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微诗集|姜涛:我们共同的美好生活
姜涛,1970年生于天津,1989年入清华大学,攻读生物医学工程专业,后弃工从文,1999年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博士学位,2002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写作,参与编辑民间诗歌刊物《偏移》、《诗歌通讯》,出版诗集《鸟经》(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自印诗集《四人诗选》、《哀恸有时》等,1997年曾获“刘丽安诗歌奖”。诗歌写作之外,还从事诗歌批评及诗歌史研究,博士论文《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获中国“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奖。另外,出版译著《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编著《北大文学讲堂》(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外国诗歌散文欣赏》(高中语文选修教材,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等。
姜涛/著
浴室
这样被忽略,彼此间
敌视的距离,那些赤裸的上身
像橄榄树被海岸出卖
而下身无物,暴露的圣器
在反复冲洗的礼拜六
疲倦地不能扬起
人人都在默念一个词
嘴唇上衔一个空旷的浴房
雨在其中下着,世界的臀部
缓缓挪移于窗外
寻找一种关联吗?横在喷头
与云朵之间,站在热水中
站在泡沫飞溅的集体中
你脚下也横了铁索
你要到滚热的江水对面去
1996—2015
夜行的事物
有人声称,擦去树叶上的灰尘
叶子本是梳妆镜
这镜子本无光,拒绝反射
暗绿的花纹,就是一枚枚图章
私刻了出身
所以,他们从四外飞来
沿了铁路、桥洞、未完工的巨梁
时起时落的,还有沿途
那些臭烘烘的野味儿
他们曾在水库上,蘸水洗脸
或戴了安全帽
被分成若干小组,泥泞了身子
在讨论中,脸贴脸
他们的悄悄话多半是真的
被存进了手机
被发送在星空和民族性里
被肿痛的小脑
连夜下载
可这五环以外,有点像溃乱的欧洲
黑魆魆的一片片
都是古堡、小镇、要塞
他们飞过时,我似乎听到了
引擎轻轻的轰鸣
听到了起重臂的落下
也闻到大气芬芳
仿佛喷洒了便宜的清新剂
你说那是雾霾再起?
不是的,不是
地火在涌动
在不远处,温热了金隅花园
草丛与砖缝里,即将灯火通明
有人摩擦两股
即将说出漂亮的京白。
2012.7
草地上
1977年,几个坏人早被揪出
高考选拔了其他类型
举国蝉鸣替代了举国哀音
落榜的小青年只能在床上出气
一些人因此被草草生下
遗传了普遍的怨怒和求知欲
等他们长大,长到才华不对称身体
失意的双亲已去了深圳
已去了海南:面朝大海,打开电扇
没有一场广泛无人赋闲的革命
没有轿车吹着冷空气
开过万物竞价的热带海岸
谁也不会轻易北上
30年后,因了一笔拆迁款
才有了看望下一代的本钱
等到他们辗转着,从天行的轨道
滑落入这数字的小区
却吃惊地发现草地上,早已布满
晃动小手的新生儿
我知道,他们皱着眉头
其实只是缩小成侏儒的祖父母们
已懂得背过身去示威
已懂得将尿湿的旗帜漫卷
2011.5
郊区作风
穿体面点儿,就能像个中介了
每个早上,打开洞穴,骑电动车冲出去
人生,需要广大绿色的人脉
那随便放狗咬人的、随处开荒种菜的
人其实不坏,就想花点闲钱撒野
剩下的日子,熬着也是盼着
周末得空:上山吸氧,采摘熟烂瓜果
深夜不睡:写写打油诗维权
即使不能如愿,北边窗户下
那些开往包头的火车还是甜蜜的
甚至空了所有车厢,一整夜地
蹂躏着铁轨——惹得枕边人
也惆怅,忙不迭在被窝里
为秀气的身子,插一朵红花。
2011
飞行小赞
从北京飞东京,不过三小时
来往数次,就觉东亚一体吗?
其间,还能俯瞰首尔
万家灯火,仿佛住着心上人
她画了淡妆,膝下尚无儿女可养
(我必须有所回避了)
条条大河、座座高山和摩天公寓
足以永诀。
2011.4
池袋
地铁一波一波涌出暗潮
阳光城外,始终不见抗议的黑道
两国交恶,无辜商家总是最前沿
我们在假货中抵制过他们的真货
他们实在没什么可抵制的
就抵制当街吐痰、抽烟、说大话
可来自北京的,不都是流亡学人
其中一二能操流利英文
刚在东洋研究所讲过了鲁迅
并不耽搁参与本地交欢
用一杯芋头烧酒,浇灌百年来
持续抵制过的心田。
不远处,夕阳正收拢于百货公司的尖端
一派跳楼的好风光!
毗邻醉汉卧倒的小公园
就是内脏张开的先锋剧院。
今天,几个耄耋老者在舞台上
轮番跌倒,以表现内心挣扎
在场观众唏嘘不已
怀里翻腾的小东西却始终看不见
结果,一半人酒后回家昏睡
另一半人继续从冰箱
取威士忌醒酒,并正点收看了
午夜直播的右翼新闻
2010.10
国富论
炎炎夏日,避暑避到了西部
工人新村蔓延到小河边
家庭的暴虐、仪式
造就女孩们普遍的干部作风
只有炼钢高炉还昼夜燃烧
20年前,不为造翱翔边境的战机
只为造储备肉类的冰箱
我喜欢看男女青工一起下班
三三两两,提了青菜和肉骨头
社会理想不过是手拉手
将父母积蓄,顺便堆进浅浅的客厅
被剩下的那一个
反礼教之后,还真的无处可去了?
那么,趁天高云淡
说点什么吧,未来衣锦还乡的你!
没有通胀的当年
早恋已经普遍,无所事事的儿童
只能好高骛远地沉默
兴之所至,或到河边丢几块碎石头
2010.8
在恒春海滩
反倒是我们之中的长者,最先建议裸泳
年轻人只用抽烟的稀疏的影子附和
暗地里,他们摆弄新买的草帽
把海滩人物和飞鸟收藏进相机。
平日里,他们的表现果真动物性
在餐桌边贪吃又好辩,在异乡如在故乡
举止轻率不稳健。他们的可爱处
被长者看在眼中,喜忧参半在心上
此刻,雨点打在沙子上,打在各种印象
的相互反对与相互依恋中
仿佛万物初始,就如此乱麻一团
但60年了,海水没有真的变老
还能挺起白沫的前胸,吸引年轻一代
当然,它也没能变地更有力
能真地推开这座岛,露出下面
暗红的山口和那些牺牲掉了的水鬼。
隔着海,年轻人叫春,叫劲儿,发邮件。
我们之中终于有人下海了
他并未褪去省籍,裸露处却傲人平坦。
海水又一次次礼貌地送他轻松上岸。
2010.6
小憩不能永昼
昏昏然,醒在了公园边,有鸽子
和鲤鱼凑近,张了巨型的嘴
像要吐露什么愿望?还是另有内情?
它们考虑过创业吗?飞在天上,游在水中
考虑过独身或再婚吗?
我们彼此羡慕过的
但毕竟情势所限,有所不能。
我不懂本地语言,不能领略
本地有名的风俗业
更不能将你们悉数带回
在研究室里去放大那些手脚
倾听细小血脉的呼声
“也曾是怎样迫切啊”
其实,大家是共同体,都曾摇头摆尾
凑近规格更大的存在
只不过,我还能够环顾,能够侧身
并曲折地行进,分别小的人物
和花的衣冠:这里的电器行好热闹
这里的山林里好多神怪
这里的共产党贴在公厕墙上
这里的小孩,也爬上爬下
膝头磨破,练习在不切实际中
兴奋自残。两个热恋的中学生
他们的嘴唇早已融化
丝毫不顾及旁边,有个抽着烟的外国人
从白衬衫里,他们已展开
自己粗壮明亮的枝条、模型
天上的不明飞行物啊
也三三两两,倾转旋翼
投下午后三时一些世俗乐趣
必要的轮廓、一些睡荫
2009.6
包养之诗
我从远方来,他是外地人
歌厅的相识总还浪漫
虽然他60岁了,60年的饕餮
不影响吃饭时像饿狼
其他时候像老虎
这两房一厅,在热闹的郊外
掩人耳目不只为了偷欢
大家都是苦出身,他白手起家
不喜欢抚摩,只沉溺于实干
——而夜晚总是短暂
在漫长的白天,我会去成人学校
补习会计与秘书学
到了春天,还计划将父母接来
他们心知肚明登上飞机
吞下北京的风沙
满足地接受一切,但等到
四人吃饭,满桌鱼虾火红
他们的脸色还是古怪。
——自强从来是本色
长恨的歌曲连唱不完
他蒙冤入狱,让我泪水涟涟
但存折上小小的20万
足够让家乡的山河轰响一阵子了
秋凉乍起时,我又顺便考取
本地走读的师范学院
2009.6
周 年
那个下午,大地摇晃,短信频频
我们得到通知:该来的事情已经到来。
于是,个别诗人开始忙碌,拒绝轻浮
更多人集体肃穆,站到一处
仿佛乱局难耐,人类要集体洗牌。
随后的一周,我也出席相关活动
其中包括:一场纪念朗诵在美术学院召开
文学不乏良心,但美术界动作更快
用罢招待晚宴,我惊奇地发现
草地上布满了被当成作品的碎砖
年轻人信仰创造力,为此彻夜不眠
老年人信仰占有这些的创造力。
我一贯怨愤的朋友
忽然出现在台上,也像老人那样
穿着中肯,并慷慨发言。
我终于缺席,逃回自己的小圈子
也彻夜实验一种新的创造力
(那“力量”果然坚挺
居然折磨我到了天明)
我们讨厌辩证的观念
却总将辨证的内容轻松实践。
但实践论总归是矛盾论
我们解决不了普遍的失业与失眠
解决不了忧郁的经济和家庭体验
大地终于撕开了它花哨的外衣
露出循环的山岩和桌椅
还有死者的短信,尚未发出
它如此简洁,以至感动了最卑劣的小人
这大地深处的能量
渴望着形式,渴望着被了解
它果真拥有意志吗?
几个月后,我原本的爱人只身参与
想有所关联,但又旋即返回
身体明显消瘦,重逢的那一夜
她努力保持沉默——到底经历过什么
而今我已无法倾听。
总之,该到来的总会到来
我背着一盏台灯、一台电脑
飞过了夏天和冬天,又飞过了大海
如今,落在了这间新公寓里
万籁俱寂、碧海青天
——我登上天台,独自去检阅
那些兔子、蛤蟆、痴汉、卫星、或者导弹
万物伸出新的援手,却不能解释
我至今迟迟不能开口的理由
2009.5.12
乌兰巴托的雪
星期一早起,误以为还呆在家里
仍到卫生间里找水喝
或将袜子翻过来重新穿上
就当昨晚的事,并没有真的发生
可外面飘雪了,只不过一夜间
草原就急急地退走
露出一大片的日本车
陷入无边与泥泞,这情形
其实我们早已熟悉
一个多世纪了,从东京到北京
如今又到了这里
中间也有行路人,鼻直口阔
脸上带了满足的倦容
他们刚刚在风雪中闷熟了土豆
又要上班去,肩上的猎枪
换成一支支的黑雨伞
但我还穿着底裤
在BBC与CNN之间匆忙转换
看见白头主持人一贯傲慢
而今,却说起无产阶级英语
我将信将疑,似懂非懂
猜想天下或许有大变
——不是故乡的大山变成了金色小丘
也不是平壤变成了北京
唯一的可能,是我们的料想
即将成真,于是我决定穿衣下楼
去参加远东熙熙攘攘的诗人大会
并在朗诵的间隙,穿插外语
如Black Monday之类
弦外之意:这场好雪,恰是时分?
2008.10.6
我们共同的美好生活(选三)
1,诗与真
6年前,我就来过这儿
带着新鲜的肺和脸
左顾右盼,看个不停
结果,车子撞在半山腰
民族司机被警察带走
我听见身下江水的咆哮
在山中,还有人高声断喝
——有何贵干?
那时,我无家累,无房产
认真读书,也没超过十年
怎么可能有答案?
结果,他们逼我不停喝酒
说一两个内地笑话
我缺氧,口拙,讲不清
像块石头从雪岭滚下
滚到了车里
又滚回了北京
北京原本圈子多,我怕生
缺钱,女友不小心得了忧郁症
所以主动住到了五环外
其他的一切皆被动
那里小区空气好
人心也绿化,邻居多是
地头蛇,基本没精英
我只能看电视观天下
知道6年来,国家大势向好又向坏
但西部的开发没落空
铁路运来更多背包客
公路运来更多四川妹
他们也狂喜,也呕吐
做梦时,老家也升高三千米
但他们人忠厚,不提问
只把命运和钞票纠缠
结果6年只是一瞬间
他们中的佼佼者
如今,可能已睡在了一起。
2,流年
这一年,多烦忧,家事
国事不平坦。新人类们在海外
游行,口号,不主张去超市
他们的长辈随后赶到
还是花半天,就玩转了巴黎
如果再花上几十欧
还可看洋妞脱了衣服跳舞
这计划略显夸张,但尚可容忍
这年春天,我坐在电脑前
弯着颈椎,和所有人一样
像在旁观又像在咏叹
一个瞬间,1/3的省倒塌了
全民捐血又捐钱,我彻夜关注
顺便偷看了一个人的博客
发现她对我,其实没成见
结果春天过去了,我基本啥都没做
只等来了一封拒绝的邮件
这次是个英国人,在遥远的海岸说:Regret
他大概肥胖,名字大概叫约翰
(约翰啊约翰,真的好遗憾!)
所以,到了夏天,我无处可去
只好捏了一张机票
睡上两千公里,又斗胆来了高原
嗨,风景还是旧相识
只有湖边的大城,略有新变
着陆后,我们照例先吃了羊肉
后逛了书店,买上称心的地图
就带太阳镜,神气活现地乱走
仿佛此行只有冲动,没有路线
其实,此行的政治还正确
我们的确认真讨论过
那是4月的一个夜晚,清风送爽
也送来了几个喝多的少年
“青海…羚羊…无人区…唵,好的!
…纪录片…男女搭配…后殖民…扯淡…”
那天,我们其实谈了很多
包括海阔天空,江山剩了半壁就不好退换
3,青草坡
牛羊站在山坡上,不听轻音乐
也不看我们暴露出来的东西
人可不这样,出城三个小时
就喊着要下车,他们的摄影器材
已胀得很难受。好在草原辽阔
人守规矩,自动分出了左右
还仔细收好各自垃圾
即便藏狗跑了来,他们也不慌张
能耐心听它汪汪地讲道理。
但一回到家,他们可就全变了
他们习惯吃完饭,就穿着旅游鞋睡觉;
或者彻夜不睡,和亲爱的人
一同丧失理性;为赢得异性尊重
他们还习惯为无聊的事业献身
在思考时,习惯露出大大的犬齿
他们的生活已无可救药
可还是习惯在卧室里铺上地毯
感觉自己是睡在草原上
以为睡着的时候,会有鹰低低飞过
衔走他们身上,那些已经死去的东西
2008.8
桂河桥
五千个英国人,三千个美国人
一万个中国人和缅甸人
或者还有几十个穆斯林
在一个早上,血肉飞上了天。
如今,旅游巴士载来两个北京人
被夕阳中的轮廓惊呆了。
钢铁,跳跃着来到对岸,
广大的墓地也空了,青草晃动。
复活的生灵或被导游指南
男的:披发、文身、乳上镶铁钉
喝本地便宜的喜力啤酒;
女的:较矜持,正小心躲开了脏东西。
其中一个十八岁,脚跟红润
猜测来自苏格兰。在桥头
她被南亚小伙儿狠狠地抱着、亲着、咂着
露出的牙床留在相机深处。
像是另一种报复,摧残了两岸贸易
墨绿的河水风情万种地
也是狠狠地流着,旋涡之上
日光散射,似乎还有鸟雀争食往返
2008.2
夜会
深夜机场,去迎接一位心上人
踏着风火轮赶路
他的半径,肯定已超过了3公里
(但作为一个处长
他还是嫌慢)既然错过了摆弄生殖器的黄金年代
就不该再错过今晚了
你看,连路边的野鸽子
都睡着了——他滚烫的身子
也几乎触着了路面。
只有一个瞬间,他感到了犹豫
眼前鸟鹊乱飞,肯定是
在某地多喝了假酒
于是,他下意识踩了刹车
但高速路的尽头
就停着她的箱子:巨大的
带着铁链的、像刚从地狱里拖出的
那致命的体力活儿
又该怎样无拘无束地开始呢?
2007.9
《十月》微信号:shiyue1978
《十月》邮购电话:010-82028032,平邮免邮资,定价15元/册。
《十月》地址: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邮编:10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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