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单月号-3《十月》·中篇小说|王凯:星光(选读③)
星 光
王 凯
7
会议室没什么可说的,长得都差不多。唯一的变化是胡桃色大会议桌蒙上了迷彩布,看着有点儿晃眼。宁主任对这块灰蓝色数字迷彩桌布十分满意,昨晚铺桌布时还专门上来看了一眼。他表示,落实实战化要求就是要从细节做起,后面他还打算定做一些迷彩文件袋和迷彩封面笔记本发给大家,以期进一步增强仓库官兵的备战打仗意识。正往一头扯桌布的齐胖子听了连声叫好,因为这桌布是他周日在城里定做,昨天下午又去城里取回来的。至于怎么把那十几把又大又沉的黑色革面软椅搞得更加实战化,宁主任暂时还没想出办法,所以只好先这么用着。
会场内众人两侧分坐——李部长工作组靠窗,仓库常委班子靠墙。也不完全靠墙,他们背后还放着一溜窄桌,坐着会务组的几个人。古玉的任务是给首长讲话录音并在会后整理讲话稿。但还早。还没到“请首长讲话做指示”的时候。这会儿仓库宁主任正在给李部长汇报工作。他面前放着棕色的笔记本,那里面抄录着古玉绞尽脑汁炮制的“干货版”。可惜这活儿白干了,因为李部长并没有要求脱稿汇报。没人知道李部长为什么没让宁主任脱稿,大家都在揣测领导,于是领导变得更加难以揣测。这可能跟刚才老徐的叉车穿针有关。到四号库房之前,李部长一直面无表情,除了问一些专业上的问题,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陪在李部长身边的宁主任不停出汗,短袖夏常服几乎湿透了。检查的前半程气氛都很紧张,直到老徐操作叉车成功地把钢丝穿进针眼,李部长的表情才微微活泛起来。他从随行参谋那儿取来自己的花镜戴上,凑到货叉尖前仔细端详,然后笑了起来。嗯!李部长点点头。毫无疑问,这代表着表演取得圆满成功。来,小伙子!李部长甚至还拉过老徐合了影,这绝对算得上是锦上添花。就此开始,整个气氛变得松快了些,至少跟在后面的古玉感觉如此。
最高兴的当然是宁主任。对李部长这样标准高要求严的领导来说,不批评基本等于受表扬。他声音洪亮地念着汇报稿,显得有了些底气。古玉坐在后排常宁宁旁边,假装在稿子上勾勾画画,虽然他是最不用看这稿子的人。上午的阳光正披在李部长背上,肩上一颗金色星徽闪着光。刚上军校时,古玉也想过自己哪天能当上将军,后来他就不想了。金星过于遥远,而他只能停留在地球上。
身边的常宁宁抓起桌上的相机,起身去给领导拍照。刚才李部长检查时,她也一直在跟拍,其中的一些照片将会出现在办公楼前的灯箱里。天天给领导照相,相机都快吐了。想起刚才常宁宁在会议室门口的话,古玉觉得有些好笑。常宁宁的迷彩服显然是小了一号,穿在身上很显身材。古玉的目光一直抵着常宁宁背影,像双机编队的僚机盯着长机。正盯着,常宁宁在会议桌前突然转了个身,古玉的目光瞬间从她纤细的腰肢上滑开,猝不及防地跟栗处长撞在了一起。脑袋里“呯”的一响,宛如金铁交鸣,震得他浑身发麻。天啊!他赶紧低下了头。他见识过栗处长的眼神,像是明晃晃的刺刀,而他无力与栗处长抗衡。
古玉不敢再乱看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埋头听着宁主任的汇报稿究竟念到了哪儿。第二块……第三点。正念着,李部长却一下子截掉了宁主任的话头。
我插一句。李部长取下花镜,你们这汇报是谁搞的?
宁主任立刻停了下来,会议室瞬间毫无声息。古玉赶紧按下录音笔的红键,可李部长只说了这一句就不说了。李部长在等待回答,然而这个问题不怎么好回答——谁也无法判断李部长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即使从侧后方观察,古玉也能看出宁主任被问懵了,像个被老师叫起来提问的小学生。小学生答不上来可以红着脸说不知道,宁主任可以红脸但不能说不知道。
首长,我报告一下,这个汇报材料是我们业务处的马处长牵头起草的。宁主任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指了一下马处长,我们马处长以前在保障部机关干过参谋,干过秘书,又是仓库的老业务处长,经验很丰富的。
噢……还干过秘书。李部长点一点头,给谁干过秘书?
古玉忍不住抬起头。所有人都看着马处长。马处长端坐在桌前,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古玉在肋巴滩时就知道这个名字,不仅如此,他还亲眼见过这个名字的主人。那会儿他在警卫连当连长,曾在队列前跑步向他报告,并和指导员一起陪同这位相当平易近人的将军检查过连队。搞得不错。搞得挺好。古玉至今记得他很长的眉毛,以及听上去漫不经心而又言简意赅的评价。来仓库以后,他才知道马处长曾给此人当过秘书,只不过干了没多久便从保障部机关下到了仓库当了业务处长。虽然是副团职平调,但从大机关到这个小仓库,实际还是贬了。几年后该将军落马,有关部门把马处长叫去配合调查,大家都以为这就算是永别了,谁知道没过一个月他又回到了自己办公室。古玉最初听到的版本是说,马处长因为多次犯颜直谏惹恼了首长,才从雍城市中心的机关大院贬逐到了这个北山脚下的团级仓库,走的明显是范仲淹的路子。但齐胖子不这么认为。哪儿有那么多不要命的?不要脸的倒是有。齐胖子哼哼着,那是因为老马有狐臭,秘书才干了三个来月就熏得首长受不住,这才把他弄走的,不信你们去闻啊!
古玉很不喜欢齐胖子这个版本,即便他此刻确实能闻到马处长身上那股不太友好的味道。他看不到马处长的脸。他只是感觉马处长的头发似乎又少了些。
宁主任你接着说啊,愣着干什么?我批评你们了吗?没有嘛!李部长怔一怔,重新戴上花镜,嘴角咧了一下,听你刚才讲的那个防空袭演练,有那么点意思,最起码反映了你们仓库党委的备战打仗意识。不像有些单位,思维还停留在过去,跟不上当前的形势,这怎么行,是不是?
宁主任抹了把汗,清清嗓子继续汇报。念到每一页末尾,会场上就会响起大家一起翻页的哗哗声,像是海水冲过沙滩,抹掉了所有的脚印。但那些脚印曾经存在过,不是吗?刚才那个名字是马处长的一小片过去。人人都有皮肤一般的过去,即使长出了斑点布满了皱纹也依然须臾不可分离。古玉抬起头来看一眼坐在李部长身边的栗处长,他正拿着笔在面前的汇报材料上勾画着。一个念头气泡般在他脑海里冒出,一串接一串,起初他不确定那是什么。如果不是刘宝平,他从来没往栗处长这里想过。他只看到海面泛起异样的波纹,接着涌起白色的泡沫,突然间,一头巨鲸从海中跃起又轰然落下,黑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看,首长表扬你了吧?下楼去招待所吃饭时,宁主任笑哈哈地拍着马处长的肩膀,我这人就是这样!该你们露脸的时候,绝对要把你们往前推的!
吃饭轮不到古玉参加,其实他也不想参加。和领导吃饭本质上是一项工作,而此刻他只想办点私事。等领导们鱼贯进入餐厅,他快步上了二楼,钻进了楼道尽头的卫生间。昨晚陪着马处长过来检查准备情况时他已经看过了,二楼每个房间都带卫生间,所以楼道尽头的公用卫生间不会有人去。卫生间的地形也十分有利,只要从里面出来进入走廊,经过的第一个房间门上就贴着红色的名签:栗建中。
他关上隔间木门,坐在马桶盖上抽烟。楼下餐厅里的说笑声隐隐传来,而他像个纠结的刺客。他要去找栗处长,而栗处长肯定不想见他。他们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按说也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他们只是彼此的一个意外。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古玉借着来雍城出差的机会跑到战区空军机关大院门口,只是想求见人力资源处分管干部调配的干事。那是他绕了好几个弯才联系上的老乡,他想去打听一下调动的事情,可人家全然没有想见他的意思,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我说了不要来不要来,你怎么听不懂话呢?古玉在站着双岗的营门外徘徊了很久,直到一个剃着平头的便衣暗哨走过来盘问他,他才讪讪离开。他在夜色中往地铁站走,一路上用力发誓再也不去求人办调动了。那本来就是个梦,已经损耗了他大部分的平静和工资。他应该消停下来,老老实实待在肋巴滩,看战斗机起降,跟吕少芬结婚,这并没什么不对。起初不甘于命运,最终又屈从于命运,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
总的来说,那是个离奇的夜晚。大概也只有夜晚才充满偶然和悬念。闷头走下地铁站又长又陡的台阶,一声惊呼唤醒了他。隔着台阶中央的护栏,一个人从高高的台阶上滚落,一直滚到台阶中间的平台上才停下来,那又重又钝的声音听得他心惊肉跳。他四处张望着,如果就近有别人,他可能就那么走了,他没心情管这些闲事。奇怪的是当时还不到九点钟,而视野中除他之外却空无一人。他待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这才跳过护栏跑了下去。那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老太太在地上蠕动呻吟,额角和嘴里流着血,看样子摔得不轻。古玉唯一能做的就是拨打120电话,从台阶上捡回了老人飞掉的鞋,然后守在老人身边。
急救车来得很快,古玉帮着医生把担架弄出地铁站,又把老人送上车。如果他就此离开,一切会很完美。他将像蝙蝠侠一样扶危济困,然后背对着鲜花和赞美,大义凛然地消失于暮色。令他意外的是,把老人送上急救车后,他却没能下来,因为老太太一直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那时他不可能知道,老人有一个叫栗建中的儿子。现在再让他选,他宁愿选择不去知道。他不应该接过老人的手机,去帮她给儿子打电话。当他从老太太口中得知,即将匆匆赶来的那个中年男人居然是战区空军保障部直属工作处的处长后,又决定继续等在手术室外面。他脑袋里一定有个病毒程序被激活了,完全管不住自己。第二天中午,他又鬼使神差般地坐了二十几站地铁跑来医院,还在医院门口买了一大束鲜花。那是他平生唯一一次买花,送给了一个老太太。或者说,送给了有个处长儿子的老太太。他知道会在病房里再次见到栗处长。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这个机会是他自己挣来的,难道不是吗?如果他只是把老人送进医院就悄然离开,像一个真正的好心人那样,那么他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栗处长的笑容和感谢。可惜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那些笑容和感谢变现了,仿佛把捡来的钱包还给主人,然后又向对方索要了一份酬金。他在心里反复申明,这并不是自己想去做的。也许捡到钱包的人已经饿了很久,需要像个人一样吃上顿饱饭呢?
他从来也不确定,自己在栗处长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两年前接到调令来雍城报到时,他借机又去找了一次栗处长。光是打听门牌号就费了半天周折。那天晚上,他走在营区昏暗的路灯下,一直担心信息有误而敲错了门。还好,出现在门口的正是栗处长本人。他穿着短袖体能训练服和拖鞋,手里拿着一副花镜,很疑惑地看着古玉。
那是他和栗处长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他很拘谨地坐在栗处长斜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放在膝头。他记得栗处长指指面前茶几上的水果让他吃,他当然不能吃。他向栗处长表示衷心感谢,感谢他费心把自己从肋巴滩调到了雍城,栗处长却靠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半天没有回应。古玉挖空心思准备的开场白很快就用完了,而栗处长看上去仍未打算开口,于是两人之间显露出大片的沉默,仿佛空旷而寂寥的戈壁滩。
阿姨怎么样?他硬着头皮找话,身体恢复得挺好吧?
栗处长好像“嗯”了一声,但混杂在电视声里,古玉听不真切。栗处长始终盯着电视,那里有两个专家在讨论特朗普,好像他们和特朗普很熟似的。
古玉知道自己该走了。他起身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轻轻放在了茶几沿上。事后回想起来,这个举动带来的悔恨可与当初让刘宝平去了警卫连有一比。为了这个破玩意,他在商场的珠宝柜台折腾了好半天,最终被扣除了百分之十的“手续费”才得以退货,白白损失了小一万块钱。
合适的干部可以调过来,不合适的干部也可以退回去。他记得栗处长说的每一个字,东西拿走,你也回去吧。
呼吸变得困难。套近乎远没他想象中容易。他很想给栗处长解释一下,这不过是聊表谢意,但栗处长看上去并不这么认为。他一定以为古玉不仅想要一次性优惠,还想享受长期的会员折扣。栗处长当然不可能这么说,这是古玉自己想的,说明他真的这么想过。从医院手术室外的交谈开始,栗处长可能就已经开始烦他了。那次短暂的会见中,沙发上的栗处长连动都没动。他的目光从花镜上方斜射过来,仿佛一只老虎,看得古玉心中一凛。
我说话你没听见吗?回忆的最后一幕是一只被重重摔在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年纪轻轻搞这种名堂,你不觉得丢人吗?
古玉揿灭手里的烟。他的脸可能比烟头还烫。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他会失掉最后的勇气。他从马桶盖上站起来,听着喧哗声由远及近。他心跳加速,而腿又开始痒了。副营。落编。丢人。肝癌。转业。美好。户口。旅馆。请求。地铁。混蛋。钢珠。感谢。尊严。叉车。再见。他用力晃晃脑袋,他需要确定自己到底要对栗处长说些什么。
人声渐息,走廊里传来几记关门声。古玉再次确认迷彩服的领章、胸标和臂章佩戴无误,扯了扯衣襟走出厕所。走廊里空无一人,工作组的人应该都准备休息了,下午两点半他们还要去空防工程处检查。他站在栗处长门前,调动出所有的勇气开始敲门。他设想着栗处长的脸色,应该不会好看。不过作为一个有涵养的领导干部,他应该也不会立刻把自己轰走。就算是神色冰冷古玉也完全理解。阿拉丁神灯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他当然不能厚着脸皮要求再来一段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8
去市区的班车上,古玉睡着了一会儿。接到刘宝平的短信到现在,四十八小时里他基本没怎么睡。现在好了。他感觉轻松,几乎有些愉快。这愉快有一部分是栗处长带来的,虽然他中午敲开招待所房门时,穿着白色背心正准备休息的栗处长显得有些惊讶。
要是工作上的事,你可以说一说。栗处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如果是个人的事情,最好还是通过组织解决为好,明白我意思吧?
栗处长当然不可能猜到古玉要说什么,这让古玉有一丝得意。如果不是刘宝平的短信,就连古玉都不会把栗处长和吕老师联系起来。刘宝平的想法如此离奇又危险,宛如一颗深水炸弹,在黑暗沉寂的海底炸出一团橘色的火光,令古玉无法继续潜藏。他在栗处长几步开外立正站好,有些结巴地说了一分钟,要么五分钟,直到栗处长的目光从天花板落到他的脸上。
好了,我知道了。按说这个事你也不应该来找我。栗处长语气淡淡地,不过人命关天,我就帮你问一问看吧。
见栗处长拿起手机,古玉准备回避,栗处长却摆摆手让他不要走。栗处长显然和对方很熟,听上去应该是战友或者同学。这不意外。意外的是他敬完礼转身走到门口时,栗处长又把他叫住了。
有些话我一直没给你说过,既然你今天来了,说说也无妨。栗处长顿了顿,你从肋巴滩交流到雍城的事,有一部分是我母亲的原因,不过这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看到你简历里有个二等功,这让我还有些意外。从这个事情上讲,你其实是个优秀的干部。栗处长盯着他,优秀这东西,不是谁赏给你的,也不是你拿钱换来的,所以我希望你……希望你继续优秀下去。
出门时,古玉似乎看到了栗处长微笑了一下。一颗小行星紧掠过地球,草木依旧葱茏。
给马处长请了假,又从宿舍换了便装出来,正好在楼梯口碰上了齐胖子。你知道李部长今天为啥没批咱们仓库不?不知道。我给你讲吧,他当副师长的时候,那几个单位都刁难过他,只有咱们仓库对他不错,懂了吧?古玉笑笑,侧过身子下了楼。他不想知道那么多,那跟他没什么关系。
在上班吗?上了地铁,古玉给冯诗柔发信。
对啊,怎么了?
没事,随便问问。
你那个老师看病的事咋样了?还会来我们医院吗?
不来了。看来冯诗柔对这事真很上心。不过现在古玉可以放心地和她开开玩笑了,你们医院不是住不进去吗?他们去别处看了。
好的。冯诗柔说,我们医院就这点不好,人太多。
用不着告诉冯诗柔。她知道了反而尴尬。古玉要做的只是去医院找到张主任,然后和冯诗柔共度这个夜晚。下周一出发押运,至少半个月不会再见到她了。
栗处长打了招呼,一切都很顺利。院办张主任是个忙碌而严肃的瘦子,直到听古玉说到肋巴滩,才突然变得热情起来。我在肋巴滩待了十六年!跟你们栗处长是一个车皮拉过去的兵,都在机务大队,他搞特设我搞机械。张主任说,后来他到师里政治部当干事,军区空军调他他还不太想去呢,说舍不得那儿的羊肉,哈哈!
古玉还是头一次听说栗处长居然也是肋巴滩出去的。这感觉很奇怪。仿佛他怀揣着一个秘密要去告诉别人,而别人早已心知肚明。张主任一连问了古玉好几个人,只可惜年代过于久远,古玉只认识他说的一个老飞行员。
那家伙人不错。我当机械师的时候,每回上飞机他都给我们发“阿诗玛”哩。张主任打完电话,又撕下一张便笺纸给古玉写了两个电话号码,栗建中搞得也太夸张了,谁给他说要等三个月的?我问了肝胆外科,没那么紧张,等个一周十天的也就住进来了。
张主任的法说和冯诗柔不同,这没什么奇怪。张主任说话肯定比冯诗柔好使。再说等的时间越短,插队的感觉就会越小。无论如何,吕老师明天就可以住进来,然后手术,然后化疗,然后就好了。他仍然可以戴他的围巾弹他的钢琴,身边的半老徐娘还可以继续存在,唯独酒可能不能再喝了。酒。他白喝了吕老师那么多的酒,还搭着吕少芬做的菜和拉条子,按说他应该陪着吕老师来医院办手续才对,可他怕吕老师见了自己会气血攻心,没准会强撑病体,用弹惯了钢琴的手再给自己一个耳光。耳光击打的是身体,而受损的是灵魂。一个耳光的当量不亚于一万句辱骂和斥责。他清楚这一点。两年前那个戈壁夏夜,他拉着黑色的行李箱悄悄出了营门。他专门买了最晚一班的过路车,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去水青火车站的路上,他和熟悉的黑车司机聊得不错,直到看见刘宝平从车站门口的台阶上跑下来迎接他。
古玉至今搞不明白,刘宝平是从哪里打听到的车次。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对他一向不错的陈科长都以为他第二天才走。刘宝平说是他猜的,可古玉不认为他有这么聪明。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问过了当晚送自己去车站的司机。问题是常年跑水青县城到肋巴滩一线的黑车司机有十一二个,刘宝平真的会逐个打电话去问吗?也许会。这种事只有刘宝平才能干得出来。
刘宝平抢过他的箱子走上高高的台阶。想提就提吧,古玉自己无法改变他在刘宝平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哪怕他从来也没给过刘宝平一点儿好脸色。他虚幻的崇高完全建立在刘宝平可笑的愚蠢之上,他不相信刘宝平不明白这一点。行了,你赶紧回吧。那咋行,我还得把你送上车呢!古玉不想再见到刘宝平了,没谁愿意面对戳穿了自己谎言的人,可刘宝平却赖着不肯走。他从迷彩服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过来,说那是他专门送给古玉的ZIPPO火机。
别给我,我不要。别啊连长!我买的时候叫店家在上面刻了你名字呢,不信你看。刘宝平手忙脚乱地想要证明,火机却从盒子里掉出来,滑到了椅子底下。他赶紧弯腰去捡,就是这一刻,古玉猛地看见吕老师正冲他走过来。他穿着件浅色牛仔衬衣,围着条很薄的黑色围巾冲他走过来。自己该怎么称呼他?刚认识他时,古玉叫他吕老师,后来又叫他吕叔叔,如果没有遇到栗处长,他可能已经改口叫爸了。还没想好怎么称呼,他脸上已经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吕老师的预算应该是一串耳光,只不过刚刚完成了一个,就被刘宝平紧紧抱住了。他使劲挣扎着,可河马一样壮实的刘宝平已经当了几年的警卫班长和连队的捕俘拳教员,如果被他抱住,就连获得过摔跤比赛名次的蒙古族牧民都没办法把他甩脱。
放开。古玉轻声命令着,他不想在空荡的候车室发出回声。
再打你怎么办?刘宝平看一眼古玉,又看看老头,吕老师,有话好好说啊,你怎么能打人呢?
你为什么要干这事?我就想知道你为啥要干这事?吕老师不理睬刘宝平,他只是瞪着古玉,两只发红的眼睛突然涌出泪来,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了吗?
这一定是人生中最为难堪的时刻。古玉垂下了眼帘。他无力与吕老师对视。他只是想离开。他想把自己从戈壁滩上拔出来,所以不得不扯断那些同别人缠绕在一起的根须。他想要对既定的目标发起空袭,就不可避免地造成附带伤害。他并不想这样,可除了这样,谁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你跑来干啥呀爸!谁叫你跑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吕少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带着哭腔跑过来抱住父亲,这是我的事,你跟我着干啥呀!
几个面容疲倦的旅人远远地看着他们,一个婴儿响亮地啼哭起来。候车室天花板上起码有一百根荧光灯管,他们为什么把这里弄得这么亮?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大概怎么做都不可能正确。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吕少芬拉扯着父亲走向候车室门口,继而消失在无尽的暗夜之中。
连长,吕老师这事办得不好,再咋说也不能动手……刘宝平凑过来,却被古玉揪住了脖子。像当年那样,刘宝平还是一动不动,像一只被揪住了后颈的猫。唯一的区别是,古玉头一回感觉到了刘宝平的强壮和分量。
你告诉他们的,是不是?
我……吕少芬问我你啥时走,我觉得不说也不好,后来吕老师也问我……连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古玉松开手,提起箱子走向检票口。刘宝平追上来要帮他提箱子,被他一把推开了。连长,我错了,我没想吕老师会动手,我就是想着你和吕少芬好过那么长时间,她送你一下也没啥。连长,你把箱子给我呀,以后我想给你提也没机会了……
你给我滚远点!古玉狠狠地瞪着刘宝平,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觉得我最烦谁?就是你!你不知道吗?
古玉走开了。进站前,他看见玻璃门上映出刘宝平的影子。他低着脑袋戳在那儿,活像一个混凝土墩子。那时他恨透了刘宝平,现在他忽然又不那么恨了。他更像个不知轻重的孩子,见抽屉就拉见门就推,他从不管那里面会藏着些什么。那么还是告诉他吧。打电话当然说得最清楚,可他一时间拿不准该以什么样的口吻对刘宝平说话。他一直认为刘宝平是怕他的,此时自己却像是怕起了刘宝平。这是不对的,怎么能有这种感觉?刘宝平不是他带出来的兵吗?
古玉站在医院行政楼前,摸出手机犹豫了好半天,然后给刘宝平发了一个很长的短信,包括所有的联系人、电话号码、住院流程和一句对吕老师的祝福。他不可能像在肋巴滩的机场上那样,一眼望到祁连山顶的雪。他只能站在被无数建筑立面切碎了的城市天空下,琢磨、掂量、纠结着,怀揣散沙般细碎又卑微的心思。
古玉重新穿过门诊部大厅准备离开。从认识冯诗柔到同她结婚,他从未来过这里。眼前这巨大喧嚣如同春运高铁站的门诊大厅令他震惊。这是雍城背景音乐的一部分。古玉在人流中绕来绕去,即将走出这嘈杂之地时,他随意地抬头扫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子。
疼 痛 科
绿底白字的牌子,古玉在冯诗柔的朋友圈里见到过。他一直以为这是一栋独立的建筑,搞了半天只是环绕大厅天井的一层回廊。他仰头看了一会儿,迟疑着上了扶梯。一排诊室都关着门,古玉不知道冯诗柔在哪一间。每间诊室门口的屏幕上都显示着医生和患者的姓名,他从头走到尾,却没看到冯诗柔的名字。看来她还太年轻,不仅没办法搞定住院的事,连在屏幕上显示姓名的资格也还没有。古玉转身往回走,忽然看到楼道拐角处的墙上贴着一张医护人员值班表。他摸出手机,想把冯诗柔的名字拍下来发给她,那一定很好玩。奇怪的是,古玉盯着那张表格上上下下仔细找了几遍,都没找到冯诗柔的名字。
你好。他喊住迎面走来的一位中年女医生,请问冯诗柔在吗?
谁?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古玉。
冯、诗、柔。古玉又认真地重复一遍,她是你们这儿的医生。
冯诗柔?她嘴里嘀咕一下,你弄错了吧,我们这儿没这个人。是不是其他科室的?
这儿不是疼痛科吗?
是啊。这点我应该还不会弄错,这科成立我就在这儿。她笑笑,指指白大褂上的胸牌,上面印着她的照片和姓名,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们这儿没你说的这个人,要说,我们这儿从来也没有过一个姓冯的。
古玉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才想起给冯诗柔打电话。和平时一样,她直接挂掉了。她为什么这么讨厌接电话?
老公有事吗?冯诗柔很快发来微信,我在上班呢。
我就在你上班的地方。古玉在巨大的嘈杂声中打着字,没找到你啊。
别逗了,我正忙着呢。她回个笑脸,今天病人特别多。
肯定是哪儿搞错了。疼痛科。多么怪异的名称。古玉冲着走廊拍了张照片发出去。这地方他一点儿也不熟悉,冯诗柔应该能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没说清楚,我今天不在单位上班,一下午都跟着专家在医大附院这边出诊呢。冯诗柔的电话立刻回了过来,这似乎是她头一次主动给古玉打电话,你怎么跑到医院来了,你到底在干吗?
我顺路过来的。古玉笑,刚才我问了个医生,人家说不认识你。
谁让你来的?我不是给你说了,你来的时候告诉我吗?冯诗柔不知是怎么了,发动机试车般的尖利嗓音刺得古玉鼓膜生疼,我现在不在医院!你别瞎跑了,赶紧回去!听见没有?
问题是我已经来了。古玉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晃动起来,你这是咋了?你到底在哪儿?
9
在一号洞库仔细核对完将要押运走的十二发15号弹,古玉没坐电瓶车,而是沿着幽深的坑道往外走。航空爆破弹重而航空杀伤弹轻。航空穿甲弹细而航空燃烧弹粗。航空照明弹带吊伞而航空照相弹不带。梯恩梯的机械感度很小,就算朝着它开枪也不会爆炸。黑索金一点不黑,它其实是种白色的结晶物。
身边码垛的弹药古玉已经非常熟悉,而人却依然陌生。从洞库出来,刺目的阳光让他眼前发黑。他索性坐在了洞口旁的草坡上,面朝太阳闭上眼睛。他应该回办公室的,但这时候他不想见到任何人。昨天傍晚离开家,他在大街上游荡了很久,后来右腿酸胀得厉害,就坐在路边的长凳上,一直坐到街上再也看不到行人才打车回了仓库。整个晚上,冯诗柔给他发了很多条微信,还打了十几个电话,但他没回也没接。他不知道说什么。就像早上马处长问他为什么没在家多待会儿,他也不知怎么回答。
回来了也好,正好把这个给你。马处长把手里的几页传真纸递过来,我从我同学那里要来的一些高原行车的经验材料,他在拉萨和日喀则都待过,对西藏那边的情况特别熟。你好好看看,马处长带着一丝笑意,这可是押运秘籍,应该能有点帮助。
不用了处长。古玉犹豫一下,我用不上。
有备无患嘛,怎么叫用不上?马处长愣一下,人家出去旅游还做做攻略呢,这是仓库第一次押运火工品去西藏,你又是带队干部,更得准备充分些。
我去不了了。
为啥?
我不想去了。
这话怎么讲?马处长把手收了回去,意外地看着古玉。他可能想从面前的这张还算年轻的脸上发现点儿什么,为什么不想去了?
不为啥,就是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什么有意思?
没什么有意思的,什么都没意思。
所以你就不去了?
是。
因为你心情不好,所以就打算撂摊子不干了?马处长的腮帮子微微发抖,我知道你这几天状态不对,但这好像还构不成你不去押运的理由吧?
我状态挺好的。古玉愣了愣,就是不想去了。
现在要是让你上前线打仗去,你也打算说你不想去了,是这话吗?
我没那么说。古玉低声嘟哝着,那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马处长猛地把手里的材料拍在桌上,震得古玉一激灵。他眼看着马处长的一张关公脸很快红得要滴血,不想去了,你说得轻巧!你凭什么不想去?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说这种话?就你古玉有情绪?别人没有?我马书南没有吗?你加班我也加班,你熬夜我也熬夜,我比你舒服吗?我副团马上满十年,原来人家说我是保障部最年轻的副团,现在呢?现在是最老的——算了,不扯这个。没错,我明年三月就该转业了,那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去对领导说我不干了,能吗?不能,因为我说不出口!因为我还有我的原则,我还有我的尊严!尊严,懂吗?我不知道你遇上了啥事,我也不想问你,但是不管遇上什么事,我都不能允许你给我拿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允许!什么叫疾风知劲草,一点风就把你吹倒了?以前的你是这个样子吗?你档案里的二等功是怎么来的,你自己不记得了吗?
古玉完全呆住了。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咆哮的马处长。他印象中的马处长永远和颜悦色温文尔雅。两年前来仓库报到那天,马处长什么也没问,只是让他起草一份从严治军教育提纲。古玉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把十页纸的提纲送到了马处长桌前。他不知道马处长看了没有,因为马处长压根就没再提过这事。这说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很好,要么很烂。不过古玉不担心。部队机关搞材料,一级就是一级的水平。离开肋巴滩时,古玉是航空兵旅司令部军训科的副营职参谋,而综合仓库只是个团级单位。一个作战旅机关拿出来的材料多少要比一个后勤团级机关高一截,就像雍城的人总比水青的人见多识广。事实也是如此,虽然马处长没给出任何评价,但业务处乃至整个仓库的大材料从此就归了古玉。从这点上说,马处长是赏识古玉的,虽然他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就像他从来没有如此狂怒过。
我为什么要推荐你去负责这次押运?我不看别的,我就看你古玉经历比别人全面,干工作比别人卖力,出去能把这个任务完成好!当然了,我也有私心,我想把你留下,所以我得给你压担子,我得让别人看到你古玉是可以的!我想尽量给仓库留几个像样的干部,一个单位没几个踏实干活的人,那就彻底完了!刚才的怒吼像是把马处长累坏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想清楚了再来找我。我希望你去,但如果你坚持不去,我不勉强你。听明白了吗?
古玉点点头,看着马处长离开。马处长失态了,终于流露出了自己的失意。自己也失态过,死死揪住刘宝平的脖领要揍他。常宁宁也失态过,酒后抱着古玉哭过一回。吕老师也失态过,给了古玉那么结实的一记耳光。冯诗柔也失态了,昨晚她冲着古玉用力哭喊,用掉了好多张纸巾。也许每个人一生中至少都会失态一次,仿佛一扇沉厚的铁门突然开启又迅速关闭,露出门内一瞬间的隐秘光景。
古玉摸出手机瞅一眼,冯诗柔今天没有更新朋友圈,也没再给他发微信。她可能也意识到,虚构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起第一次和冯诗柔约在星巴克见面时,她话不多,显得有些拘谨,直到她站起来去拍陈列架上那些新来的杯子。这是新款的呢,好漂亮呀。她说,然后把它发在了朋友圈里。第二次见面时,古玉是带着那只杯子去的。那天他有些兴奋,因为别人从来没给他介绍过一个容貌尚可并且有着一份体面工作的姑娘。他太需要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了,而冯诗柔看上去是最合适的一个。在他们相处的短暂时光里,她最常讲的是医院里的事情。一个危重病人如何化险为夷。手术结束后少了一块纱布。号贩子和快递小哥打起来了。某种进口的针剂一支就几千块。这些事情她总是讲得异常具体,充满了带着消毒剂味儿的细节。
这很荒谬。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上尉,每月拿着在雍城面前不值一提的工资,就算全花在冯诗柔身上,那也不是什么值得欺骗的数目。相反,他从她那儿得到了很多满足,不论欲望还是虚荣。他失掉的原来并不是他理应得到的。所以昨天晚上,他和冯诗柔沉默相对时,居然找不出什么事情来责难她。他唯一想知道的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却不肯给古玉一个直接的回答。
不为什么。她始终坚持着,因为我喜欢你。
这不是真的。古玉知道他没那么大魅力。他可能是冯诗柔秘密计划的一部分,正如冯诗柔也是他秘密计划的一部分。他们理应心照不宣。在肋巴滩时,他曾做过那么多计划和方案,现在想来,没有哪一次是完美的。着陆的飞机撞上鸽群。打地靶时突起沙尘遮掩了十字靶标。拉羊粪的车在戈壁滩迷路。手榴弹在身边爆炸。离开肋巴滩那个晚上,古玉也精心计划过。他特意买了最晚的过路车以避开别人,最终还是遇上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刘宝平。
古玉不太能够辨别此刻涌动着的到底是痛苦还是难堪,也许兼而有之。如果最开始他就知道,冯诗柔其实只是肿瘤医院旁边那家民办医院的护士,那么他还会继续同她交往吗?她从来没念过医科大学。她和古玉同住的那套两居室公寓也是租来的。她从前说过,她的名字是当老师的父亲起的。现在古玉对此表示怀疑。虽然身份证显示,她真的姓冯名诗柔,一个字都不错。
那么她还是不是她呢?古玉想。冯诗柔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她的模样和两天前毫无二致。只是当她红肿着双眼坐在古玉对面的沙发上一言不发时,他也惶惑了。他只觉得每个人都如此深奥,令他费解。
不知在橘色的光晕中停留了多久,古玉睁开眼,拍拍屁股向山下走去。拐过六号库房,远远地看见常宁宁正快步走过来,估计是走得有点急,脸颊红扑扑的。
你干吗呢?打电话你为啥不接?看见古玉,她立刻气急败坏地喊起来,你到底在干吗!
我在洞库清点导弹啊,洞库不让带手机你不知道啊?古玉看着常宁宁的发梢被汗水粘在了额头上,怎么了?
没怎么……没事了。常宁宁长舒一口气,无力地靠在库房迷彩色的外墙上,你早上跟马处长怎么回事?我从来没见他发那么大火。
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想不开去引爆弹药库吧?
滚你的!常宁宁瞪着他,你去引爆啊!
我逗你呢。古玉笑笑,早上我是有点失控,不过现在好了。
哟!常宁宁也笑起来,你这么冷静的人也会失控?
自己冷静吗?古玉想了想,很多时候是的。两年前局势最紧张的时候,肋巴滩要派出一个任务分队去西藏。动用飞机数量。航弹种类和基数。空转安排。地转安排。轮战方案是古玉做的,他也把自己写进了前指人员名单。他考虑得很周详,连参谋长都这么说。唯独没想到的是方案上午刚批下来,干部科下午就通知他去雍城的调令到了。他忘不掉那无比纠结的一天。我知道你想去,对吧?我也觉得你应该去。当兵不就为的这一天吗?陈科长满怀期待地看着古玉,想去咱们就请干部科帮你协调,特殊情况嘛,晚几个月去报到应该没问题,你说呢?
古玉不说。他没法和陈科长对视。他飞快地评估了一下成本和风险,然后拒绝了。虽然吃力,他还是拒绝了。他怕夜长梦多。万一因为参加了任务分队弄得调令作废了呢?他承担不起这个后果。现在他才发现,后果永远是存在的,就像行进的落脚处,避开了这里,就得踩到那里。
忽然想起个事。古玉说,我在肋巴滩的时候,有一回要在营门口栽个牌子,参谋长说要写“哨兵神圣不可侵犯”,我说应该写“哨位神圣不可侵犯”。参谋长说其他单位都是这么写的,我说其他单位都没过脑子。这下把参谋长惹火了,他说就你聪明?你给我说写“哨兵”哪里不对了?我说神圣应该形容事物啊,像神圣的战争、神圣的领空什么的。哨兵就是一个兵,他能神圣炊事员为啥不能神圣?站长政委神圣不?你办公室门上是不是也要写个“参谋长神圣不可侵犯”?差点儿没把他噎死。
你这就是抬杠。常宁宁翻他一眼,那最后呢,按谁的写了?
那还用说,当然是参谋长的。古玉笑起来,谁官儿大谁说了算嘛。
所以你还是会去押运的,对吧?
应该会吧。古玉重新闭上眼睛,让自己回到橘色的光晕中,我会做我应该做的一切事情。
10
夜色不动。高原不动。109国道不动。抛锚的车不动。古玉也一动不动。只有心脏在疯狂跳动,像个被快速拍击的皮球,咚咚咚咚咚咚,他能清楚地听到这声响。古玉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手机却不听使唤,屏幕上的图标浮动着,指头总也点不住。他自己也不听使唤,背包带勒住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感觉血管马上就要爆裂了。他张大嘴巴呼吸着,又不敢张得太大,不然心从嘴里跳出去怎么办?鞋上全是中午在大西滩推车时粘的泥巴,难道要把沾满了污垢的心脏从脚底下捡起来重新吞下去吗?
一天下来,他们其实并没走出多远。眼下离沱沱河兵站少说还有七八十公里。早上在格尔木刮过的胡子,此刻已经长出老长。气压减小,胡子就会长得快?这个可以研究一下。出发时带的红景天胶囊马上吃光了,没觉得有什么用。车打不着,用不了暖风,他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依然觉得冷。这是废话。能打着,他就不用待在这里了。打不着,他就得待在这里。没别的办法,带队干部是他,他不能把一车的15号弹扔在野地里,也不能让保管队那两个兵替他待在这里。
他一动不动地靠在车门边。路上已经见不着车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透过布满雨水的车窗看出去,此时的夜色如同肋巴滩一样深沉。不像在雍城暗红色的夜空下,他总能看到自己那层浅薄的影子。说起来,古玉一直觉得自己是喜欢黑暗的。接任警卫连长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营门夜间的灯给关了。从前的营门并非如此。从前的营门一到夜晚便灯火通明,卫兵的眼睛和刺刀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所以参谋长晚上散步,远远看到营门黑着还以为灯坏了,打电话让古玉赶紧找机营股来修,当知道是古玉故意把灯熄了,还把他训了一通。古玉很认真地向参谋长指出了其中的差别。执勤卫兵必须背着步枪藏身于夜幕,直到有人跨过那条写着“警戒线”字样的白线时——他是这么要求的——卫兵才会突然把营门顶上的大灯打开,让对方瞬间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他告诉参谋长,灯火管制是一种安全策略。灯光辐射能量,会让卫兵误以为温暖和安全。唯有黑暗,才能让他们绷紧神经瞪大眼睛警觉起来。
出发前那个周日他也是这么想的。肿瘤医院住院部安静而明亮,而他恨不得去把电闸拉了。他在漫长的走廊里寻找病房,每个拐弯处都会先停下来,像个贼似的把头探过墙角观望。但他终究是要走出来的,他必须闯过护士站前的那片开阔地,才能到达吕老师的病房。
你干什么?一个年轻的护士严肃地看着他,探视时间结束了。
古玉尴尬地停了下来。你找谁?他几乎都要转身离开了,护士却又放了他一马,十九床在那边,你动作快点儿啊!
古玉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着病床上的吕老师。老头躺在白色被单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看上去像是死了,好在古玉确信他还活着,没准还能活挺长时间。吕老师不会知道他曾经来过,他只是需要让自己知道他曾经来过。
呼吸越来越困难。古玉裹紧大衣,把车窗摇开一条缝,稀薄又冷冽的空气灌进来,他打了个哆嗦。便携的小氧气罐只剩下两个,人却有三人,他不能再吸了。头疼得几乎要裂开,眼前闪现出不明不白的眩光。马处长给的资料上说得很对,夜间的高反确实比白天更大。古玉想再把头上的背包带勒紧些,可使不出一点力气。这是要死了吗?他感觉自己撑不到两个去求援的兵回来了。以今天路上的平均行驶速度,他俩搭乘的便车即使顺利到达沱沱河兵站,找到修理工再马上返回,起码也得四五个钟头。那时候自己一定已经死了吧?
他瘫倒在座椅上,躺下应该会好些。正挪着身子,突然觉得腰下硌着个东西。伸手一摸,噢,枪。一支老牌的五四式手枪。上军校新训时用的就是这个,肋巴滩警卫连也用这个,现在还是这个。他其实挺喜欢五四式,很趁手。相比之下,空勤用的七七式就显得太小了些。棕色的牛皮枪套上插着一只弹夹,里面有五发子弹。古玉退出空弹夹,在黑暗中把装有实弹的弹夹塞进手枪。咔嗒,好了。然后呢?在肋巴滩的时候,他们会射击固定靶和移动靶。不过现在没有靶子,有的只是他自己。刚开始学习轻武器射击时,总有人不理解什么叫“有意瞄准无意击发”。报告连长,我老想着无意呢,那这是不是又算有意了啊?刘宝平这么问过他,不过后来他总算明白了。当然,手枪训练最基本的要求不是这一条,而是“枪口不得对人”。古玉打了那么多子弹,还从来没把枪口对准过谁呢。对着那小小的、圆圆的、刻着精细膛线、黑洞般看不到尽头的枪口会是什么感觉?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古玉举起手枪,在车窗透进的微光中端详着枪身优美的剪影。他盯了它一会儿,用拇指张开击锤,又把手慢慢移开,直到枪口碰到了太阳穴,那里的血管正跳得厉害。古玉把枪口紧紧压在太阳穴上,但似乎还不足以压制住那弹跳的血管。他僵了几秒,试着把笔直地紧贴在扳机护圈外的食指移进护圈,可就在轻触到扳机的那一瞬,他像被电击了一般,猛地坐了起来。
天哪!他飞快地关上保险退掉弹夹拉动套筒,枪膛里那颗子弹掉在了座垫上。他赶紧捡起来压进弹夹,又神经质地把弹夹内所有的子弹退出来数了几遍。一、二、三、四、五。没错,是五发。五发够了,送他出发时马处长这么说过,就是那么个意思。他这才把子弹重新压回去,给手枪换上空弹夹,然后把这沉甸甸的家伙装回枪套,再一把塞进工具箱,“叭”地扣上盖子。他浑身紧绷地坐在那儿,只觉得从脚跟到后颈一阵阵发麻,身上酸痛的感觉反倒消失了。
这时候,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给你看个东西。常宁宁发来一个视频,你肯定感兴趣。
古玉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信号很差,视频始终在缓冲。但不管怎么说,刚才那一波接一波的后怕开始平息。昏昏沉沉不知道坐了多久,古玉再点一下视频,居然可以打开了。古玉认出那是保障部机关礼堂,他曾在那儿开过几次会。镜头从主席台顶上一条“先进事迹报告会”的横幅移下来,又拉大,主席台侧面的发言席上,一个穿着军装,斜挂着红色绶带的士官正站在那儿发言。起初古玉没认出这是什么人,因为他戴着军帽,脸上似乎有一块一块像是没洗净的东西。看了差不多一分钟,他才陡地明白过来。
刘宝平。这是刘宝平。怎么可能是刘宝平呢?他长得不是这样的。在水青火车站送他时,刘宝平还像只河马一样敦实,现在却瘦多了。常宁宁拍的视频声音不很清楚,得仔细听才能听出里面说的是什么。
……我特别想感谢的,是我的老连长古玉。当初在新兵连训练时,我因为过于紧张而把手榴弹投到了脚下。是我的老连长奋不顾身地扑上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我挡住了弹片。我毫发未损,他却被炸伤,整条裤腿浸透了鲜血,直到现在,他身上还留着没能取出的弹片。我的老连长是我最崇敬的人,是他用实际行动给我树立了崇高的榜样,教会我怎样去做一个合格的军人。所以在看到战机起火迫降时,我脑海中第一个闪现出的就是老连长当时的身影……
身影。刘宝平居然也会用这个词?不用看都知道是宣传科的赵二宝给写的,肋巴滩的人都知道,赵二宝最大的本事就是添油加醋,然后去骗报纸的稿费。还有刘宝平,他说得太逗了。谁想去替他挡什么弹片?
可古玉却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屏幕变得完全模糊起来。他推开车门爬下去。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天空洗净了,头顶一片汪洋星海,弥漫着雾一般的星云。他眨巴几下眼睛,星空变得清晰起来。这里的星河和肋巴滩的一样宽广灿烂。在肋巴滩那些年,古玉就喜欢坐在操场边上的混凝土墎子上看星星。时间久了,墎子上露出的钢筋都被他的屁股磨得发亮。那阵子刘宝平常会跑来和他一起看。古玉叫他滚开他总也不滚,他坐在几步开外的另一个混凝土墎子上,学着古玉的样子,仰着脑袋看天。
连长,古玉忽地又想起刘宝平曾问过他的问题,你说天上这么多亮闪闪的星星,为啥夜还是黑的呢?
这就不错了,你还想怎样?古玉可能是这么说的,他对刘宝平从来都是这副口气。也可能他什么都没说,就那么沉默着,因为直到今天,他依然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2018年9月26日初稿
2019年4月8日二稿
2019年10月23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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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雅各泰诗选/215 宇 舒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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