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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篇小说|荆永鸣:出京记(上篇)

荆永鸣 十月杂志 2020-02-14
荆永鸣,1958年生于内蒙赤峰,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并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曾获全国煤矿文学创作“乌金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短篇小说《外地人》获“新世纪第一届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奖,中篇小说《北京候鸟》获《人民文学奖》。并有部分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



出  京  记荆永鸣/著

上  篇
   武月月恋爱了。听到这个消息时,钟鸣禁不住愕然一怔。当时他还不太相信。信了之后,心里的感觉有点儿乱七八糟。

    钟鸣第一次见武月月是在一年前。当时他餐馆的生意不大好,主要是竞争越来越激烈。他刚在这里落脚的时候,整条胡同才只有两家餐馆,两年不到,大大小小的餐馆就增加到了十几家。到了饭口时间,每家餐馆门外都站着一个服务员,专门招揽顾客。这边喊着“米饭面条水饺家常炒菜”;那边招呼“东北特色,量大实惠,吃饭请到里边坐”!争先恐后,此起彼伏。有胆子大的服务员,干脆就拉着街上的行人往餐馆里拽,拽得对方一怔一怔的:“干啥干啥?我刚吃完!”把人乐死。
    有天中午,钟鸣的餐馆一个顾客也没有。正郁闷,刘专管来了。这个工商所的专管员是个大胖子,五十多岁,长得慈眉善目,脸上却很少能见到笑容,总是绷着。此人的优点是工作认真,缺点是太认真,过不了三天两头,他就会在这条小街上出现一次,不是挨家挨户地查这查那,就是站在小街上盯着哪家的商号牌子,长时间地瞅,也不知道他瞅啥。有时他还掏出个小本子,记上点儿什么,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特别认真,特别琐屑,给人一种没事找事、婆婆妈妈的感觉。不过,这个大胖子倒是不坏,有时候还挺热心。
    那天刘专管是来查盐的。所谓查盐,就是检查餐馆里的用盐是否安全,什么品牌,购于哪个渠道,有没有正规发票等,都要查,十分啰唆。但用不了十天半月,刘专管就会来啰唆一次,而且那叫认真。盐袋上字太小,看不清,他就拿出个小放大镜来,对着盐袋,忽远忽近地找距离,照。查完了盐,刘专管环视了一下餐厅说:“怎么着?这段时间不灵啊!”
    钟鸣苦笑说:“不是打八折,就是吃一百送五十,都这么瞎折腾,我还灵啥呀灵。”刘专管以为然地绷着脸:“您哪,甭管别人怎么着,做餐馆关键是得有特色,我见过一个叫‘满堂红’的餐馆,人家那里每天都是排队吃饭,我建议您去品尝一下人家的菜,开餐馆,您得知己知彼,不学习哪成?”接着,他就告诉钟鸣那个餐馆在什么地方,坐哪路车,絮絮叨叨,不厌其烦。
    当天晚上,钟鸣就带着厨师陈五湖去了“满堂红”。确如刘专管所说,那家餐馆的生意果然火爆,大厅里有三十多张餐桌,几乎座无虚席。钟鸣和厨师翻看了半天菜谱,还没等点菜呢,却被一个服务员道破了身份:
    “两位是做餐馆的吧?”
    那个服务员就是武月月。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钟鸣问她当时她是怎么知道他和陈五湖是做餐馆的。武月月告诉他:根据他们看菜谱的神态,还有陈五湖的手腕上有两块刚刚被油烫出的伤疤。钟鸣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武月月的眼力。但当时,他却实实在在地一怔:
    “你怎么知道?”
    女孩儿嫣然一笑:“我会相面。”
    钟鸣不相信她会相面,却发现那个女孩儿很不一般。她身材苗条,眉清目秀,说话好听,笑起来好看,给人的感觉既亲切,又不失分寸。干起活儿来更是一把好手:收桌,上菜,迎来送往……在嘈杂的就餐大厅里往来穿梭,既洒脱又沉稳,一点都显不出手忙脚乱。当时陈五湖就建议钟鸣,把她“挖”过去。他说一个餐馆的生意好坏,和服务员有着很大的关系,一个好服务员,就是店里的一块招牌。钟鸣承认陈五湖说得有道理,只是挖人墙脚的事他做不出来,也不愿做。他刚开餐馆的时候,有个服务员就是被人“挖”走的,女孩叫刘乐美,客人点菜时,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客人:先生,来只甲鱼吧?客人就来只甲鱼;她说先生,来一斤基围虾吧,客人就来一斤基围虾……全是贵菜!可惜,就是这样一个服务员,没多久就被一个常来吃饭的客人挖走了,说是卖服装去了。真是缺德!现在,他哪能做那种损人利己的事呢。不过,在陈五湖的建议下,离开“满堂红”时,他还是悄悄地给那个女孩子留了个电话,告诉她,假如有一天她不想在这里工作了,可以随时到他的餐馆去。当时那个女孩子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啥也没说。
    大约过了两个月,钟鸣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满堂红”的服务员,问钟鸣还记得不记得。钟鸣想了半天才突然有了印象,他说当然记得!她问钟鸣餐馆里需要不需要服务员。
    钟鸣的餐馆不大。平时店里有四个服务员。几天前,有个女孩儿不干了,说是有家洗浴中心要聘她。人往高处走,聘就去呗,很正常,再招就是了。只需往餐馆的窗子上贴一张“招聘服务员”的纸条,应聘的女孩子多的是。你可以随便挑,任意选。不像现在,北京城里大小餐馆几乎没有不缺服务员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当年蜂拥而入的那一代乡下女孩早被城市消费殆尽,她们老了,不中用了,如今进入城市的新一代女性不是没有,很多,但愿意从事低等服务业的人越来越少。即便是招个普通的服务员,比找个对象还要难。只是,正因为可以随便挑,任意选,当时钟鸣和桂萍挑来选去了好几天,竟然没有一个相中的。来应聘的女孩子不是个子太小,就是长得不太好,有的甚至还不会说普通话。就在这时,一个求之不得的服务员主动找上门来,这岂不是雪中送炭吗!
两天后,武月月来了。在此之前,钟鸣夸奖那个女孩如何出色的时候,妻子桂萍还不以为然。她说光你夸不行,来了,还是老规矩,试工三天,行就留下,不行就打发!可一见到武月月,桂萍竟禁不住眼前一亮,立刻就把她的“老规矩”改了,人也变得谦虚起来,她微笑着说:“姑娘,我们这是个小店,你先干两天试试,觉得顺心就留下,不行也别勉强,就算咱姐俩没缘分!”
    武月月笑了:“大姐这人有意思,别人招工都是要试打工的,你却让打工的试试你的店行不行。就凭大姐这句话,不管店大店小,我就在这里干了。”
    桂萍发现,正如钟鸣所说,武月月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姑娘,不仅身材苗条,皮肤白皙,还长了一双欢乐的眼睛,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讨人喜欢。工作起来更是没的说,她不用托盘,一只手就能端四碗米饭。桂萍总担心那饭碗会随时掉到地上,但总是不掉。客人见了,都直伸大拇指。最让桂萍佩服的是,她还善于应对各种各样的麻烦。开餐馆的人都知道:什么档次的餐馆进什么样的人。餐馆越小,遇到的麻烦就越多。什么菜咸了,菜淡了,菜量太小了……总有人挑你的毛病。一旦在饭菜里发现了不该有的东西——那就更糟啦。无论服务员怎么道歉,对方就是不饶,不但不饶,还想把事儿往大了整整,于是把手一挥说:“去,把你们老板叫来!”
    以前,无论是钟鸣还是桂萍,他们最怕遇上这样的茬儿了,道歉没用,退菜不行,最后不是打折就是免单,否则就会没完没了。自从武月月来到餐馆,每当遇上这种情况,用不着钟鸣和桂萍出面,她就把事情摆平了。有一次,桂萍正站在吧台里收款,忽然听见有人不是好声地喊了一句:“服务员,过来!”她扭头一看,是个亮着光头留着一把大胡子的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知道是个假艺术家还是个伪流氓,火气非常之大。吓得桂萍赶紧转过脸来,都不敢往那边看了。不一会儿,武月月走过来,把一小块白色的皮筋儿放在了吧台上。小声说道:“是米饭里的。”
    当时桂萍的脸色都变了:“那怎么办?”
    武月月笑了笑:“没事了,人家说嚼不动。”
    桂萍这才松出一口气,她立马捏起那块皮筋儿要到厨房里去找伙计。武月月一把拉住她:“姐,厨房里正忙着,过后再说吧。”
事后,桂萍对钟鸣一个劲儿地夸奖武月月,说她既能遇事不慌,又滴水不漏,作为一名服务员,她可真是太有经验了!
    说到“经验”,武月月更是一套一套的。她认为,做服务员首先要学会“推菜”。所谓推菜,就是向客人推荐菜。为什么要推菜呢?一是备料多,却没人点的菜,必须推出去,否则时间一长就不新鲜了,甚至不能用了。这样就会增加餐馆的成本。二是店里有什么特色菜,也得推荐,顾客本来不想点这道菜,经过服务员一介绍,说不定客人就要了。人都有一种从众心理,在消费上也是,先来的客人要了,后来的客人一看,可能也会点这道菜,如果客人都点同样一道菜,时间一长,这道菜就成了本店招牌菜和主打菜了。三是要推那些价钱高的菜,道理很简单,只有客人消费高,利润才会大。
    当然,推菜的时候也不能硬推。武月月的经验是,看人来。比如是新顾客,就给他们介绍好一点的菜,贵菜;老顾客就没必要了,除非店里上了什么新菜,就没必要建议他们吃什么了。还有,如果是老顾客请人吃饭,千万不要向他推荐贵菜,如果他不想多消费,他会觉得你在他客人面前让他难堪,甚至是有意宰他。再比如,一男一女两个顾客来就餐,首先要看他们是不是夫妻。是,就不能推荐那些好菜、贵菜,作为家庭主妇,一般都很节约,她肯定不吃太贵的菜;如果不是夫妻,就专挑贵菜推,一般情况下,男人是不好意思不要的。总之,就是要看人下菜碟儿。还有一条:无论推菜,还是客人自己点菜,当然是他们消费得越多越好,不过也要掌握一个度,觉得菜点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要提醒顾客一句,说差不多了,不够再加,吃不了浪费。这样客人就会觉得你是在替他节约,为他着想。
    说到收款,也有讲究。武月月告诉桂萍:在餐馆里,会经常遇到客人争着买单。遇到这种情况,首先要看有没有老顾客,如果有老顾客,就收新顾客的钱,因为新顾客是老顾客带来的,不收老顾客的钱,他心里就会明白你是在照顾他。
    “如果都是新顾客,或者都是老顾客呢?”
    “那就看他们争着付钱的态度,哪个是真心实意,哪个虚情假意。谁虚情假意,就收谁的钱。因为仗义人总是仗义,得照顾他。再说,这次你让他省下了,过不了几天,他可能还会到这里把上次没花出去的钱消费掉。”
    这就是武月月。无论钟鸣还是桂萍,他们不得不承认,餐馆里这点事全让她琢磨透了。可有个问题桂萍想不明白,她沉吟着说:“我就纳闷儿,放着‘满堂红’那么大的餐馆她不干,为啥跑到这么个小餐馆来了呢?”
    武月月命不好。出生在河南农村,她十六岁之后父母相继去世,她便跟着唯一的哥哥相依为命。十八岁那年,她高考落榜后回家务农,几乎把所有的农活都摸了一个遍。两年后,为了让哥哥到村里小煤矿去上班,嫂子非要把她嫁给村长儿子。村长家庭条件没的说。一座四四方方的红砖大院,院里有摩托车,有四轮拖拉机,还有村子里唯一一座小二楼。只是村长的儿子却不怎么样,五短身材,眯缝眼儿,满脸疙瘩,形象差得像一只皮球,还大舌头:说“怎么”的时候,说“肿么”;说“这”的时候,他说“介”。
   “你介人肿么介样啊。”
   武月月告诉嫂子,她不想嫁人。死也不嫁!从此,那个满脸横肉的嫂子就再没给过武月月一个好脸儿,动不动就会来一通指鸡骂狗,指桑骂槐。武月月暗气暗憋,却无可奈何。哥哥是个老实人,又是“倒插门”的女婿,平时老婆打个喷嚏都被吓个哆嗦,实在是窝囊。武月月看不得嫂子那张冷脸,又得不到哥哥有力量的帮助,她决定到北京来打工。离家时哥哥没给她钱,说实话,即使想给他也没有。家里的钱都是由嫂子掌握着——嫂子却没给她一分钱。当时,是本家一个大伯给了她五百块钱的路费。坐在通往北京的火车上,武月月还委屈得直流泪。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发誓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来到北京之后,她到处漂泊。做保洁,当保姆,最初还在郊区一个木工厂里干过几天小工,搬木头,每天扎得满手都是刺儿!几经周折。直到一年后,才到一家餐馆里当上了服务员。后来她虽然换过几家餐馆,却再也没有离开过服务员这一行。这一次,她之所以离开了“满堂红”,完全是因为刘志刚。
    刘志刚是“满堂红”的配菜师。小伙子聪明,能干,特别是刀工很厉害:切、片、斩、劈,所有的刀法无所不精。最拿手的是松鼠桂鱼和菊花鱼,打出的花刀薄如蝉翼,过油一炸,真是好看!小伙子长得也行,眉清目秀,眼睛很漂亮,两片嘴唇总是紧绷绷地抿着,一种很自信的样子。没事的时候,伙计们喜欢聚在一起聊闲篇,畅谈各自的理想:有的说将来开餐馆,自己当老板;有的说想去卖汽车;甚至想去搞音乐的人也有。而刘志刚却略有不同,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多攒钱,回乡下盖上三间大瓦房,再娶个好看的老婆:“没事就搂着睡啊!”一句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就是这么个没有远大志向的人,却偏偏喜欢上了武月月。每天下了班,他都缠着武月月找个地方去“谈谈”。武月月不跟他谈,他就用烟头在自己手腕上烫着玩儿,一烫一个小坑儿。已经烫了五个,像一朵梅花。武月月没想到,爱情对一个人能产生这么大的破坏力!她害怕了。为了摆脱刘志刚,她只好向老板编了个理由,说家里有事,让她马上回老家。这样她才离开了“满堂红”。
    钟鸣和桂萍不知道武月月的经历。她自己不说,也不便去问。对于店里的伙计,他们的原则是,不管来自河南河北,还是山东山西,走到一起就是缘分,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是五湖四海一家人。对于武月月更是如此。由于她表现出色,他们不但先后两次给她加了工资,还把前厅后厨的协调和管理全都交给了她。
    武月月不负重托,她有这个能力。没多久,就把前厅后厨的伙计协调得言听计从,使整个餐馆变成了很有凝聚力的小集体。作为老板,有了武月月这么个好帮手,无论是钟鸣还是桂萍,都觉得越来越省心。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年。
    又是春天。北京吹来和煦的风。树绿了,花开了,就在这时候,武月月恋爱了。特别突然。
    武月月恋爱的消息是桂萍告诉钟鸣的。当时钟鸣还不相信,准确地说,是在潜意识里不愿意相信。他问桂萍武月月和谁恋爱了。桂萍却卖了个关子,用一副很有成就感的表情看着钟鸣,让他猜。钟鸣沉吟了一下,立刻想到陈五湖。
前边说了,陈五湖是店里的厨师。当初正是因为他的建议,武月月才来到钟鸣的餐馆的。小伙子是安徽人,浓眉大眼,相貌周正,就是胖点儿。其实把“胖”放在厨师身上,倒算不上什么毛病,相反,一个骨瘦如柴的厨师,倒往往让人觉得不像个厨师,甚至会对他的手艺产生怀疑。
   陈五湖手艺不错。他上过烹饪学校,学过食品雕刻,菜路子比较宽:什么川鲁粤,家常菜,都行,都能做。同时又有自己的创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研制出一道新的菜品:什么“韭菜炒野螺”“酸椒鸡杂碎”……客人挺喜欢。不过陈五湖有个毛病,他喜欢骂人。工作一忙起来,他就会变得叽叽歪歪。服务员到厨房窗口去催菜,说:“快点吧,再不上,客人就退菜啦!”这时候,即使手忙脚乱——用他自己的话说——连放个屁的工夫都没有,他也得转过头来骂一句:“叫唤你妈他蛋,再快,也得炒熟了吧!”因此几个服务员经常告他的状:“桂萍姐,你听见了吧?陈胖子又在厨房里骂人呢!”为此,桂萍没少两头和稀泥。她一面安慰服务员,说陈师傅也是着急,骂就骂吧,你们就装作没听见。一面又批评陈五湖,告诉他不能总骂人,骂人不文明。即使这样,陈五湖也管不住他的嘴。事后,据他自己解释说,其实他心里也没想骂,就是习惯了,一着急,就不知不觉地溜达出来了。
    自从武月月来到店里之后,陈五湖就像换了人,突然文明起来了。以前的白色制服上总是带着油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工作服越来越干净,到前厅吃工作餐,肩上总是搭一条雪白毛巾,很有派头,特像个大厨。忙起来的时候,不论谁催菜,怎么催,他都不急不恼,总是那么从容、镇定。同时,人也变得快乐起来,每天哼着欢乐的歌曲,或吹着优雅好听的口哨,而且净说一些俏皮话,把人逗得哈哈笑。这时候的陈五湖,好像内心里装满了幸福,好像生活就应该这么轻松畅快!可没多久,陈五湖又不快乐了,一天到晚,神情忧郁,心事重重,听不到他唱歌,也听不到他说笑,即使和伙计们坐在一起吃饭,也很少说话,那副只顾盯着饭碗吃饭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拘谨,甚至有点腼腆,仿佛是个新来的伙计。
    有一天,是武月月生日。像所有伙计过生日一样,桂萍让陈五湖做了一大桌子菜。晚上打烊后,店里的人围桌而坐,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地给武月月过生日。就在筵席即将开始的时候,陈五湖像个魔术师似的,突然亮出了一手绝活儿——用双手把一只金色的凤凰放到了桌上。当时,所有的女孩子都禁不住“哇”了一声,就连钟鸣也一时呆住,没想到陈五湖还有这么一手!仔细一看,那只金色凤凰是用南瓜雕刻而成。不同部位用了不同的材料:黑色胡椒粒巧妙地做了凤凰的眼睛;玛瑙般的樱桃点缀着层层叠叠的凤尾;白萝卜雕刻出了凤凰脚下的白玉架;碧绿的芹菜梗上,绽放着两朵用红萝卜雕出的玫瑰花……整个作品惟妙惟肖,气韵行动,色彩搭配、造型,甚至每一处细节都非常成功,令人叫绝。武月月合握着手掌,屏声敛气,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唯恐一出声,它就会立刻被惊飞似的!其他伙计则众口称奇,好一番喝彩之后,又愤愤不平,质问陈五湖,别人过生日,他不是雕个小鸡,就是刻个小狗,为啥给武月月刻了个金凤凰?“说的就是!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想做一棵梧桐树啊?”几句话,让在场的人哈哈大笑。陈五湖也笑。只是笑出来的样子有点儿傻,而且连一句敷衍和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脸上却红过好几阵。
    “我由烙印识得出骏马,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
    这是普希金的诗。虽说是餐馆小老板,钟鸣却没少看过书,他还记得这两句诗是在托尔斯泰的小说里看到的。同时作为男人,他自然能体会到另一个男人的某些心理。想到平时陈五湖在武月月面前的种种表现,他断定,武月月的恋爱对象必是陈五湖无疑。
    然而,钟鸣的猜测把桂萍都气乐了。
     “什么眼神儿呀?你可真是把武月月瞧扁了。”
    听口气,仿佛陈五湖根本配不上武月月,仿佛两个人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
     “你还记得常来吃饭的那个小杨吗?”
    “当然记得。”
   “人家才是月月的男朋友呢。”
    桂萍的话,让钟鸣愕然一怔。正如开篇所说的那样,当时他还不大相信,信了之后,心里感觉有点儿乱七八糟。
    “常来吃饭的那个小杨”叫杨浦。北京人,中等个儿,身材偏瘦,稍微有点儿水蛇腰。看上去很谦卑,其实很慷慨,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纯爷们儿。有一次,他伙同几个人来店里吃饭,走时忘拿了背包,武月月追出好远还给了他。此后他便成了这店里的常客。俗话说“吃惯嘴,跑顺腿”,平时,到钟鸣餐馆里吃饭的人,也大都是一些常客。当然常客也是匆匆过客,除了脸熟,没几个人给钟鸣留下过特殊的印象。他之所以记住了“小杨”,是因为那个小伙子和所有的顾客不一样。别的顾客是餐后买单,小杨却是餐前付款,还不是一次一付!有一次,他竟把一千块钱拍给了武月月,告诉她,吃多少扣多少;剩余的,就放在餐馆里,下次吃。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按照当时的物价和消费水准,像钟鸣这样的小餐馆,一餐饭,人均消费上十几块钱,就足以吃得不错了。一千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况且,开始的时候他是三五个人小聚,几次之后就变成了一个人:要一盘小炒,一盘油炸花生米,几瓶啤酒往桌上一摆,一坐就是一晚上。结果两个月没过,或许那一千块钱还没有花完呢,他竟然成了武月月的男朋友。
    按常理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武月月属猴,已经二十四岁,作为一个乡下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跑到北京来打工,早就做了孩子的妈也未可知,确实该考虑婚姻大事了。可听说武月月的男朋友是“小杨”,钟鸣还是深感意外。他定定地看着桂萍,半天才憋出一句:“高了吧?”
    桂萍不这么看。虽然杨浦是北京人,家庭条件却很一般。他父亲是退休的公交车司机,母亲是玩具厂的退休工人,他虽然在派出所上班,却是个临时的协管员。“你说吧,就凭武月月,哪点配不上他?”
    “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事,”钟鸣的逻辑是,“你得考虑到两个人的身份,武月月毕竟是乡下人。”
    “乡下人不能跟城里人结婚?”钟鸣没吭声,桂萍又追问了一句:“你就说能不能吧!”
    从经验上说,老板能和伙计处成朋友的不能说没有,但不是很多。而桂萍和武月月却偏偏处得像亲姐热妹。桂萍信任武月月,也呵护武月月;武月月对桂萍更是姐长姐短,无话不谈,哪怕是个人的隐私。桂萍记得,前段时间,武月月还跟她说起过大鼻子的事。大鼻子也是常来餐馆吃饭的顾客。五十多岁,北京人,据说他开了一家很大的广告公司,有钱!他喜欢武月月,一直想把她拉到他的手下去。武月月不去。他又提出让她做干女儿。
    “姐,他说要把我户口迁到北京来,你说可能吗?”武月月问桂萍。
    桂萍想了想:“我看没那么容易,他有那么大的门子?这可不是县城,这是首都!让我看,这个干爹咱不能认。再者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干爹和过去也不一样了。说句不好听的,有人用干爹做幌子,说不定想干啥呢!”
    武月月信了桂萍的话,没认那个大鼻子做干爹。但通过这件事情,桂萍看出武月月是个有生活目标的人,她总是把眼光放在城里人身上,如果说认什么干爹的事纯属扯淡,找个城里的男朋友,名正言顺,没什么不可以。对于武月月来说,倒是一件如愿以偿的事。
    钟鸣很想说:女人就是这样,总想攀高枝。但他没那么说。“我觉得这事有点儿玄。一个吃饭的客人,她了解吗?别的不说,整天下餐馆,喝小酒,就凭这一点,武月月也欠考虑。”
   “男人得调教!”桂萍说,“你放心,月月那么精明个人,啥样的男人她哄不转啊!”
    钟鸣没再说什么。既然不可置信的事已经成了事实,别说是武月月,就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也不可能棒打鸳鸯散。接下来的问题是,武月月恋爱了,她还能不能在餐馆干下去?说到底,这才是钟鸣最为担心的事。
    恋爱后,武月月没有离开餐馆,也看不出她想要离开的意思。她工作一如既往,也许是受了爱情的鼓舞,反而比原来还尽心尽力。不过,大约过了两个月,她便从宿舍搬出去了。
    据说这是杨浦的主意。以前杨浦总到店里来吃饭,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默默地注视着武月月。恋爱之后,他就常把武月月带到别的餐馆去了。吃了饭,两人还要拉着手,或者被杨浦一只手轻轻搂着腰,像许多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一样,在街上散一散步。末了,再把武月月送回宿舍去。有天晚上,他们去了附近一个街心公园。正是夏天,消闲的人很多,曲径通幽处,人来人往。长椅上坐着一双一对儿的青年男女,大都是在附近打工的人,有的耳鬓厮磨;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则不管身边有没有行人,竟像蛇似的绞在一起,动情地长吻。
    “看见了吧?谁说你们乡下人封建啊,让我看,比城里人还开放呢。”杨浦厌恶地说。武月月不同意。“去你的吧,这种事谁不想背人?关键是他们没有自己的空间。”杨浦想了一下说:“倒也是这么个理儿。”接着他突然受到了启发:“哎,对了,月月,你干吗不搬出来住啊?”
    杨浦家有两小间平房,就在附近一条胡同里。几年前,他父亲的单位在和平里给他调配了一套两居室,虽说是旧楼,但旧楼也比平房强,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搬了过去。此后那两间平房一直出租给外地人。前不久,一个外地房客违法贩卖毒品出了事儿,此后,这间房子就再也没敢出租过,至今还空着。
    开始的时候,武月月不想搬,她说住在宿舍挺好的。后来,杨浦三番五次动员她,又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买了一套崭新的被褥……武月月觉得再拒绝似乎有点儿不近情理,她只好试试探探地问桂萍。
    桂萍是农村出身的人,比武月月大十岁,从观念上说,比较传统和保守,想问题自然要比武月月周到些。听说武月月要出去住,她感觉有些不妥。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乡下的年轻人,一到城里就变得开放起来,别的不说,刚处个朋友,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租个小房住到了一起。这样的事太多了。以前店里有个厨师,本来老家有妻子,他却总是拉着一个服务员到宿舍去睡觉。被桂萍好言批评了几句,两个人便一甩袖子不干了,到别的地方睡觉去了。有过这样的例子,对于武月月,桂萍就不得不慎重。可以说,为了把武月月留在店里,平时在任何问题上,桂萍都是顺着她,处处维护她的自尊。现在她要搬出去住,虽说是征求桂萍意见,也不过是出于一种象征性的礼节。当时桂萍只是站在“大姐”的角度“点”了她几句。她说:“月月,这事儿你自己看着办,想搬就搬,你这么个精明的丫头,搬到哪儿我还能不放心?”
    事实上,武月月搬过去没多久,就和杨浦同居了。
    那天晚上,餐馆里很忙。杨浦把武月月接回来时已经很晚,他说啥也不走了。武月月连哄带劝:“这哪行呀,你还是回去吧。”杨浦坦然一笑:“末班车都没有了,我怎么回去?你实在不让我住,我就在门外待一夜了。”武月月以为杨浦不过那么说说,他哪能在门外待一夜呢。
    她笑着说:“那你就到门外待着去吧。”
    杨浦拧着身子出了门。到了门外,他果然蹲了下去不走了。无论怎么商量,就是不动。不但不动,他还反过来告诉武月月,让她赶紧休息!
    武月月只好回到屋里。“休息”了一会儿,她侧耳倾听,竟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而且越来越大。她以为这时候杨浦肯定走了,可又有点儿不放心,便轻着脚步来到门口,从门缝往外一看,只见杨浦已经坐成了一块石头!任凭屋檐上的雨水往头发上滴,往脖领里落,他都一动不动,落汤鸡似的可怜,又很悲壮。
   “真是的,你怎么这样呀!”她嗔怪地把杨浦拉进了屋里。窗外的雨一直不断,时小时大,时起时伏,像是宇宙在呼吸。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武月月心惊肉跳,毫无快感地经历了女孩子的第一次。
   作为过来人,桂萍看出了武月月某些特征上的变化,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便不止一次地“点”她说:“月月,我看你和小杨处这么长时间了,都挺好的,抓紧时间结婚吧。”
   武月月明白桂萍话里的意思,那就是夜长梦多。其实,这件事儿武月月也不是没想过。倒不是自己到了结婚的年龄,也不是对于婚后的生活有多么急切的向往,而是自从把身体给了杨浦之后,她在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落神儿,一句话,过不了婚姻这道门槛,她的心就永远悬着。
    但她还是笑了笑说:“不着急。”
    其实,武月月的“不着急”,不过是托词。自从和杨浦确立了恋爱关系之后,杨浦的母亲一直不同意。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干净利落,有派头,很讲究。第一次见到武月月时挺客气,烧水倒茶,还聊了半天家常。可事后,听杨浦说武月月是他新找的女朋友,老太太立刻把一种吃惊的表情摆在了脸上,她愣了半天才说道:
   “我说杨浦,你什么眼神儿呀?”
    接着,老太太向儿子摆出了一大堆问题:“姑娘倒不错,模样挺俊的,说话也还得体,可千好万好,可惜她是个乡下人!让我说,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她不会像北京姑娘那样,给你带来房子,带来车,钱就更甭说了!结了婚,这家里不成了乡下人的旅馆和接待站才怪,旅游的,看病的……七大姑八大姨,不管谁来,你也不能把人家赶到大街上去,那么没里没面的事儿,咱做不出来。最大的问题是,有了孩子上不上户口怎么弄?得了吧你,甭跟我甩那些个片汤话!什么‘随父母双方入户都可以’,说话不走脑子!叫我说,那都是些不着四六的瞎嚷嚷!有文件吗?退一步说,就是政府将来真有了政策,孩子可以上城里的户口,你想想,她连个爹妈都没有,将来谁帮你们带孩子?你们就光指靠着我啊?再说说她的工作,要是个金领白领什么的倒也罢了,啧啧,餐馆服务员!你跟亲戚朋友街坊邻里能说得出口吗?这些个事儿,你可得合计合计,可给我想仔细喽!”
    儿子早就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老太太还没完。
    “还有个问题我问你,你是真喜欢这个姑娘啊,还是因为胖丫把你甩了,你就破罐子破摔了?跟你说,那个胖丫也就那么回事儿,姑娘家家的,连个工作也不找,除了胡吃闷睡,就是满街晃荡打游飞。实话告诉你,当初你跟她处对象的时候我就纳了闷儿啦,挺大的脸盘子,脸盆小了都不够用,像个腚改的似的,你爱她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照照镜子,还整天以为自己多靓呢!这种丫头散就散了,也幸亏散了,但愿她能嫁个吃喝嫖赌的二流子。真是的,她瞧不上咱这个家,我还瞧不上她呢。当时我就嘱咐过你,甭伤心!这么大个北京城,好姑娘有的是,找什么样的找不到?有志气你就找个更好的。瞧瞧你,合着我的话全都白说啦!找来找去,你倒把个乡下的姑娘领回来了。这可真是去了个柳木换了个朽木!让我看,她还比不上人家胖丫呢……你闭嘴好不好?听我把话说完。我没说这不是你自个儿的事!你的事我就不能讲个理啦?我是你妈,我得替你着想,知道吗?”
    老太太一口正宗的京腔京韵,伶牙俐齿,相当能说。坐在一旁的儿子几乎插不上嘴。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一只被煮熟了的大虾。
    不过,杨浦并没有因此变成一个痛苦的人。事后他是这么跟武月月说的:他俩的事儿,老太太暂时还不太同意,不过没关系,好事多磨。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武月月的身体上磨来磨去,时而从容不迫,时而面目狰狞,像怀着什么仇恨似的,铿锵而有力。事后武月月觉得筋疲力尽,好几个部位更是隐隐作痛。有一次,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心里想,这么“磨”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儿呢。于是她不得不问杨浦,如果他母亲坚决不同意怎么办?杨浦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说:“我发现你最近怎么越来越躁动呢?”在他看来,虽然没结婚,可有这座老房子作依托,两个人经常吃住在一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已和结婚别无二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急什么急!”
    他告诉武月月,面包会有的,必须一步步来。
    第一步,杨浦就是给武月月换工作。他瞧不起武月月干的活儿,说她整天侍候人,低三下四,挣那么几个破钱儿犯不上。“这么大个北京,干吗不找个体面活儿?”武月月同意让他给找个“体面活儿”,杨浦满口答应。可到头来却一筹莫展。“要文凭没文凭,又没有北京户口,电脑不会,外语更甭提……哎,叫你自己说,你能干啥吧?”那种无奈、抱怨的口气,好像他自己是这方面的能手。
其实,杨浦自己也没有个固定工作,今天干联防,明天当协管,刚在一个朋友的小公司干了不到一个月,便说啥也不干了,非要自己创业,做老板。做就做呗,开店总比打工强。可一连两个月过去了,想干啥都没考虑好。前不久,他才不得不放弃自己开公司的打算,到一个物流公司做了仓库管理员。
    经杨浦这么一问,武月月一时找不到了自己。
    她喃喃地问:“你说怎么办?”
    杨浦想了想说:“哎,对了,我有个哥们儿在保险公司当头儿哪,你去做保险得了。”他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有些激动,“就凭你那两片嘴,死人也说活了,做保险肯定行,赖不了。哎,你说我早咋就没想到呢?得嘞,就这么定啦!明儿你赶紧去把餐馆的活儿给辞了。”
    武月月有些吃惊:“那怎么行?”
    杨浦狐疑地看着她:“什么叫不行?你丫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愿意离开餐馆呀?”
    “不愿意,我也得听你的。关键是你得给我找好了工作再说,万一找不到工作,我辞了咋办?”
    “你不相信我是吧?我现在就给那哥们儿打电话!”
    武月月制止了他:“得了吧,半夜三更打什么电话?明天再说。”
    几天过去了,杨浦再没提起这事儿。武月月一问,他才突然有了记忆。“你说保险那事儿啊?不成!我一哥们儿说了,那活儿不能干,弄不好还有危险。”
武月月不解地看着他:“做保险有什么危险啊?”
    “你又不明白了吧?”杨浦很在行地说,“现在做保险,你知道怎么做吗?你得到处去跑,上门去联系,去推销,死皮赖脸拉客户。说出来都是笑话,前几天有一女的,就是因为上门去推销保险,不但保险没推销出去,还被人强奸了,知道吗?”
    武月月看了杨浦一眼,突然泄气了:“既然这么危险就算了,我在餐馆干着也挺好的。”杨浦立刻否定了她。“开玩笑!整天低三下四侍候人,有什么好?”过了半天,又无奈地说了一句,“你可愁死我了。”
    看着杨浦很愁的样子,武月月没吭声。其实,在她一直不愿坦露的内心深处,比谁都愁。
    也算是好事多磨。后来杨浦总算给武月月找到一份新工作:做置业顾问,说白了,就是售楼员。武月月离开餐馆时,无论是钟鸣还是桂萍,都有些舍不得。听说这是杨浦的主意,知道武月月是奔着婚姻去的,也就自然不好挽留。当然,武月月也是依依不舍。自从到了北京,她做过许多行当,在钟鸣餐馆里工作时间最长,最顺心,也最受老板的器重和信任。这么一走,她觉得有些对不住老板,特别是对不住总像大姐一样关爱她的桂萍。离开餐馆时,她眼睛里竟有了一层闪闪的泪花。看着桂萍也是泪眼婆娑的样子,她又笑了,做出一种很认真的样子问桂萍,如果她干不了那个置业顾问,再回店里还要不要她。桂萍告诉她,只要她还开着这个店,啥时候回来都没问题,她自己说了算!
    她们互相安慰着对方,其实是在欺骗着自己。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只要走了,武月月不可能再回来。
    卖房子不是卖白菜。其中的讲究与策略,要远比当一个餐馆服务员复杂得多。武月月是个可塑性很强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乡下人到了城里可塑性都很强。武月月凭借自己的聪明,经过一段时间岗前培训和“踩盘”实习,很快进入了一个置业顾问的角色。其时正逢秋天,北京楼市素有“金九银十”的说法,像植物界一样,是个成熟和收获的季节。两个月下来,底薪加销售提成,武月月竟然拿到了一万块还挂点儿零。对于一个新手来说,能有这样的业绩,算得上非常出色了。
    武月月挺振奋。比武月月更振奋的是杨浦。“怎么着?我没说错吧!”听语气,好像不是在为武月月可观的收入而振奋,倒是在为他自己当初的建议而表功。
不管怎么说,这一步武月月算是走对了。重要的是,职业变化和收入上的增加,把武月月的身份一下子提升了不少,就连杨浦的母亲对她的态度也有了很大变化。
    其实,自从恋爱之后,武月月也没见过几次老太太。第一次去杨浦家,老太太还客气,因为她不知情。第二次一进门,只那次武月月刚叫了一声“阿姨”,老太太便躲了出去。她还以为老太太很知趣,是有意给年轻人让出一点儿亲热的私密空间呢。哪想到,人刚走到楼下,一段京腔京韵的对话,便顺着三楼的窗子清清楚楚地传进来。
    “刚见您家儿子领回个不错的姑娘,是不是谈对象啦?”
    “嗨,什么叫‘不错的姑娘’……外地人!”
    “哎哟喂,怎么找了个外地的啊?”
    “吃饱了撑的呗!现在的年轻人,脑子就这么花花儿。”
    “那您可得想想办法,劝劝您家儿子。”
    “没办法,劝也不听,啥话都说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我说啦,他非要跟这个乡下姑娘结婚,哪儿凉快,跟哪儿待着去!以后别指望家里,爱喝西北风就喝去!谁叫有那么多条件好的姑娘,他不找来着!”
    当时武月月被钉住似的坐在屋子里。她看着旁边的杨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一走了之,更是万万不可,生米煮成了熟饭,自己已经是杨浦的人,不能因为一时的尴尬致气,牺牲掉自己的理想和尊严。为此和杨浦发脾气,也不行,没意义。杨浦曾不止一次说过“我是我,我妈是我妈”“好事多磨,慢慢来”这样的话,况且他本来就是个孝子,能顶住老太太的反对和她继续相处,已算难能可贵了,再用撒气的方式来激他,逼他,她于心不忍。她唯一能做的,就像杨浦说的: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可事后想想,武月月还是觉得憋气。有一天,她问杨浦北京城里有多少个门。杨浦不明就里,什么天安门、地安门、左安门、右安门、东便门、西便门……一说一大串,最后都数乱套了,也没数清楚。
    “哎,”他突然疑惑地看着武月月,“你问这干吗?”
    “我是想,北京那么多门我都闯进来了,你们家的门槛我怎么就迈不进去呢?”
杨浦一听上当了:“有话直说,你绕什么弯子!”
    “那我就直说吧。你妈不是说哪儿凉快到哪儿待着去吗?我看这房子就不错,常年都见不到个阳光,不是挺凉快嘛!”
    “你什么意思?”
    “咱就在这间房子里结婚吧。”
    “那怎么行?”
    “你是怕去喝西北风对不对?”
    “什么‘西北风’?你甭给我说那些没用的,肯定不成!”
    在杨浦看来,这座平房又老又小,如果用这么个破房子结婚,他的脸在亲朋好友跟前往哪儿搁?退一步说,即使抛开脸面不要,他也不可能娶了老婆忘了娘。
    “只要结了婚,就必须得和老人一起过。”
    “我没想着要分开过,关键不是你妈不同意吗?”
    “我不是说了嘛,好事多磨,得慢慢来!”
    一晃,时间又被“磨”去了大半年。武月月再次被杨浦拉到家里,老太太同样      是“出去遛遛”,但从楼下升上来的京腔京韵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听起来,让武月月的心里立刻打开了两扇门。
    “您儿子的女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
    “做置业的,也就是售楼员。”
    “嗬,怪不得看着就不一般,是白领啊,不少拿钱吧?”
    “凑合吧,一月七八千吧。”不知道她为什么既谦虚又夸张。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谁知道呀。现在的年轻人哪有个谱啊?能不能处到结婚,还另说呢。”
老太太的话里,不知道是怀着希望还是含着忧虑。不管怎么说,听语气,她毕竟已认可了一种事实。至于“能不能处到结婚”,那就是她和杨浦之间的事儿了。武月月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售楼工作很规律,不像许多小公司那样动不动就加班加点,一忙就是大半夜,把员工熬得灰头土脸,个个像红眼耗子。售楼不这样,通常情况下,晚上六点钟,武月月会准时下班。回到家,如果杨浦有什么事,不能到这间又老又小的房子里来找她,一个人觉得无聊,她便经常到钟鸣的餐馆里去。
    在钟鸣和桂萍眼里,自从做上售楼员,武月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光鲜,她穿着一身不菲的套裙,头发做了离子烫,双手在脖子后边一拢一挑,像黑色的瀑布披在肩上。她谈吐从容,举手投足都表现出一种不同的气质,比在餐馆的时候更优雅,更大方。用她自己的话解释,当一名售楼员,首先就得“卖自己”,不仅要做好形象包装,还要磨掉你性格中的各种棱角。说到底,这是职业对一个人的塑造和改变。武月月适应了这种改变。
    到了钟鸣餐馆,武月月总是带着一种回娘家般的亲切感。没什么事儿的时候,她和桂萍钟鸣聊聊天;遇到餐馆里吃饭的客人多了,就会像做服务员时一样,前前后后忙起来。武月月的不见外,让钟鸣和桂萍感到很亲切,很喜欢。过去,他们喜欢武月月是因为她是店里伙计,聪明,能干,会来事儿;解除了老板与雇员的关系之后,他们已经把武月月当成了平起平坐的朋友。许多时候,他们会把武月月留下来,围桌而坐,像一家人似的亲切。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话题广泛。谈得最多的还是武月月,关于她的工作,关于她的收入;她如何卖楼,怎么提成,等等。有时候,也会说到杨浦。
    杨浦这个人,平时说话咋咋呼呼,给人的感觉有点儿位卑言高,其实人还是不错的。武月月已经摸准了他的脾气,得顺着他来。比如,他想说一句什么话逗你笑,即使那话并不可笑,只要你能配合着他嘻嘻哈哈,他就会有一种成就感。他对武月月也不错,很呵护。武月月的单位在亚运村,每天下班回来,杨浦差不多都在那间小屋子里等着她。有那么几次,杨浦居然笨手笨脚地做好了饭!武月月觉得好温馨,很感动。她以杨浦最满意的各种方式回报他。杨浦爱喝纯生啤酒,最好是冰的,她就买了一台小冰箱;喝啤酒的时候,杨浦喜欢就着猪耳朵喝,她下班途中总忘不了去一趟熟食店;她自己买袜子一买就是好几双,而且要同款、同颜色的,以便在穿的过程中,坏掉一只扔一只,剩下的两只再凑一双。但对于杨浦,她却从来没有吝啬过。恋爱之后,她先是送给他一个当时很是流行的小BB机,后来又给他配了一部时尚的“诺基亚”。杨浦喜欢下餐馆,她三天两头便会拉上他去撮一顿。知道杨浦收入不多,手头拮据,还要时不时地塞给他三五百,让他“先花着”。到了北京这些年,武月月有了一笔小小的积蓄,平时省吃俭用,一直舍不得去动它,可只要花在杨浦身上,她就会心甘情愿,觉得值。
    也许,爱是可以通过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也或许,就像杨浦所说的那样:好事多磨。总之整整两年——像是经历了万水千山,武月月终于跨进了婚姻这道门槛。
    武月月和杨浦的婚礼很简单,只在一家烤鸭店里办了一桌十四人台的酒席。除了杨浦一家三口,到场的全是亲戚,外人一个没请。按杨浦事先的计划,至少也得邀请一些不错的同学和朋友,热闹一下。“弄得太简单,会让武月月有想法,没面子,好像咱家瞧不起她这个外地人。”老太太不这么看。她告诉杨浦,不是她瞧不起月月是个外地人,而是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瞧不起他这个北京人!
杨浦生了气,消极地说:“那就干脆连亲戚也甭请算啦。”
    老太太却另有她的小算盘:“不请可不成!这些年我随给他们的份子钱,干吗不收回来?”
    事后,杨浦给武月月的解释是:“老太太不想大操大办,嫌麻烦。”武月月没意见。在这个城市里,她只身一人,连个亲人也没有,场面越大,她就会觉得越孤单。反过来说,老太太能接受她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她还哪敢奢望把婚礼办得轰轰烈烈?本来,她已经和桂萍说好了,结婚那天,桂萍要以娘家姐姐的身份去参加她的婚礼,及至杨浦说了他母亲的意图,权衡之下,武月月没了主意。最后还是桂萍替她打消了原来的设计,她说这样也好,入乡随俗,人家说咋办就咋办吧。
    说是婚礼,其实也就是请了几家亲戚聚在一起吃个饭。亲戚都是婆婆方面的亲戚。公公是独苗,老家在乡下,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全在老家,千里迢迢,请人家也不会来——真要来了一堆乡下人,倒麻烦!所以一律不请。婆婆方面的亲戚都是地道的北京人,接到电话,悉数到场。有杨浦的大舅、杨浦的老姨和他们各自的老伴儿,同时还有杨浦的表哥、表姐和他们的配偶,以及两个五六岁不等的孩子。
    在这些亲戚中,武月月只和杨浦的大舅见过一次面。这个六十多岁的大舅红脸膛儿,人挺胖的,说话有一种嗡嗡的喉音,好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又好像喉咙里堆积了太多的脂肪。但人却挺风趣。据说他二十岁开始当牙医,退休后自己开诊所,治好多少患者就别说了,光拔掉的牙齿足有一麻袋!连自己的半口假牙都是他亲自做的。“你牙没事吧?”他瞪着眼睛看着武月月,“啥时候想弄牙,你只管来找大舅,亲戚嘛,是不是?”
    事后杨浦告诉武月月,弄牙也不找他。他说他有一颗假牙就是大舅做的,没几天就发炎了,没疼死!这还不说,他想把那颗假牙弄掉,谁知弄下来比镶上去还费劲!把大舅折腾得直喘粗气,并运用了各种家伙和办法,用锥子挖,用一个小凿子凿,一下又一下地凿……当时的感觉,那是真正的脑瓜仁儿疼!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假牙啪地掉了,一抽气,竟然直接咽进了肚子里。说到这里,杨浦都气乐了:“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我他妈容易嘛!”
    武月月结婚那天,大舅被尊为上宾。中国有句俗话:娘亲舅大。同时他的年龄也是最大,便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主位。一见到这个胖牙医,武月月差点儿笑出来。幸亏她立刻叫了一声“大舅”,才变成了一脸笑容和亲切。其余的亲戚,武月月一个不认识。在饭桌前,武月月不缺乏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毕竟在餐馆做了几年服务员。但作为新娘,那些经验全没了用处。事前老太太已经告诉她,来的亲戚都是有身份的人,很讲究,她让武月月尽量少说话,更不要把老家话带到酒桌上来。有了这样的嘱咐,武月月就更是多出几分紧张和小心。在给每一位亲戚敬酒时,除了叫一声称呼,说一句“请喝我和杨浦的喜酒”,几乎没说过多余的话。即使这样,她端着酒杯的手还是禁不住微微发颤。
    或许,对于所有结婚的人来说,也许乐趣不在婚礼之上,而是在婚礼之后的洞房花烛夜。只是,由于所有过程都提前进行过,到了夜里,一对“新人”躺在一切都是新的洞房里,已经感受不到彼此的新鲜。说是新婚之夜,不过是重温了一遍往日的亲密,却全然没有了那间老房子里的放松与激情,相反,倒是多了几分拘谨与压抑。不管怎么说,武月月毕竟名正言顺地成了杨家的媳妇,有了自己的身份。
    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

选自《十月》,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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