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微诗集|欧阳江河:老男孩之歌(诗集)
欧阳江河,1956生于四川省泸州市,原名江河,著名朦胧派诗人。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3年至1984年间,他创作了长诗《悬棺》。其代表作有《玻璃工厂》,《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傍晚穿过广场》,《最后的幻象》,《椅中人的倾听与交谈》,《咖啡馆》,《雪》等。著有诗集《透过词语的玻璃》,《谁去谁留》,《事物的眼泪》、评论集《站在虚构这边》,其写作理念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诗坛有较大的影响,现居北京。
老男孩之歌(诗集) 欧阳江河/著 老男孩之歌 让正在说的话闭嘴。 把盖了一半的房子 正在盖的另一半拆掉。 把读了一百年的书, 一页一页撕去,撕个精光。 撕掉的书,哪本一字没写? 书店的书,哪本值得掏钱? 六十亿地球人天天上网, 而一个老男孩,终其一生 埋头读书。 买不起书,就偷书。 偷不走书的年岁,就偷书的心。 但偷书之前得学会认字, 认字之前,得先造字。 在古希腊,一个小女孩的眼睛 替晚年的俄狄浦斯看过路。 她会替一个老男孩看书吗? 将正在读的书合上。 让正在写的书停笔。 吹灭飞蛾,降下光的鹅毛大雪。 从做旧的爱拔枪,退弹夹, 看子弹是不是刀的避让。 别管被焚的书是谁的,你就写吧。 别管刀在谁手上,你就戳吧。 也别问,这一枪对着谁开—— 不忍对别人开枪,就对自己开枪吧。 谁死谁生,都是恍然一瞥。 管这大把大把的金钱是谁挣的, 你就花个痛快吧。 管这条命是贵是贱, 想革,你就拿去革吧。 你就用左手卡住右手的咽喉, 呼吸左派的忧郁。 让《左传》的肺一字一顿吧。 鱼刺,卡在海啸的深喉。 在刺客读完《资本论》前, 你就成为这个刺客吧。 老男孩的头脑里 有十个书房, 就让其中一个变成文盲吧。 一百个美少年凑出一个老男孩, 其中一个是逆生长, 给他半日春风他就万物疯长, 对应于老男人的万念皆空。 日子是空的,像是没人过过。 女人心,往外掏什么都是桃花。 李香君走出空闺,把桃花扇 递给孔尚任。回家时鞋子想扔哪儿 就扔哪儿是多么幸福。 每天早起,在一头幻象奶牛身上 给真理挤奶是多么惬意。 但网聊之余引用心经 是个冒犯,因为佛祖 从来不是一个机会均等的雇主。 李白快递了一个千金散尽。 鹤的快心事,中途按了暂停键, 似乎在等签名版的东风。 但热泪掉头,洒向太平洋。 一个盲人天文学家,一生从未看过 头顶的星空。星空,是内心的事。 瞎了眼的老男人啊,奇迹般 读完了书架上所有的书。 晚报是个哑巴,却一直在唠叨。 看一部电影,比从头拍这部电影 还要耗费虚无,钱也花得更多。 在一个穿金戴银的时代, 谁又没穷过。 大我小我,付与一些轻物质。 白银的小战争打到最后 竟是一个暗喻。抢银行的恐怖分子 头上套个薄膜袋走来, 你趴着没动,但知道枪里没子弹。 天太热,有苍蝇或光速的虫子。 为此,老男孩的童年被浪度了。 人怎么能容忍苍蝇飞过的生活 在自己身上一直活着。 至少还有野蛮人的屁股可以坐下。 在哲人的内心深处, 脚底的词,就像 刚登上泰山一样喘不过气来。 给词穿上运动鞋或许会好些。 而我,什么鞋子也不想穿, 即使赤脚踩在碎玻璃上也不穿。 八千里路的尘归土,够你走到天边外。 让万箭的血,从脚底射入头颅吧。 让赤脚的血更尖锐些吧。 让词与面包血淋淋的吧。 在这个老男孩身上谁又没活过, 谁与他一握不是两手空空。 他老去一天,够我小一岁。 天下烈酒我们对饮各半, 我喝得烂醉,他却滴酒未沾。 脏衣服晾在叶芝的晾衣竿上。 老男孩和我穿同一件衬衣, 衣领是他的,袖子归我。 一个崇高的合体, 是卑微的,分身的。 请准许我替他变老,变穷,变蠢, 因为他将变得比我更为愚蠢。 读北宋诗 仅仅抵制哀愁 尚不足以 完全顺应生死悠悠 仅仅不加描述 也不足以 忘言 于描述之物 仅仅凭借诗殇 专制本身 完成了教育的转向 不读不写 无非是 词物 两难的堆砌 但一直写一直读 又能有 几个东坡,几个黄山谷 光是梦见豹子 还远远不够 还得现身,还得被吃 光是不舍此身 纵然转世 恐无以幻化和深问 抽烟人的书 只读抽烟人写的书 只买烟草抽掉的书 只花抽烟抽剩的钱 打火机将书里的字烧光了 剩下一本无字书 读,还是写:这是个问题 抽烟人的书,字是亮的 烟丝熄灭后,钨丝亮了 烟抽过的东西全都有了电 没抽的,继续待在黑暗里 钨丝和烟丝,哪个更亮? 红尘和灰尘 其中一个犯了烟瘾 想从书钱手上抢烟钱 但书钱早被烟钱 花得只够买一份小报 不买书的人 把买书省下的金钱 攒起来办报 但风把报上的字也吹走了 昨日之日,不够读一份报 但足够读一百本书 今日之日,今人的书 全是古人写的 活字睁开眼睛 不解地看着盲人所见 鸟语,出现在死读书里 悠悠此生,读不完天下书 但足以把图书馆的书 从头写一遍 书写到一半时才有了书桌 烟抽得只剩一小截烟屁股时 还是没裤子穿 《资本论》的稿费 不够马克思的烟钱 大英图书馆烟雾蒙蒙 托洛茨基嘴边那支烟 倒过来抽未必是斯大林 地狱般的烟瘾升上碧云天 从报摊到图书馆 一路张贴着禁烟令 肺里的烟灰缸被扔了出来 头脑里有一只巨大的墨水瓶 从未写出的书,人人都在读 书读完了,却一字也没写 书的历史减缩成一份晚报 新闻被退回事件的发生 发生,被退回发生之前 以读报人的眼光看 书,是幽灵的事 提着断头,双手也被砍去 把死的东西写得活过来 眼睛写瞎,心写碎 尽可能久远地读 尽可能崇高地写 (写给西川) 早起,血糖偏高 在早餐的蒸蛋里,那晨星般 撒下盐粒,又让老男人凝结的东西 变成了糖。天下盐,丢了谁的天下 这一天,广场空无一人 急诊,排起了长队 风吹来芳香的、意识形态的苹果醋 四环上,有人驾驶一枚鸡蛋壳 逆时空一路狂奔 五十年代的膀胱缓缓升空 隔着防火墙捏鼻,还是能闻到 三千里外的闷骚狐狸:孩子们 从搜狐网朝阿里巴巴撒尿 为憋尿时代建一座纪念碑吧 为头脑里的小便订购一只抽水马桶 因为杜尚先生要来,签下他的大名 在文明这具恐龙的骨架上 我们一生的甜蜜劳作 工蜂般刺入花的血滴 在花脉深处,药片吞下烈日 甜的陈腐照耀着大地 甜的吸血鬼相见欢 胰岛素,这液体的针尖王子 以医学的目光打量尘世 避开了冰淇淋皇帝的邀宠 糖衣炮弹打开甜的内部构造 揪出一堆的厨子和胖子 有的得了厌食症,有的想要转世 而贪吃糖果的男孩 像个无辜的天使站在地球仪上 并不知道甜去了哪里 伤感是多余的,但又必不可少 甜的哲学被苍蝇飞过之后 再也不能飞得像一只翠鸟 八大山人画鱼 鱼,游出词的骨头 在阳光的垂直照耀下 迷幻地待了一小会儿 然后,游回词的无处安身 鱼以词的身体,在地上 活蹦乱跳,它刚刚离水 八大山人想吃鱼 但山中无鱼,只好画鱼 渔夫觉得不像 抓了条活鱼放进画里 一条真身入画的鱼 反而更不像了 鱼像了词,像了别的东西 不再是它自己 在词的身上,鱼不过是 词的无处安身 彻底安身,也就彻底死了 鱼在地上,一动不动 谁会是一条真鱼呢? 如果它不是 八大山人画过的同一条鱼 早已被渔夫捕获 鱼听从了词的放逐 眼睛,在水墨中瞪着 词没有的东西,物也没有 如果有,它会自己现身 比如,一只孔雀 会慢慢出现在鱼的肺部 鱼在纸上游来游去 而不是水下 孔雀肺一呼一吸 直到空气全无 文明的幽暗 对鱼的孔雀是个诱惑 它刚要开屏 却被浪花溅了一身 鱼忘记了八大山人 从水的抽象游入博物馆 鱼也忘记了渔夫 且在阳光中待得太久 选自《十月》,2015年第6期 《十月》微信号:shiyue1978 《十月》邮购电话:010-82028032,平邮免邮资,定价15元/册。 《十月》地址: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邮编:100120。 投稿信箱:shiyuetougao@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