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青年论坛之:余笑忠诗选
余笑忠,1965年1月生于湖北省蕲春农家。1982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编辑系。1984年发表诗歌处女作。1986年大学毕业后供职于湖北人民广播电台,从事文学节目编辑、主持,现供职于湖北广播电视台音乐广播部。2012年7月起担任《诗歌月刊》“先锋时刻”栏目特邀主持。曾获《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联合评选的“2003中国年度诗歌奖”。著有《余笑忠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长痛中醒来》(钨丝小出版,2014)。多首作品被收入国内诗歌年选及《中国新诗百年大典》(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余笑忠诗选
余笑忠/著
哑口无言
像一口废弃的池塘
她诲淫的怀抱,迎接泥土、石头
发出咕咕的叫声
春天来了,鸟儿们来了
手持弹弓的孩子们来了
他在酣睡中翻过身子
难以置信,杀了那么多的鱼
为什么没有一条
发出哀鸣
2001.4.3
正月初六,春光明媚,独坐偶成
宽衣、躺下、在河边、在早春的阳光下
啊,光阴、阅历、旧雨新枝
此时此刻,无山可登
无乳房可以裸露
无用而颓废
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
借农历之一日
醉生梦死
2003.2.6
春之歌(拟宇龙)
春天来了
我要给老马灌一点酒
我要喂小狗一颗老玉米
青黄不接,阴晴不定
火车往四处开
我只在原地奔腾
我只在原地搓手、倒脚
众人先前为我望风
现在不耐烦了: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寺门大开,香火不息
暗娼也要省亲
春天来了,我还在人间,知冷知热
2006.2.14
清明日大雨
先人散居,分此山彼山
后人雨中奔走浑身湿透
鞭炮喑哑了,香火不成灰烬了
护林员暗喜:今日当高枕无忧
梨花带雨,春衫沉重
我死之后旧情有望复萌
但不能是这一河黑水、一地黑沙
鸡犬叫嚷:要回就回小国家
2009.4.4
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
——据母亲回忆
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
他们走向一棵大树
他们合围过来
他们准备了最结实的绳索
他们紧张、兴奋地大叫
他们听命于一个老手的指挥
他们让牛抬起了脖子
不是朝它的脖子捅去一刀
而是撬开它的嘴
像给它补充盐水、陈醋和饭食
他们朝那里投去烧得通红的一块烙铁……
那时刻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从指缝间看到它突然仰身
前腿在空中踢踏
但它拔不起那棵树
它跪下,跪在自己的腿上
泥地上它刨出的坑洼
被它的血迹淹没
我没有数他们到底是几个人
我为他们打了酒,洗了衣服
2003.6.13
“小刀万岁!”
那熟悉的小东西今天出现时令我们捧腹大笑。
它在院子里溜达,显然,它刚刚被手艺拙劣的主人剃掉了卷毛,腹背上的毛色深浅不一,甚至肚皮的血色都露出来了,这可怜的小东西。
我可以这样形容它:
一、乡间划龙船队伍里脸上胡乱涂上油彩,男扮女装的丑角。
二、被同伴扒掉了裤衩的半大不小的男孩。
三、一棵刨掉了皮的树,上面涂写着:某某,或某某某,我爱你。
四、带着耻辱标记的贱民。
我试图用一个最贴切的比喻。但正在这时我有点走神,倒不是因为那熟悉的小东西有了什么新奇的举动,它照样在溜达,享受着放风时的自由。我走神是因为想到了在舞台上钻火圈的那些狗,或者猴子,无论人们报以多么热烈的掌声喝彩声,它居然一声不吭,仿佛天生就是干那个的。
还想到,也是在舞台上,从前那些意大利阉人歌手,当他们失去性别的歌声在高音的旋梯上令人眼花缭乱之时,舞台下的人群兴奋地高喊、欢呼:“小刀万岁!”
2007.3.18
仰 望
有时,你会手洗自己的衣服
你晾出来的衣服
滴着水
因为有风,水不是滴在固定的地方
因为有风,我更容易随之波动
我想象你穿上它们的样子
有时也会想,你什么都不穿
那时,你属于水
你是源头
而我不能通过暴涨的浊流想象你
那时,你属于黄昏后的灯光
我可以躺下和你说话
而倾盆大雨向我浇灌
从来如此:大雨从天上来,高过
我,和你
2008.10.19—12.30
凝 神
这一刻我想起我的母亲,我想起年轻的她
把我放进摇篮里
那是劳作的间隙
她轻轻摇晃我,她一遍遍哼着我的奶名
我看到
我的母亲对着那些兴冲冲喊她出去的人
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2009.3.10
荷花之外
从烂泥田里长出的好东西不多
荸荠算一个
人们将它去皮,或煮或蒸,是担心
它带有可怕的菌种
在灵魂的下层土壤里,我不知道
会生长出什么
我只知道会有自我缠绕的东西
我只知道再写下去
就有说谎的可能,像他们
给平胸女子注硅胶
说明什么?说明有人爱的是
丰乳如臀
2010.3.22
2010年春,云南的愁容
孩子们端着碗,他们被告知
要稍等一会儿,等浑水里的泥沙
沉到碗底
然后再喝
孩子们双手捧着碗,这是他们
在饥渴中领受的一碗水
他们捧着
又平又稳
多么好的地方
那是从前。他们不知道
从前有多么好
今年,又有多么突然
小心地喝完一碗水,孩子们
小心地用手指将碗底抹干净
在他们看来,手脏点无所谓
可以往衣服上擦,可以
往对方的脸上擦,但不可以
往一张白纸上擦
2010.3.28
告 诫
从泥土里被刨出的蚯蚓,它们
从未见过世面的肉身
暴露出来
以其渺小的弹性
顶撞碎石、阳光
和阳光下它自身的影子
他们推过来一个被反绑着的人
命令他:吃它
他们又推出一个人,一个妇人
他们笑道:要不就割下她的奶子喂你
母亲叮嘱她的孩子:不管什么人盘问你
你都说,我和你们是同一个部分的
蚯蚓就一直在我们的喉结里涌动
蚯蚓也和我们是同一个部分的
2010.7.4
中国病人
诗篇啊,你不能换掉身穿的这件黑色长衫吗?
——阿多尼斯:《诗篇》
又是怒汉,又是菜刀
又是倒在血泊中的
孩子们
救护车一路警报长鸣
气泡
喷溅的血
失败的怒汉向他们看齐——
亡国之君赐妻死,赐嫔妃死
手刃公主,向近臣
求死
向黑寡妇看齐
向鬼子看齐
向所有亡命之徒看齐
这些倒下的怒汉
曾向喷发的火山看齐
他恳求过,一遍遍地恳求过
一个个长夜,他无言地哀求过
而狗在叫,一只恶狗在叫仿佛整个世界
就是那只恶狗
你喊他兄弟他听不见
你喊他天王老爷他也听不见
他闭上双眼冲向最大的尖叫
我能省略这些吗
我能省略那些被溺毙的女婴
被绑上石头抛向深水的妇人吗
我们的神医呢?还在围绕一具遗体
津津乐道于防腐术吗
我害怕听到救护车的警报声
在隔音的战争里,我为自己
套上了一身白衣
2010年夏、秋
哭 墙
怎样的石头
怎样的高墙
教堂只余半壁,旋即
罗马人的怒火
将它化为齑粉
怎样的双手
抚摸石头
如抚摸一扇门
不复存在之门
因此抚摸的是
另一双手,手心贴着手心
抚摸的是另一个人
光洁的额头,蒙霜的睫毛
摸到了睫毛油,摸到了灰烬
摸到了永别之前
屈膝深埋的……
在昏花的老眼看来,黎明
即已沦为黄昏
“所有的诗人都是犹太人。”
所有的高墙
都有痛哭的一面
你有不能揉掉的
眼底之沙。而哭墙
哭墙的石缝里
还会长出青草
2011.6.16
“深邃而普遍的黑暗”
所有亮着的灯都在制造谎言
但你不会说谎,所有暗自
流下的泪水,不会……
所有亮着的灯都是赤裸的
我要你亮着,赤裸着
我也必须亮着,赤裸着
我们如此孤独。在隐语和行话中
我们愈加孤独。比如沙漠中的海盗
比如失明者眼中
最后的微光
2011.8.4
诱人的排比句
一棵树被锯倒
一棵树在倒下时
决然摆脱所有羁绊
扫荡了相邻的枝枝叶叶
一棵树罪人一样倒下,自嘲
为时已晚
被砍掉枝桠
被简化为木头
被削掉寸寸肌肤
直到它服服帖帖
转而承受一切:作为餐桌,作为衣橱
作为我们屁股底下的座椅
作为爱巢,作为淫乱之床
作为一条破枪
作为镂空的器具,作为木鱼
作为纵情歌唱的音箱……
在无限多样性的排比句面前
我就像一个盲人
被一个能说会道的家伙领着
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往哪里
他总是说:跟随我,我就是你的手杖
2011.12.26
元月十八日杂感
——为吴英作
今天我频频看到
一个女性的照片
她极有可能是
将死之人
这么年轻,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的刘海和短辫
她的黄色囚服,高领毛衣
她含泪的眼睛,她抿得紧紧的嘴唇
她微红的鼻尖,分明
在倒吸凉气
如果你说:法律容不下半丝诗意
我赞成。那么我们何不谈谈
庶民与公民?何不谈谈冠盖
与超短裙?
2012.1.18
假死之树
确有假死之树,考验我们的辨别力
比如,移栽的银杏
我的见识没有那么多。我无从关心
它是死是活
令人难以容忍的是
一棵树,可以如此
意味深长
仿佛所有的银杏,都是
从长痛中醒来
2012.12.14
笨拙的模仿
它的步态缓慢,它蹲伏的姿势
近乎虔诚。它不外出觅食
不理睬歪斜着身子
前来调情的公鸡
它像一个瘾君子,闭着眼睛
沉醉于它的白日梦,它好似
白日梦孵着的一枚蛋
它的身下没有一枚蛋
当你呵斥它,把它从窝里驱离
它报以不满的怪叫
不一会儿,又折回窝里
那稻草铺就的,满是羽毛和绒毛的
它独享的小小乐园
我几乎被它想作母亲的渴望打动了
但为了对它的空想作出惩戒
它会被人一把拎出来
往它的鼻孔里插上一根羽毛
如果它还要赖在窝里,就会把它的头
按进水中。这最狠毒的清醒疗法
简直把它吓成了木鸡
它不可以和母鸡平起平坐
在雏鸡身边,带着耻辱标记的它
会被它们真正的母亲
频频驱赶
2013.1.29
谐谑曲
指挥家传授的秘笈:永远不要
朝铜管乐手注目
否则,他会格外卖力
我的心里也有一个小号手
每当午夜时分
他便圆睁着双眼,使出吃奶的力气
他顽劣的一面
让我迷恋,让我焕然一新
像迟来的雨,我们为之祈求:
大一点,再大一点,好让我们悲愁的双眼
明天看到碧空如洗
但低沉的弦乐,跟不上
直上云霄的小号
像屡屡沸腾的水壶,积下坚硬的水垢
像奔腾的大河,变成了一个嗜睡的妇人
波澜不兴的乳沟
2014.2.5
自Jorg Demus独奏音乐会归来
我嚼着
摊放了一天变硬了的面包片
咀嚼的速度变慢了
这是午夜,大部分的灯
都已熄灭。还在亮着的
格外明亮,甚至耀眼,甚至
像一个死扛着的傻瓜
想想那些灯
受制于额定的功率
受制于电流、电压
受制于我们的手,一开就亮,一关就灭
即便同时亮起同时熄灭
这一盏,与另一盏
不会互为伴侣。那钨丝
需要纯粹的真空
在正常使用与即刻报废之间
没有阵痛。没有过渡期
没有婴儿期。没有垂危期
没有垂青。没有垂怜
它们不会想起
从前,摇曳的油灯
可以拧高灯芯,增其光明
为远去的巴赫、舒柏特,我给自己
斟上一杯酒,借远处
以及更远处,灯火之余光
2014.5.17—18
注:约格·德慕斯(Jorg Demus)系奥地利著名钢琴家,2014年5月17日夜,85岁高龄的他在武汉剧院为听众演奏了舒柏特《罗莎蒙德变奏曲》、《第21号钢琴奏鸣曲》,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等名作。
害 怕
害怕身手敏捷,穿梭在拥挤的车流中
散发小传单的人
害怕有人猛然关上一扇门
另一扇紧闭的门
颤抖着如从梦中惊醒
害怕一个傻瓜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
害怕与疯子为邻
害怕火中取栗的人,因为比起他们
盲人更害怕烈火
害怕坏日子被当成好日子追忆
害怕家底所剩无几的人,他们忍无可忍
被迫去占领一个又一个制高点
害怕长蛇阵
害怕成为长蛇阵的一部分
害怕盘绕的蛇一旦直立身子
2014.6.26
失语症
你突然发现拿来洗脸的
竟是屠夫的抹布
你的鼻子毁掉了。你的眼睛。你的脸
你一天用过的所有的水
你整整一天的呼吸
多么糟糕的世纪
连疼痛都变得模糊
只有痒才是清晰的
怀着残忍的快意,你让奇痒
变成抓痕、疼痛
2014.10.5
总是在夜半醒来……
像从尘埃中爬出来的人
缓慢地动一动四肢,以确认
它们完好无损
像从尘埃中爬出来的人
抚摸额头。眼睛。鼻子
双手抱着肩胛
一边是热的,一边是凉的
但所有这些,加起来
又什么都不是
像夜半这个时刻
像从灰烬中爬出来的人
在漏水的水管前,缓慢清洗
面容越来越模糊,但已无所谓
要止住的是暗中喷涌的一切
2014.10.10
猫和老鼠
父亲走后,家中的耗子多了
人气一少,耗子也来欺负
孤独的人
与母亲为伴的是一只猫
没有鱼肉伺候,它连差事
都懒得应付。或许是
寡不敌众吧
母亲的睡眠不大好
各个角落的耗子,看不见,赶不走
像一件一件烦心事
我在梦中杀过耗子,杀过猫
或许我对猫的憎恶
超过了对老鼠
我梦见过一只光溜溜的幼鼠
爬上我的脊背,那种冰凉
超过了肉身经受的所有冰凉
2014.12.23
二月一日,晨起观雪
不要向沉默的人探问
何以沉默的缘由
早起的人看到清静的雪
昨夜,雪兀自下着,不声不响
盲人在盲人的世界里
我们在暗处而他们在明处
我后悔曾拉一个会唱歌的盲女合影
她的顺从,有如雪
落在艰深的大海上
我本该只向她躬身行礼
2015.2.1
急不可待
磕破的鸡蛋要快速放入碗里
人人都是这么干的
失手的家伙被骂作笨蛋
好像可以把过错
推回给无辜的鸡蛋
急不可待
太多的眼睛熠熠生光
巨石缓缓碾过
一堆碎石
为一尊王座作最后的铺垫
2015.2.11
小树的立场
痛恨是容易的
霹雳降低了天空的高度
极端是容易的
像一个人宁愿死去
而不再受累于死亡
呆滞的玻璃珠是容易的
任烈日炙烤,任大雨倾盆
癫狂是容易的
一个醉鬼转身,扬手,掷出的飞梭
也许正中靶心
黄昏时驱车经过一座监狱
有一位朋友正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
他记得围墙上有一棵小树
所有的神秘都集中在它的身上了
那棵小树,它每每长高一寸
日出时,围墙便矮下去一分
日落时,围墙便高出一分
2015.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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