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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老虎:枪声与耳语(连载3)

老虎 十月杂志 2020-02-15

作家/老虎

老虎,原名岳喜虎,山东省梁山县人,陆续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当代小说》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潘西的把戏》、长篇小说《漂泊的屋顶》。中篇小说《老跑家》(《十月》2007年第6期)获首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


枪声与耳语

老虎/著

《枪声与耳语》,7—8节

7

出了镇子往南,走不多远,路边小平台上有棵歪歪扭扭的老柳树,从老柳树那儿往右拐,就是通往我宿舍的沙砾小路,沿着山脚一侧是长着高大树木的山坡,另一侧是灌木丛生的深沟。绕过一座小山包,就能看见核桃树下的几间瓦房了。

“鲁公安!”一位戴着草帽的老人从树林里走出来,跟我打招呼。是住在小山包前的孟大爷。他身披用高粱叶做的蓑衣,手里拎着一只野鸡,身后跟着两只浑身湿淋淋的狗。

我回应一声,继续往前走。

“鲁公安!”他在我身后大声说,“有个骑摩托车的人来找过你。是蓝色的摩托车,她拍了两下门,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就骑上车走了。”

我疾步走到宿舍大门口。两扇红漆大铁门,呆呆地直立在午后的阳光下。一个小时前,她的手指拍打过的门板,现在被阳光晒得滚烫。大门左侧的草丛里有一个崭新的红色塑料袋,鼓鼓囊囊地半露在顶着雨珠的草叶里,我把它拎起来,里面是两瓶酒。门前空地上有两道摩托车轮留下的辙痕。

快五点钟时,杜雪和玉娥来了。玉娥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怀里抱着一把头。除了装在白瓷化妆瓶里的獾油,还带来了几株剪去枝条的玫瑰、月季和两棵兰花草,带着泥土的根部包裹着塑料布。

“油菜、黄瓜、西红柿、豇豆,还有小甜瓜,现吃现摘,自己种的菜吃着放心,”玉娥拿出几包菜种子,“杜雪说不能太实用主义了,还得来点精神层面的,这不从她花园里给你移来了……过些日子,玫瑰花一开,你这院子里可就赏心悦目了。”

“油菜和豇豆就不要种了,要经常打药,太麻烦了,多种点甜瓜吧。”杜雪拿起头。

“我来。”玉娥把头要了过去,“你去跟鲁松讲讲成成的事儿吧。”她望着我笑道,“我这人就见不得地里有草,看见就非刨掉不可,也看不得好好的地秃着,看见地秃着,我就想种上点东西。”

杜雪和我走进屋子。

“去年八月十五,镇上来了两个耍猴的,一男一女,四十来岁……”她坐在床沿上,低头望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

我打开记事本,上面零零碎碎记录了一些以往发生的案件线索:诸如犯罪嫌疑人的住址,生活习性,社会关系,可能出没的地点,等等。案件侦破之后,才发现收集的这些线索,百分之九十都没有任何用处。可是等到下一个新的案件发生后,我仍然要把所有能收集到的线索记录下来。

“看着小猴随着锣声翻跟头,小叭狗会钻箩圈,成成高兴得直拍小手。那时已经快天黑了,耍猴的也该收摊了,大家都散去了,成成还不舍得离开小猴。那两口儿在信用社的屋檐下摊开被褥,打算在那儿过夜,阴天还刮着西北风,我想着在屋檐下夜里多冷啊,就把他们带到了家里,让他们住在厢房里,晚上我们家来了一些朋友喝酒,德林叫那个男人坐过来喝酒,男的推辞说不会喝酒,还说这就够麻烦我们的了。我们以前在剧团时也经常外出演出,知道在外面的辛苦。我给他们送过去几个菜和月饼。第二天,那个男的感冒了,咳嗽得很厉害,床都下不了,女的去宏济诊所喊来大夫给他输液。那时大理石厂刚正在扩建,德林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忙活。我在山上养了几十头梅花鹿,有几头母鹿到了预产期,我要到山上去照顾,可是成成却和小猴玩得好,哭闹着不肯跟我上山。那个女的说:‘就把小孩留家里好了,我帮你照看。’于是我就上山了,结果等我中午回到家的时候——”

她尽力抑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一直到离开,眼睛里还盈着泪花。

这天傍晚的影像印在我脑海里,将永远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消退。我打算明天到所里,先查看一下当年的案卷,找到一个突破点,着手调查。

阎强比平时到得早,他坐在我的办公桌前,双手捧着几张纸,皱着眉头端详。

“鲁松,你二里路,我八十里路,你还没我到得早呢!以后注意加强工作积极性啊。”他抬脸望着我走进办公室,“财二已经出院了。”他拉开我的抽屉,拿出一包香烟,他很少抽烟,偶尔才点上一根。他被自己吐出的烟雾熏得眯起眼睛,“现在据我了解,打他的并不是罗德林,而是刘纪。”他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听说你和罗德林媳妇是同学?”

“这跟我和他媳妇是不是同学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给张所长打了电话,他说这个案子让咱俩处理。我建议,咱们今天把当事双方弄过来,协商一下赔多少钱,写个调解书双方摁上手印就算结案了。”他把几页纸折起来,揣进上衣口袋里,“类似这样的打架斗殴的小案子,在农村基本上都是受伤者得到一笔赔偿款了事,都是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冤家宜解不宜结。俗话说,十个朋友不多,一个仇人不少。你认为我说的有道理吗?”

“先不着急结案,我听说罗德林还涉嫌私藏枪支,我认为应该把这两件事情合并起来调查。”

“谁告诉你的?罗德林以前是有枪,一杆双筒猎枪,一把仿六四手枪。不过,前几年收枪运动时,都上缴了,我亲自去找了他三回,做了深入的工作,才说服了他。”他把半截香烟摁在烟灰缸里,“现在讨论财二的事儿。”

“哦。再怎么说,轻伤也属于刑事案子了。咱们应该去寻找人证,证明——”

“打架时深更半夜,到哪儿去找证人?”

“那就把罗德林和刘纪都传唤过来,分开做笔录,看能不能对上茬。”

“既然刘纪承认是他打的,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吗?”他把大半截香烟猛地扔出门外,眯着眼睛望着我,“罗德林媳妇挺漂亮的,你和她是高中同学还是初中的?”

“初中高中都是同学,怎么着?”

“不是同桌吧?‘常想起同桌的你——’”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句歌,“先把财二叫过来,如果他原谅了刘纪,同意调解,咱们还能说什么!”

他走到门口,冲着值班室大喊了一声:“汪传法!”

汪传法小跑着过来。

“你不用跟着交管所去查车了,这几个小子罚款不开票,都揣自己兜里了,他们按票据给咱们分成,风吹日晒,辛辛苦苦跟着干了一星期,一算账咱们还提不到二百块钱!太不诚实了,这样的人没法合作。”阎强说,“你去花妮理发店把财二叫过来,快去快回!”

他把揣进上衣口袋里的几张纸又掏出来,展开递给我,“这是以前的调解书,你参考一下。噢,刘纪已经来投案了,现在我屋里坐着。对了,他说他也认识你。”

“我和他见过一面,去传唤罗德林的时候。”我说,“那天他可没说财二是他打的。”

“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过一会儿他就说人是他打的了。”阎强走了出去,左拐,我听见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接着屋门又嘭的一声关上了。

我翻看着那几份给我做样本的调解书。财二跟在汪传法身后走进来,他还不到三十岁,背却有点驼了。我让汪传法执笔做记录,他面露难色。“不是我想偷懒。”他说,“我的字写得太臭了。”

“你慢慢写。”我说,“能看清楚是什么字就行。”

他勉为其难地坐在我旁边的桌子前,拿起了笔。财二与我隔桌对坐,戴着一顶蓝色的鸭舌帽,脑袋上下左右摇晃着,好像脖子上装着弹簧,细瘦的右胳膊上文着一条龙,左手腕上文着“花妮”二字。他的眼睛很大,眼珠暴突,眼神飘忽不定。

我刚要开始发问,财二却反客为主,望着我问道:“鲁松,你在刑警队多好,干吗调我们这里来了?”

汪传法喝住他,“没你问话的份儿,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

“嘿,传法,你还板起脸来了!咱俩熟悉得就像亲兄弟,你还对我吹胡子瞪眼睛!”财二对汪传法的态度很不满。

“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我就叫财二啊!大家都叫我财二。”他说,“派出所我熟悉得很,张所长、阎指导员、传法哥、马辉兄弟。”

按照惯例,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抚摸着脑袋,说:“我不记得了,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头晕得很,我可能被打成脑震荡了。”

“好好说!”汪传法呵斥他,“想多少说多少。”

“财二!”花妮走了进来,身上罩着围裙,右手拿着一把梳子,“我这不是正给张霞烫头发呢,咱没见过这么要好的人,从七点钟就开始给她弄,到现在还没有打发她满意。”她看着我,脸上带着熟人见面的亲热表情。她用梳子敲敲财二的肩膀,说:“问你啥你就回答啥,别信口开河说一些不着调的废话!”

“知道!”财二很不耐烦地拔拉开她的手。

花妮走了,嘎嘎的高跟鞋声渐渐消逝。

“打你的那人你认识吗?”我继续问。

“我当然认识了。”他说,“是罗德林——”

阎强走了进来,站在财二身边,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肩膀。财二扭着身子抬起脸来望着阎强。

“你那天晚上喝了多少酒?财二!”阎强沉着脸问道。

“喝了点,没喝多。”

“你见酒比见了什么都亲,你能不喝多!”阎强紧盯着他,“谁把你送吴兵医院里的?”

“刘纪把我送吴兵医院里的。”财二说,“伤口很大,吴兵给我弄了一下,他觉得太严重,就把我送县医院了。”

“要不是他打的你,他怎么能送你去医院呢?你好好想一想。”阎强说,“你要是说瞎话,不光医药费没有人给你报,还得把你拘留起来!”

“杜雪前天去医院给我送了三千块钱医药费呢!要不是她老公打的我,她为啥给我送钱?”

“你他妈的真是不知好歹!杜雪是看你可怜,去帮你们垫点医药费,你还因为这一条就赖上她了!”阎强狠狠把手扬起来,“真想扇你一顿耳光!”

财二不再言语,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桌子,细脖子前后一颤一颤的。

“看水库的那两条大狼狗是怎么死的?”阎强突然加重了语气,“你们几个人去的,都有谁?”

财二把帽子摘下,拿在手里绞来绞去。

一个人影出现在屋门口,我抬起头,一个穿着警服的黑大汉站在屋门中间,双手插在裤兜里,裤腿上沾满了泥巴,鞋子裹着一层泥,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财二扭着脖子,往门口看,“张所长,你身上咋弄得忒脏?”

“半路上车坏了,正好坏在烂泥坑里,我鼓捣半天也没鼓捣好,拦了辆车给带回来了。”张所长站在门口,光线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黑脸膛显得更黑了。

“我正在那儿弄鱼,他俩就过来,我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呢,上来劈头盖脸照着我就打。”财二慢慢吞吞地说。

“材料整完了,拿给我看看。”张所长转身离开了,跨着大步朝着所长室走去。

8

财二双手抱着脑袋,手指使劲挠着头皮。他终于回忆起来了,是刘纪打的他,三拳两脚就把他打倒了。阎强站在汪传法身边,像一个监考的老师,低头看他的记录,看得汪传法挺不好意思的。

“财二,你是想让刘纪在经济上赔偿你呢?还是让我们把他拘留起来,你不要钱了?”阎强走到财二面前,盯着他问道。

“我打听了,人家说,判了刑也得赔钱。”

“哼,你挨顿打还被打成法律专家了?”阎强对他嗤之以鼻,“那你雇律师打官司去吧。”

“我听你的,阎强哥。”财二突然提高了声音,“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得按你自己的意思办。”阎强说,“你要是雇律师打官司,拖着三年两年也说不定,拿到赔偿款得让律师分一大半。”

“刘纪能赔我多少钱?”

“把医药费给你报了还不就可以了!”阎强说,“你把医院的单据拿出来,一会儿就能拿到现钱。”

“我得把花妮叫过来。”财二说,“单据她拿着呢。”

马辉去叫花妮。

汪传法双手捧着笔录,给财二念了一遍。财二点着头说对对对,在几个重要的地方摁了手印。汪传法像交了考卷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财二啊,你别整天在街上晃来晃去的,你也想办法出门打工挣点钱。”汪传法说,“你在美发店里坐着,人家看见你这个流氓样儿,想进也不敢进去。”

“我是要打工去,要不是打这一架,我现在早就在北京了。”财二说,“我两个朋友,邀我去给洗浴中心看场子。我再养几天身体就出发。”

“学门手艺。”汪传法说,“找一个地方,老老实实待下去,你每次出去打工,没有超过一个月吧?带去的盘缠花光了,就又回来了。”

“不是我没有长性。”财二说,“传法哥,你没出过远门,你不知道。北京上海青岛,我都去过,可是我觉得哪儿也比不了咱们眉镇,外面的人都太冷漠,没有笑脸!”

花妮来了,手里攥着一沓票据。医院的正规发票是三千六百多,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饭店、小卖部的票据和车票。

“这些不算数。”阎强把这些票据还给了花妮,“让他赔你们四千块钱吧。”

“啊?”花妮张着涂了口红的嘴,很失望,“同一个病房里也有个被打成轻伤的,都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了,赔五万块钱还不愿意呢!”

“性质不同,还有一分钱也捞不着的呢。”阎强说,“电鱼本身就违法,而且是去人家承包的鱼塘,还药死了两条大狼狗,值六千多块钱,药狗算是投毒,追究起来比轻伤还严重。”

“狗不是我下的药。”财二耷拉着脑袋。

“那你还有同伙?”

“没有。”

“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有人把看水库的狗毒死,让你去偷鱼!”阎强有些生气,“好了,你们先回去吧,等我们调查清楚,把毒狗的人抓着,再一块处理。”

财二抬起头,看着花妮说:“听阎强哥哥的,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也不能说听我的。”阎强放缓了口气,“还得按你自己的意思办。”

最后,财二和花妮两口子同意刘纪赔给他们四千八百块钱,双方以后互不追究。阎强回到指导员室,一会儿刘纪从那儿过来了,左腋下夹着一个棕色小皮包。他冲我笑着点头,从小皮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花妮。“扣除杜雪替我预支的三千,我再付给你一千八。”刘纪笑着说,“花妮、财二,咱俩以后见了面,还是好兄弟姊妹。想吃鱼,白天去钓,要是夜里去电鱼,还是不客气!”

花妮埋着脸,把手里的钱数了两遍,说:“财二白挨一顿打,白白受了几天疼。”

财二梗着脖子,咬着牙不说话。

“疼都疼过了。”汪传法说,“财二也没少受疼,就当自己喝醉酒摔破了头吧。”

“那不一样。”花妮说。

财二和刘纪分别在调解书上签了名摁了手印,双方各持一份。我拿着笔录和留档的那份调解书去敲张所长的屋门。

“进来!”张所长的声音很洪亮。

这是我见过的一间最不像所长办公室的办公室了,一进门左手是一张办公桌,桌子再往里顶着后墙放着一张小铁床,靠右手这边挨着墙放着几袋化肥和饲料。这些东西都是他在小镇逢大集时买来的,外来的流动商贩比镇上的农资店铺里卖得要便宜一些,他先堆在屋里,要分批用面包车拉回家,通往他村里的山路陡峭得很,拉多了车子爬不上。红色的木头办公桌上,两头堆满了书籍和报纸,中间是信,全国各地的战友的来信,按省份一摞一摞地码放,手头没有要紧事务处理时,他就看信和写回信,他梦想着能把散布各地的战友召集起来,到当年战斗过的地方相聚一次,一起去长眠的战友墓前敬献花圈。这事忙了几年了,一直没能如愿。

桌子上最醒目的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圆铁盒,里面盛着半盒烟丝和一沓白纸片。圆铁盒旁边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卷好的纸烟,每根都卷得一模一样。蹲猫耳洞那几年,与敌人紧张的对峙间隙,他练成了卷纸烟的拿手活儿。现在他的习惯是每天一坐下来,先卷十二根纸烟。他点着烟,狠狠抽了一口,烟头猛地变红,一下子蹿起了小火苗。他噗地把火苗吹灭,拿起笔录,挠了挠头皮,问道:“不是说罗德林打的财二吗?怎么变成刘纪了?”

“财二改口了。要不先不结案,我去找证人摸摸情况?”我说。

“冤有头,债有主,只要挨揍的没意见,那就算了吧。”

他挥了下手,我转身走出所长室。刘纪、花妮和财二都已经走了。既然双方同意,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吧。我想着接下来把精力放在寻找被拐走的孩子身上。杜雪说当时那个耍猴的男人生病了,女的去宏济诊所请来大夫给他输液,也许吴兵能给我提供一些线索。我去找吴兵,骑着自行车出了派出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后面超过我,停在路上,右侧前车门打开了,刘纪跳下车,快步向这边走过来。我假装没有看见他,继续向前骑。

“鲁松!”他叫着我的名字,迎面站在我前方。我减一减速,冲他点头打个招呼,继续往前走。

“我跟你说句话。”他紧随着我跑了两步。我骑到和越野车并排时,左侧后窗的玻璃落了下去。“噢!”坐在车上的人故意发出一个怪声,我眼角瞄见了阎强那张娃娃脸。我假装没看见,继续向前骑。越野车在后面追上来,超过我,再次停在路边。我急忙握住刹车手柄,滑行到和越野车并排时,我扭过脸,阎强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一起去吃个饭!”

“我有事。”

“别婆婆妈妈的了,快点儿!把你的自行车放‘大个子’修车铺去。”

路边有一个修车店,两间铺面,没有招牌,外墙上嵌了两个木橛,一个挂着两条旧车胎,一个上面吊着块巨大的锯成钥匙形状的木板。铺子里一排货架子上摆着自行车配件,另一间屋里摆着锁具和小五金。店主三十岁左右,赤着上身,胳膊比一般人的大腿都要粗,他坐在马扎上,双手捧着一本包着书皮的厚书,端着十足的读书的架势。我推车走到他跟前,他瓮声瓮气地问道:“哪儿坏了?”。

“车子没坏。”我说,“我在这儿存一下,下午来骑。”

“我这是修车铺,不是存车处。”

“张龙,张龙!”阎强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这边大声叫道,“这是咱所里新来的鲁警官,你把车子给他推屋里去。”

张龙站起身子,这人太高了,我刚到他的肩膀,他伸出右手把自行车接过去,在他手里就像一个儿童玩具车。

越野车里有一股新车的味道,很宽敞,真皮座椅很舒服。

“张龙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天天抱着本《水浒传》,上面的字估计得有一半不认识。”阎强扭着头望着站在店门前目送我们离去的张龙,“他以前在省里的一个篮球队,打了几年球,脑袋被篮球砸得有点傻不拉叽的了。”

挨着张龙修车铺的是农机维修站,门前停着几辆残缺不全的拖拉机和三轮车,派出所的警用面包车停在地沟上,沾满了泥浆,修车师傅正在检修。

“叫上张所长一起去吃饭吗?”我说。

“叫他干什么?整天颠三倒四的。”阎强说,“霸占着所里的警车,都成了他的拖拉机了,这辆车还要我的关系从治安科要过来的。这人封建思想严重得很,头胎是个女儿,却把户口上在别人名下,非得生个儿子,把自己搞得贫穷不堪。要不是他有两个战友在部队很厉害,关照着他,早就处分他了。”

“咱们去哪儿吃,阎指导员?”坐在副驾驶座的刘纪扭过脸问阎强。

“去哪里吃呢?现在越来越没胃口了,什么都不想吃。”阎强叹了一口气,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雀山那儿有一家农家乐,还不错,就是有点远。”

开车的人一直沉默着,他一头浓密蓬松的自来卷,像一个巨大的钢丝球,左边额头一道伤疤,一直到眼角。他穿着黑色上衣,袖子卷到胳膊肘,右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左手腕戴着紫檀手串。

“好车不怕路远,”刘纪说,“一踩油门就到了。”

“既然你这么说,咱就去雀山。”阎强向前探着身子,双手扳着前面的靠背对开车的自来卷说,“停车!你不知道路,换我来开。”

自来卷收起油门,滑行很远才将车停下。刘纪坐到后排来,自来卷把驾驶座让出来,坐到了副驾驶位上。阎强刚拿到驾驶证不久,正是看见方向盘就手痒的阶段。

“真好开!”阎强坐得笔挺,架着胳膊双手端着方向盘,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这车多少钱?”

“三十来万。”刘纪说。

“好嘛,够我干到退休的了。我一个月领到手还不到一千元,当一辈子警察就值一辆车。阎强摇摇头,“越野车还是要买军绿色的,帅气。黑色不好看,太沉闷。”

自来卷眯着眼睛,盯着前方的路,脸上确实显得很沉闷。

“阎强,你不想当警察了?咱俩换一换!”刘纪说,“你去管理大理石厂,我去当指导员。”

“我们这一行就是——”阎强往后扭头看了我一眼,“好汉子不稀干,赖汉子干不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上牌的时候怎么没有找我啊?我跟车管所赵所长熟得很,他还欠我一个人情,要是去找他肯定得弄个好牌子。”

他一直往县城方向开去,过了拳铺镇,拐弯进入一条砂石路,沿着一条小河在山上绕来绕去。快到山顶时,他将车子刹住了,路边立着的一块大石头上写着雀山,旁边平台上停着几辆小汽车。一排四间木石结构的瓦房,屋顶上铺的不是瓦,而是薄薄的石片,树林里隐约露出几座小木屋。阎强打方向驶上小平台,一个中年女人摆着手指挥阎强停好车,帮他拉开车门,脸上堆积着重叠的笑容,“刚接了辆新车啊小阎?”

“今天有啥稀罕点的野味没有?”阎强跳下车,车钥匙在手里甩来甩去。

“想吃啥有啥。”老板娘浑身散发着江湖气息,她冲着瓦房大声叫道:“陈丽!”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苗条女孩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暖水瓶。

“马玲呢?”阎强问老板娘。

“马玲回老家了。”老板娘说。

“小周呢?”阎强再问。

“小周上桌了,那一桌也是老主顾了。”老板娘说,“陈丽刚来,可有眼力劲儿了,服务绝对到位。”

瓦房后面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圈养区,野鸡山鸡土鸡、鸽子斑鸠,在里面扑棱棱乱飞,另一个网子里是几十只野兔。拴在松树下的几只青山羊,嘴里咀嚼着树叶,抬起头四下打量着。自来卷的手机响了,他穿过停车场,到那边去接电话,刘纪随后也跟了出去。阎强一口气点了十几道菜,“够了吗?你再点几个吧!”他对我说,“开着三十多万的车,戴着几万块钱的手表,咱给他把事情办得这么圆满!还不得让他出点血?”

“你自己觉得你今天是逼供还是诱供?”我说。

“什么?你是督察室还是检察院?质问起警察来了!”他的小眼睛瞪得溜圆,“财二都同意了,你有什么不满的!罗德林不是想和张富仁竞选下一届村长吗,担心有刑事案底会让张富仁揪住小辫子。你不知道这事儿?好嘛,看来我这个忙是白帮了!我还不是看在你和他媳妇是同学的分上,才不惜得罪花妮和财二,你还不领这个情!”

“警察哥哥,茶水倒上半天,都快凉了。”服务员站在一间木屋门口,大声招呼我们“还不快点入席!”

“好,好。”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改天我请你一场酒。”

他脸上的委屈慢慢散去,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背,像一对亲密的战友走向餐厅。

不一会儿,四个凉菜就上来了。“喝啥酒?”服务员问道。

“不喝酒了吧?”阎强望着自来卷说道。自来卷没答话,刘纪说道:“怎么能不喝酒呢?无酒不欢!”

“一般的酒我喝了就头疼。”阎强眉头紧蹙,仿佛头疼的感觉还没有消散。“要是不来点酒,就白瞎了这些菜了,今天点的全是下酒菜,你们喝,我来开车。”

“咱不喝一般的,咱喝点好酒。”刘纪问服务员,“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好酒?”

“啥好酒都有。”服务员从小柜上拿起酒水单递给阎强,“茅台,五粮液都有。”

“一样先来一瓶。”自来卷说。

“既然你们非要喝,那就要一瓶五粮液好了。”阎强翻看着酒水单,“这儿卖得太贵了,比县政府宾馆的价格都高。”

陈丽拿来五粮液,打开。刘纪把酒瓶接过去,先给阎强倒了一杯。

我把面前的酒杯拿开。“我不喝酒。”我说,“我以茶代酒。”

刘纪拿着酒瓶子,站在我身边,他望着阎强问道:“鲁松真的不喝酒?”

阎强抬脸对刘纪说:“他是嫌酒杯小,给他换个大杯子!”

“就是嘛,古人云不会喝酒的警察不是好警察。”刘纪打个哈哈,拿过我的杯子,倒了一满杯。

他挨着自来卷坐下,“哥,你就不喝了吧?”他小声问道,“咱下午还得和卢总谈事儿。”

“我只喝一杯。”自来卷说。

“哪个卢总?”阎强问道,“谈啥事儿?”

“邹城的朋友,以前在兖矿那边搞工程。”刘纪说,“我们想邀他合伙上个项目。”

“啥项目?”阎强接着问。

“想搞一个度假村。”

“吃喝玩乐一条龙?”阎强说,“消费高不高?开业后我们这些穷哥们儿去玩可得有面子!”

“看你说的!”刘纪说,“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去玩儿我给你免单。”

腰里系着白围裙的光头小伙子端着菜盘走进来。“炸槐花,野蜂蛹炒鸽子蛋。”服务员报着菜名,把两个菜盘摆在阎强面前。

“开始吧!各位兄弟各位朋友。”阎强端起酒杯。

自来卷右手端着酒杯,左手护在右手前面,“请——”他挺直身子,擎起酒杯,动作带着一股古意。“谢谢二位!”他缓缓将酒杯放在桌上,望着阎强,“阎指导,还有这位朋友。”他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就像隔着一层干燥又厚实的沙砾传出来的,但说得清楚而坚定,底气十足。

“怎么,你还不认识鲁松?”阎强很惊讶地望着自来卷,“他不是和你媳妇是同学吗?”

和我挨着身子坐着的这个人,果然就是罗德林。他端起酒杯对我和阎强说着谢谢,眼睛里却没有表露感谢的意思,也不带丝毫的喜悦。他冷静的目光,似乎是从一潭泉水里射出来,这种目光没有悲喜,没有畏惧,也没有友善。

选自《十月·长篇小说》,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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