,他的辫子像丰年的庄稼那样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显然这辫子他是格外重视的,是他的一个门面和招牌。不用问,这一根大辫子是不好剪落的,不信上去试试。那人好像浑身每一样东西都比人大一号,比如单看他的脸,就觉得像是从哪里搬来的一方佛头。他的白袜黑鞋的脚最是大得阔气,稳实地踩在台阶上,好像长长的一个石台阶被他这一踩就踩稳了。他一边和人闲话一边解开大辫子,熟练地编着,和他说话的人在抬着头看他时显露出敬服的样子,好像无论对方讲什么,他只需频频点头和时时惊讶着就可以了。有些人来世一趟,好像最为拿手的也就这两样,这也使他们成了一种类型化的人,好像他们是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眼神、表情、脾气、说话的样子,甚至走路的姿势看起来都如出一门。鲁迅先生路过的时候,因那“武林中人”气魄较大,引人注目的缘故,就向他看了一看,使得他也看鲁迅先生了,其时他把辫子已编得只剩了一段辫梢儿,他用辫梢儿打着自己的脸,忽然很粗壮的声音咳嗽了一声。那时候连宣统皇帝在洋教师的训教下,都没有大辫子了,但民间大辫子还多,据说到1949年后还有留辫子的。对于能把一己辫子养护到这个程度的人,鲁迅先生也是多少有些不安的。要是他忽然跳下台阶,拦住鲁迅先生问他的辫子哪里去了,倒叫人不好交代的,打肯定打不过,讲也未必能讲得过。一般有国学功底的人都不容易使人在舌辩方面赢他。所以鲁迅先生赶忙收回眼神,照直走过去了。他的心里也起了些许涟漪。就好像换季节的时候,人们在穿衣打扮方面,会有些拿捏不准,标准混乱,好比入秋时候,有人还穿着夏令的衣服,露着不少的部分在外面。但也有人过于敏感,才初秋时节,深秋时候穿的衣服他就穿上了。鲁迅先生看到自己的身影斜在一边,好像在代他探看着哪个店铺可进。实际跑久跑熟了,就总是会直奔一些知根知底的老店铺。鲁迅先生走路,很少左顾右盼,去往哪里他好像总是清楚的,就把那气度不凡的大辫子很快扔到后面很远的地方去了。还见到若干背辫子的,老实说都像不擅经营的庄稼汉侍弄的庄稼一样,和那大脚板的人不好一比。行行出状元,若是来个大辫子比赛,方才所见的那人会得到应有的名声的。关于辫子,仅本年度10月到次年1月之间,鲁迅先生已经有感而发,写出两篇小说来了,一篇叫《风波》,写的就是关于头发所引动的风波,头发是可以引起相当的风波的;还有一篇,先生干脆就叫它《头发的故事》,关于头发,都已经说了这么多,还有什么可说。实际头发的有无存去和改朝换代是同样的事情。此前不久鲁迅先生还写过一篇叫《药》的小说,在鲁迅先生的嗅觉里,那是一个药味很重蛮计较头发的时代。每来琉璃厂,无论多寡,鲁迅先生总有若干收获带回去的,但是海原大地震那天,从先生的日记里看,看不出他那天从琉璃厂买到什么。越是买不到什么,越是可能多跑了一些地方。比如这家无所得,那么去别家看看,总之到书肆古董店淘东西的人都有着大致类近的心态和经历;比如总是希望能花点钱才好,能有点什么收获才好,淘就得勤快些耐心些,多问询几家,不然漏掉了就会可惜,淘东西的人总有脚步不到有所遗漏的担心。也许鲁迅先生那天跑得多又无收获的原因,沮丧和疲累是可以想见的,后来他甚至觉得有些背痛。脚走路背却痛起来,先生有背痛的毛病,习惯性的疼痛也会造就习惯性的忍耐,先生又是颇擅忍耐病苦的人。小半天的劳碌下来,先生觉得很多的时间流逝了似的。坐着黄包车回到八道湾家里时,已经到了吃饭时候。吃过饭,稍稍活动了活动有些不适的肩膀,刚刚坐在桌旁,想把灯火旋大一些,好看几页书时,忽然觉得地板好似轻轻抖动了一下,以为是来自身体的感觉。身体不好的人不时会有一些异样的感觉,但是看到弧形玻璃罩里的灯火也获得了什么信息似的抖动着,而且受风那样缩紧着头颅。拉上的窗帘也微微震颤着移出一个小缝隙,使人可以看到窗外的夜蓝,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好似一个极短的梦境那样。先生把摇落在地上的一支毛笔捡起来,放回原处,又出门看了看,被灯光照亮着的窗户报告着宁静与安谧。奇怪而高远的夜空使先生看了好一会儿。当他返回桌边,于落座的同时把烟递到另一只手里,腾出的手拿起笔来,好像有什么犹豫似的,一个短暂的停顿后,先生写下了海原大地震那天的日记:“晴。午后往图书分馆还紫佩代付之修书泉一千文。往留黎(琉璃)厂。夜地震约一分时止。”当一个个汉字在先生的笔下像活物那样显露着指爪时,已经安静下来的灯光睁大眼看着,像亲眼看见了一段来自于上苍的信息。

 

……(未完)

2020-3《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空山/005  沈 念

流水/079  刘建东

紧急联络人/135  旧海棠

坐街/160  周云和


短篇小说

仙境/ 034  哲 贵

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 126  梁鸿鹰

五村民/103  魏思孝


散  文

《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068  李敬泽

作为风格的浪费/ 116  毛 尖


思想者说

边境上的托尔斯泰/045  张承志


小说新干线

万水之源/179  小 珂

希望与恐惧(创作谈)/205  小 珂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光芒跃迁/207  汗 漫


诗  歌

(第九届“十月诗会”青年诗人作品选辑)

送信的人不会消失于地铁/221  陈巨飞

乡村慢/223  黄小培

斜坡与庄园/225  彭 杰

光荣路手记/227  林宗龙

泪水与硬火/229  谈 骁

月光匕首/231  艾 蔻

水声与拯救/233  周 鱼

田野与浪潮/235  李 琬

在轰隆的机器声中/237   刘 郎

平常的生活是长久的/239  陈洪英


艺  术

封  面 无知者(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猫(油画) 仲清华

封  三 山居(油画) 仲清华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雁 西



悦-读

2020-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石舒清:地动

微信·专稿∣白草:《地动》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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