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微诗集|邱华栋:夜晚,大风,鸟群……抗击着来自时间与黑暗的侵袭
邱华栋,小说家,诗人,评论家。1969年出生于新疆昌吉,祖籍河南西峡,文学博士,曾任《青年文学》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现任鲁迅文学院副院长。著有长篇小说《正午的供词》《中国屏风》《长生》等10部;中篇小说《手上的星光》《环境戏剧人》《闯入者》等28部;短篇小说《社区人》等60篇;以及具后现代风格的短篇小说《时装人》系列50篇和少年生活系列小说《我在那年夏天的事》50篇;共出版诗集、中篇小说集、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等90多种版本;获得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责任编辑奖等数十次;多部作品被译成日、韩、英、德、意、法、越等多国文字发表或出版。
邱华栋/著
在西乌珠穆沁旗
夜的幕布完整地铺下来
展开了它全部犹如一块破布上闪亮的碎钻石,那些星星
面对天空的黑暗浩大和饱满丰盈
我内心只有蒙古包内柔弱的灯光,和草原上的深刻寂静
京东偏北,空港城,一只松鼠
朝露凝结于草坪,我散步
一只松鼠意外经过
这样的偶遇并不多见
在飞机的航道下,轰鸣是巨大的雨
甲虫都纷纷发疯
乌鸦逃窜,并且被飞机的阴影遮蔽
蚱蜢不再歌唱,蚂蚁在纷乱地逃窜
所以,一只松鼠的出现
顿时使我的眼睛发亮
我看见它快速地挠头,双眼机警
跳跃,或者突然在半空停止
显现了一种突出的活力
而大地上到处都是人
这使我担心,哪里使它可以安身?
沥青已经代替了泥土,我们也代替了它们
而人工林那么幼小,还没有确定的树阴
我不知道我的前途,和它的命运
谁更好些?谁更该怜悯谁?
江西的白鹭
从南昌到井冈山,农民在路边插秧
白鹭在水田中浮现,它们亲近水牛
或者干脆飞起来
姿态优雅,轻松,有一种醉人的美
似乎有三种白鹭,花脖子的
纯白的,以及头顶有颜色花冠的
以无垠的绿色稻田为背景飞动
划过一条条看不见的弧线
而美丽的风景镶嵌在
人民劳顿的画框中
插秧人直起腰来,太远了
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辛酸
这是在江西的大地上
河山秀美壮丽,可农民
那些以白鹭为友的插秧人啊,一年到头
为什么仍旧那么苦,那么穷?
一只濒临死亡蜜蜂
在天津蓟县,清晨我散步在荒野
躲开了一匹受惊的马,却发现了
草丛中一只垂死的蜜蜂
我看见它无力地攀爬与挣扎
甚至没有力气抓住草叶
不断地翻滚着跌落
我用一根草棍逗弄它,它惊慌失措
那么无力,继续跌落
从肥大的草叶上,滚入了苔草丛中
我知道它垂死了,已经无法起飞
在远处,槐花和酸枣花盛开
世界一片洁白的花海
我想起了养蜂人昨天告诉我的:
蜜蜂知道自己要死了
总是要离开它供养的蜂王,离开它的家,它的花
雪的暴力
去年的一场大雪
造成了暴力的形状
在被压垮和撕裂的树枝间。如此触目惊心
这么多的残肢断体,向大地垂死和衰朽
但是压垮它们的雪已经不见了
雪消失了 如同暴徒的逃窜
一场暴力过后,雪的牙齿、拳头和刀剑
都消失于无形
只有受害者,杨树们,尤其是柳树
以被蹂躏的形状
成为我们眼中惊恐的图像
而春天的消息被花喜鹊带来了吗
我看见它们在树枝间低叫或沉默
是不是在哀悼一场浩劫?
花喜鹊从来都是欢快的,可是它们却在静默
要么飞快地掠过天空,拖着无声的翅膀
在树枝上,空巢中经常没有鸟
只有空虚,被悬置于春色之上
温宿大峡谷
温宿大峡谷果然名不虚传
我看到,那红色的峭壁壁立千仞
以颜色和刀锋般的阵容带给你惊悚
在峡谷之间的冲积沙地上,留下了昨天晚上洪水的暴力的痕迹
百年柳树根被掀翻,如同死亡的螃蟹,样子古怪而诡秘
洪水已经没有了踪迹,但是你分明可以闻到一种肆虐后的气息
在你的周身弥漫和浮现,使你发冷又发热
就在昨天晚上,按照原计划
本来要在大峡谷深处的一个地方举行篝火诗歌朗诵和音乐晚会
红地毯、探照灯、篝火堆、扩音器和镭射光都准备好了
但就是没有料到下午的山地大雨
所导致的突如其来的洪水,会冲垮了一切
我们得到通知,在宾馆原地待命,一直到傍晚都无法出发成行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件,改变了事物和时间的轨迹
在第二天,我们来凭吊了
这是对大自然杰作的膜拜,也是对大自然毁灭力量的参观
篝火堆被冲散了,红地毯被沙子覆盖
露出来的部分扭曲成一个美女的躯体
仿佛遭到了强暴之后又被杀害
探照灯被什么东西砸瘪了,发出了咳嗽的声响
我们在凌乱的现场穿行,心境沉重了一会儿
忽然又开始变得明亮
因为周围的大峡谷如此美丽,如此雄阔,又如此静默
仿佛在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以嬉闹和开玩笑的方式
制造了这样一场和我们的相遇
我们就这样开始真正地面对温宿大峡谷
啊,赫红色的峡谷包围了我们
使我们头顶的蓝天更加碧蓝
使我们的眼睛看到了过去没有看到的东西
温宿大峡谷,绵长的红色峡谷,仿佛是带着自然之血的峡谷
以激烈的方式在提醒我们
必须要和大自然和平相处,必须要正视大自然本身的力量
否则,我们人类将永无宁日
汉代烽燧
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已经在戈壁滩上站立了两千年
像一个没有了头颅的汉代士兵
依旧坚守着阵地
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从未移动,也从来都不惧怕暴风雨
夜晚,大风,洪水,太阳,马匹和鸟群
抗击着来自时间与黑暗的侵袭
上海的早晨
我从上海锦沧文华酒店12层的窗户望出去
波特曼酒店、恒隆时代广场和上海展览馆把时间扭曲在一起
这个早晨闷热而华丽,我以外来者的眼光
对她漫不经心的一瞥,看见了上海的心脏地带
在潮湿的8月里谨慎地涌动,并成为这个金钱时代的脚注
为了她变得更高,更富丽堂皇,更辉煌,也更糜烂
贺兰山
贺兰山青黑的山体
在远处逶迤,遮住了天空和云彩
西夏王陵的穹隆
是天空下的土包包,包藏了多少机心和秘密
明长城像手臂的枯骨
在贺兰山口伸展,拦不住厮杀和铁蹄声
历史在这里沉默,如同
我们进入阿拉善的天高地阔
贺兰山在大地上旋转身姿
成为巨人般永恒的留影
东居延海
你真的是海,那么蔚蓝
像天底下的一只美丽的眼,长久地凝视苍天
为的是天空能持续地下雨。为的是
不再闭合了这双眼,为的是把万物滋润得鲜艳
为的是张开这大地之眼,把疲倦的飞鸟呼唤
把匈奴居延部落的消失和西居延海的死亡一同纪念
为的是继续成为海,成为孩子们飞翔的梦想
为的是,让水和波浪点缀这万里荒滩
弱水三千,沧海桑田,命悬一线
东居延海啊,我愿意成为水珠,消失于你的波光潋滟
黑水城
我似乎听见了厮杀,听见了人喊马叫
在历史中某个特定的夜晚
黑水城,没有黑水白水,只有静止的残垣断壁
只有黄沙匍匐,只有风声和沉默
一座方形的城池,我看不见霍去病
看不见黑将军和他的士兵,
看不见街市和庙宇,官署和税衙,看不见男人和女人
看不见汉朝人,蒙古人,西夏人,唐朝人的纷纭走动,你来我往
黑水城,包围你的,只有无边的辽阔
诉说着时间的孤独,和无边的寂寞
额济纳
额济纳,这名字听上去是一朵花
插在美丽少女的头发上,轻微地颤动
苍天般的阿拉善啊,广阔的大地平方公里有三十万
而胡杨林,则小心翼翼地生长在弱水沿岸
这就是额济纳,沙枣花,红柳花已经开遍
这就是额济纳的额头上戴的花
这就是有神树的地方,不光有策克口岸的贸易
那棵六个人手拉手才能围住的神树,占据了土地的精神中心
额济纳的颜色就是秋天里胡杨林的颜色
每一棵树下都有一个人在看:金黄璀璨,烂漫无边
怪树林
怪吗这树林?怪,的确是怪啊,东倒西歪,披头散发
张牙舞爪,疯疯癫癜,像要扑过来咬你
可是仔细一看,它们都死了,都不能动了
都站在那里,没有了生命,没有了呼吸,甚至没有了影子
是因为没有了水。是因为上游的冰山雪水走不到这里了
胡杨林哭干了眼泪之后,就集体死在这里让你看
我想闭住我的眼,但是怪树林的形象仍旧浮现在我的眼帘
仍旧像一群逃难的人民,战败的士兵一样跋涉着,举步维艰
怪树林一点也不怪,怪的是我们人类自己
在向大自然的无穷索取中,造就了怪树林,也将最终毁灭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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