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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篇小说|荆永鸣:出京记

荆永鸣 十月杂志 2020-02-14

荆永鸣,1958年生,内蒙古赤峰人。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外地人》、《大声呼吸》、《创可贴》、《在时间那边》,长篇小说《老家有多远》、《北京时间》等。作品多次荣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十月》、《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优秀作品奖;短篇小说《外地人》、中篇小说《北京邻居》荣获内蒙古自治区“索龙嘎》奖励 ;《大声呼吸》、《京房东》分别荣获第四届“老舍文学奖”和2014“老舍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协副主席。


出  京  记

荆永鸣/著

下 篇

 

 

结婚后,武月月仍然干她的老本行。杨浦却没再回到他的物流仓库去。用他自己的话说,整天和那些与己无关的物品打交道——那种枯燥乏味的工作,别说是去干,只要想想就烦透了!他动员武月月把所有存款拿出来,和老太太的一部分资金进行整合,买了一辆捷达轿车。在一个哥们儿的指点下,到街上去趴活儿(也就是后来所说的“黑车”)。一个月下来,刨去油钱,纯落两千块。这样的收入,比在物流仓库里整天忙来忙去要合算得多了。关键是自在。想什么时间出车,收车,全由自己说了算,也不累,每天像兜风似的就把钱挣了。不仅如此,有了车,武月月也沾了不少光。有时候杨浦会把她一直送到单位,然后在那里趴活儿;如果是顺路,他也常把武月月从单位捎回来,可谓一举两得。

这样的生活过了三个多月,又有好事来了。因为开发商征地,杨浦家的平房要拆迁。武月月没想到,北京这地方可真是寸土寸金!就是那么两间破烂不堪的老房子——加上被拆迁的居民一同与开发商较劲,提条件,不停地谈判。最终杨浦家一共拿到了八十多万元的补偿款!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八十多万元的款子,对于一户底层百姓来说绝不是个小数目。说是咸鱼翻身、天上掉馅饼,都不为过。当时武月月都被这笔款子吓着了。她不知道杨浦和他母亲将如何支配这笔巨款。假如她是这笔财富的支配者,她首先会考虑买一套楼房,让婆婆公公住,她和杨浦还是住在这套旧楼里。怎么说呢,这套两居室的旧楼只有六十多平米,尽管老两口和小两口各居一室,却总是有着太多的不便。说句不好听的话,在许多时候,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常常让人有一种无形的压抑感。为此,婚后不久,武月月就曾经暗示过杨浦,说她特想回到那间老房子里去住。杨浦很敏感,当时就戳穿了她:“怎么着,还想分家呀?我跟你说,老太太能让你进这个家门就不错了,分家这种事,你想都甭想!”在武月月看来,不分家,买一套大点儿的楼房,宽宽绰绰的,即便一起住,也总比现在强。当然,她也不过就这么想想,尽管是家里的一员,她知道自己却当不了这个家,也没有这个权力。在如何使用这笔款子的问题上,全在于杨浦一家三口。说是三口,其实也就是婆婆和杨浦说了算。

公公是个吃闲粮不管闲事的人。这个在公交车上把了一辈子方向盘的老司机,开车是一把好手,曾经当过全市劳动模范和标兵。退休后,也许是不太适应,他很少待在家里。即使在家,也向来不大言语,甚至不笑。更不参与家人对任何事情的讨论。大多时候他都是以一种无声形式存在着,以至于他不在家的时候,你还以为他就在卧室里睡觉呢;当你去喊他吃饭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家里根本没有他的影子,不用说,他准又拎着那个小收音机到哪个街心公园里听京戏去了。听戏是老头唯一的爱好。有时他自己也会唱上一段。说起来有趣儿,老头平时无声无息,一旦唱起京戏来,却仿佛找到了一种呐喊的理由,那种咬牙切齿的唱腔,听起来极其压抑,像是充满了无限的悲壮与愤懑。婆婆不喜欢老头的哼哼呀呀。她喜欢跳舞——是广场上那种中老年人聚到一起跳的舞。每周一次,换上红衣服白裤子,坐公交车到景山公园里去跳。所以,和许多形影不离的老夫老妻不同,公公和婆婆,除了偶尔同去一趟菜市场,平时两人都是单独行动,各玩儿各的。用老太太的话说:也不是玩儿不到一块儿,而是文化上有差异,根儿就不一样。

老头的“根儿”在山东,祖祖辈辈是农民。只有念过几年私塾的父亲不本分,或者说不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禾下土。他十六岁跑到北京,在一个同乡的引荐下,到一家饭店里当小工,学习烤鸭技术。此后三十多年,他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摆弄鸭子。直到五十岁病逝,他始终是一家“便宜坊”的烤鸭师傅。老太太则不同,虽说父亲不过是当了一辈子普通的小学老师,可祖上却是地地道道的旗人,是大清帝国的功臣与贵族。

“我们应该姓爱新觉罗。”

其实老太太姓金,可她喜欢这么说。至于姓爱新觉罗为啥又姓了金,其中的演绎过程是怎么一回事,却说不清。她只是忘不了自己身上流淌着一种贵族的血,好像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我们祖上是旗人。”

这句充满荣耀与高贵感的话,在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件上,往往会被老太太脱口而出。当然,在通常情况下,她说过也就拉倒了,并没有人去接她的茬儿。只有一次例外。不知怎么的,一向不大说话的公公,竟当着武月月的面,对婆婆这句话嗤之以鼻:“得了吧,旗人早就过气儿了,你能不能说点儿新鲜的。”

老太太突然受到了打击,但精神却为之一振:“嘿,你起什么腻呀?我跟月月说话碍着你哪根筋了?我偏要这么说!怎么啦?听不惯啊?告诉你,死了的老虎也比猫值钱!你爹摆弄了一辈子鸭子你还了不起了是不是?我的话不爱听,你倒是说点儿新鲜的我听听!说不出个正经的就吃你的饭,往正地方用你那个舌头,别变着法儿给我找事儿!”

婆婆的一番唇枪舌剑,让武月月替公公感到尴尬。她以为公公会做出激烈的反击,但没有。老头非常镇定地吃完最后一口饭,搁下碗,一声不响地回了卧室。

书归正传。关于那八十万元的拆迁补偿款如何支配,老头不参与;婆婆和杨浦的意见则与武月月的想法完全相反,他们决定不买房子,不置地。理由很简单:好不容易得到一笔钱,总不能因为买一套多余的房子,再把自己变成穷人!

 

富人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不会忘记自己有票子。有了八十多万的存款,老太太拿捏得还算可以。或许是因为祖上是旗人,她有资格,也能胜任得了这种愉快。在外面,她给人的感觉有些漫不经心,很低调,在和邻居们聊天时,甚至还多了几分和蔼和谦逊。钱的作用,主要体现在骨子里。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老太太的腰板儿比原来挺得更直,富有高贵感的下巴颏微微扬起,似乎比以前抬高了一寸。

杨浦却不想把幸福藏在骨头里。也许是太年轻,或穷人乍富,钱一多便压不住了,整个人都变得精神亢奋,像是打了鸡血。他开始往更高的层次武装自己:BB机换成了“诺基亚”;原来的分头改成了板儿寸;脖子上多了一条很粗的金链子;手指上自然少不了再配上一枚硕大的金戒指。人还是那么瘦,但举手投足都不再像个虾米,而是精神抖擞。每天他照例开车出去,却不是到街上去趴活儿。八十万元的补偿款,加上原有的积蓄,差不多有“一百来个儿”,往银行里一扔,存它个“死期”,光利息就已经够吃够喝,还趴什么活儿!那几个小钱儿,只配从他的手指头缝里漏下去。现在他每天出去,主要是忙于社交,经常找上三五个朋友,往餐馆里一坐,边喝边聊,偶尔自信地弹一下手指上的烟灰,脸上却露出一种因为幸福而生出的愁苦:“哥儿几个说说,我他妈是不是应该干点儿啥呀?”虽说是在问别人,语气上却似乎已经有了成熟的打算,甚至目光炯炯,眼前分明展现出了另一个世界。那片令人向往的天地,他好像在哪里看见过,只是一时找不到它的入口。因此,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武月月:

“你丫说话,我到底开个什么公司呢?”

武月月不说话。她只是含意不明地笑一笑。怎么说呢,她自从认识了杨浦这个人,就一直听他念叨着要开个什么公司。“有福不用忙,你就等着做老板娘好了!”开始的时候,她对杨浦描绘的图景还真的抱有过希望。可几年过去了,他还这么说,她就不把杨浦这句话当作一回事了。她看透了杨浦这个人,与其说干打雷不下雨,不如说是大事做不来小事不屑于做。没钱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过来的;有了钱,她也不相信杨浦真的能做成什么事。钱是一种很有魔力的东西,它可以让人变得优雅、端庄,或矜持、放纵,乃至于财大气粗,挺胸腆肚……这种情况常有。可因为有了钱,就能把一个懒汉变成吃苦耐劳的人——这样的例子,还真是没见过。有了这样的判断,再听到杨浦关于“开个什么公司”的唠叨,武月月就不愿意搭言,不愿意参与。她只是平静地面对着杨浦,任凭他三起三落地折腾自己:头一天他还雄心勃勃地要开个什么公司,第二天便像生了什么人的气了:“不开那个鸡巴公司我他妈还能死啊?”总之,见惯了杨浦的这种出尔反尔,无论他怎么说,武月月都是平和地笑笑,不置可否,也不生气。

武月月不生气,杨浦却气不顺:“瞧你那个破工作,卖他妈什么楼呀,赶紧歇菜得了!”

类似这样的话,杨浦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这倒不能说他是钱多闹的。没得到那笔拆迁费之前,他就不愿意听武月月整天唠唠叨叨地说房子。或许,这对于一个买不起房子的男人来说,有伤自尊。因此,每当武月月回到家,说她又卖了一套什么样的房子时,杨浦总是不愿意听,他烦!现在,杨浦不再是因为自己没钱而讨厌武月月说房子了,他还是烦。细说起来,这仍然和一个男人的自尊有关。

自从有了车,杨浦偶尔会到武月月的单位去。送她的时候,他总是放下武月月就走。去单位里接她的时候,则是坐在车里,一直等到武月月下班出来——脚踏高跟鞋,挎着一个时髦的小包,身姿摇曳,很有气质地朝他走过来,然后上车。有一点,不管是接还是送,以前杨浦从来没有走进过售楼处。但是,自从发型改成了板儿寸,脖子上有了那条很粗的金链子,杨浦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仗义起来。再到武月月的单位时,他会径直走进售楼处里去: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还背着手——手上拿着“诺基亚”小手机,上面摞着一盒“555”牌香烟,手指上勾着一把车钥匙。第一次走进售楼处,都以为他是个来看楼的呢,两三个售楼小姐赶紧凑过来,好一番招呼,才知道他是武月月的老公!

事后,杨浦反而有些不快:“我发现,你们这些售楼小姐怎么比妓女还热情呢!”

人就是这样,心里装着什么,眼里就往往会发现什么。再到售楼处时,杨浦便多了一份留意。只见那些售楼小姐每人一个小茶桌,对着客户窃窃私语。他注意到,有个漂亮的女孩,竟用一双挑逗的眼睛,对着一个中年男客户挤眉弄眼,频频放电!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杨浦越发瞧不起这个职业。他总是唠叨武月月,让她“歇菜得了”。可唠叨归唠叨,他倒也没有逼着武月月非得“歇菜”不可。

不过,后来的情况变了。有天傍晚,杨浦去接武月月。在售楼处,他没见到武月月的影子,一问她同事,说是她和客户到附近的一家酒店去了。杨浦找到那家酒店的时候,武月月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秃头男人正面对面地坐在咖啡厅里喝咖啡。

杨浦很冷静。他没像有些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样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他不想破坏眼前那种安静、和谐,并伴有音乐低回的高雅氛围。他很大度地坐下来,跟那个据说是做煤炭生意的人聊了一会儿,甚至还优雅地喝了一杯咖啡。结束之后,杨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武月月拉到一家餐馆里,点了酒菜,两杯啤酒下肚之后,他才瞄上了武月月:“你成啊!卖楼卖到酒店去了,你他妈的怎么给我解释?”

武月月的解释很简单:那个客户看好一套房,要交定金的时候发现钱包落在了酒店里。他不想多跑一趟腿,就问她能不能随他到酒店取一下。她去酒店取了钱,那个客户又提议她一块喝杯咖啡。说着,武月月从包里掏出个装钱的信封,上面写着钱数和客户的名字。就这些。

“没干点儿别的?”

“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们没干点儿别的?我的话你没听懂啊!”

其实武月月早懂了。只是太突然,一时难以应对。

“你别胡扯好不好?”武月月说狠话了,“如果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就吃饭噎死,噎不死,出门让车轧死,被碾成肉泥,死后让小鬼扔到油锅去炸!实话告诉你,为了卖楼拿提成,跟客户睡觉,甚至被客户和楼一块买去做小三的人,不是没有。可那种事和行业没关系,就看你自己能不能守住原则,守住做人的底线。跟你说,来到北京这么多年,我什么样的人没遇到过?如果是那样的人,我早就是了,还能成了你的老婆!”

杨浦没吭声,心里却活动着。觉得武月月的话倒也不是没道理,至少最后一句是可信的。他知道现在的女孩子大都很开放,搞对象找个真正的处女已经不容易。说实话,最初和武月月交往的时候,他并没有那么认真,至少他有过这样的考虑:如果她不是处女,说明她已经被人玩过了,他也来个逢场作戏,玩玩就算了。难能可贵的是,他以前找过的几个对象,包括那个胖丫,全都“破”了,没有一个是处女。但武月月是!不仅如此,她还说话好听,笑容好看,体形更是没说的,每个段落都充满着迷人的魅力。在那座老房子里,他曾一寸一寸地欣赏过她光滑如玉的身体,反复审视,思忖,比较着与前女友们哪些地方有别,相似,或不同。最后的结论是,不管哪个部位,都是武月月的最好,让他目醉神迷。他这才认真和庄重起来,乃至不顾母亲的阻挠和反对,坚持和她交往,最终娶她为妻。想到这些,杨浦憋在心里的火气差不多消去了一半。但他不想饶恕武月月:

“你以为我相信了,是不是?”

“信不信由你,”武月月转过头去,叹了一口气,又不甘心地转过来,她认真地看着杨浦,“不信,明天你去单位查一下我的离岗记录。我跟他从单位出来,加上走路,取钱,喝咖啡,到跟你见面,总共都不到半小时。”

武月月的话,把杨浦又一次带回到现场。那个秃头的影子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不管怎么说,那个秃瓢儿他妈的绝对有想法!”

“别人有没有想法,那是别人的事。我知道自己怎么做人。”

杨浦不再盯着武月月,他把矛头转向了煤老板。

“瞧丫那操性,指甲缝都是黑泥!还他妈会喝咖啡呢,还跑到北京来买楼房呢,真他妈新鲜!”杨浦嚅动着腮帮子,咬牙切齿,一种骂什么都不解恨的样子。

武月月却忍不住笑了:“你观察得还挺细呢。就是这么个人,你想想,我能跟他做什么呢?真是的!”

杨浦没吭声。继续喝他的啤酒。一共喝了八瓶!可是酒喝的再多,却没有压制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忌妒心和想象力。他老是想起那个秃头。而且一旦把那个秃头和武月月联想到一起,他便心里难受。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简直无法描述。结果,就在那天晚上,他竟然做出一个邪恶的举动。吃过饭,他拉着武月月又回到那家酒店,开了个房间,像吃了什么药似的,把武月月狠狠地闹了半宿。

 

武月月辞去了工作。

她不辞,杨浦就会永远去不了他那块心病。

辞就辞了。其实,售楼工作绝不像人想象的那么光鲜。旺季的时候,每个月能拿到几千块钱的提成,到了淡季,一套楼房卖不出去,也就只有五六百块钱的底薪。而且平时的工作也不容易。看房的人往往要到实地看楼,楼盘还没有完全建成,也得看看结构和布局。没电梯,就只好领着顾客去爬楼梯。二十几层的高楼,有时候一天要爬四五次!遇上拿不准主意的客户,磨磨叽叽,那简直是一种折磨。武月月接待过一位男客户,他想买一套顶楼,二十八层。他自己角角落落地端详了两遍,后来又分别带着老婆、孩子、亲戚不停地看,最后还把同事拉过来帮他参谋。几天下来,二十八层的楼房,武月月爬了十多次!两条腿肿得像棒槌,夜里又胀又痛,觉都睡不成。可经过多次看房之后,那个客户仍然犹豫不决,不是打电话,就是亲自上门,一遍遍咨询房子的每个细节。“这种人我算看透了,即使买头驴,说不定也得要数数有多少毛!”武月月生气地跟同事说,“还是个什么处长呢,还是个男人呢,去他妈的吧,什么东西!”后来,那个男人再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告诉对方:“那套房子没了,已经卖了!”

想起平时吃的苦,受的累,武月月没什么可留恋的。辞了职,她反而有一种解脱感。问题是,辞职之后干什么?

“我不说了嘛,早晚我要开一公司!”

又来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是自己提!对于杨浦这句话,武月月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进了这个家,就得一切由着他安排。他让干啥就干啥,他让辞职就辞职吧。他不说了嘛:“啥也不干,我也饿不死你丫的!”那就啥也不干好了。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的,闲下来没事,也像婆婆那“遛弯儿去”!这样地生活,岂不比整天忙忙碌碌地当个上班族要强百倍?

只是,凡事有利就有弊。最让武月月打怵的就是婆婆。

在武月月眼里,婆婆并不是一个恶人,却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她讲体面,通礼数,喜欢说“我们祖上是旗人”,并引以为傲。她热心热肠,在路上遇到个外地问路的人,她会不厌其烦,恨不得把人家送到目的地去。走在大街上,她总是扬着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用厌恶的目光去批评那些陌生的乡下人。对于任何事情,她都有自己的标准,有一个别人不好把握的分寸。即便是坐在杨浦的车上,她也会用她的“分寸”去调整车速。车慢,她说杨浦开车太肉了;快了,她又告诉杨浦:“别像个奔丧的好不好?”她善于说讽刺话,挖苦话,即使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儿。同时她还身体健康,头脑灵活,精神矍铄,常常表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

武月月还记得,她结婚没几天,婆婆把腰扭了,据说是学跳探戈舞的时候扭的。为此杨浦还批评了老太太:“您都多大岁数了,还玩儿鹰啊!”可不管是玩啥,扭了腰也得看。那天武月月连班都没上,陪着婆婆去医院。她本想打个出租车,可婆婆不同意,嫌太贵,非要坐公交。车刚到,她就烦了。“哎哟喂,这什么破车,咋这么多的人啊!”上了车,便立马来了一句:“小伙子,劳驾,给我让个座儿!”下车的时候,也是理直气壮:“姑娘,让开点儿,别耽误了别人下车!”对方有点儿不太高兴地回了一句了:“我也是下车的,咋这么说话啊。”“我就这么说话怎么啦?倒是你,说话的样子一点儿没教养!”对方不吱声了,事情还没完。这时,乘务员开始不断提醒下车的乘客请出示车票。婆婆可能是觉得在提醒她呢。她转身从武月月手里拿过车票,冲着乘务员晃了晃:

“您看好啦?”

乘务员说:“好的,您下车。”

她又晃了晃车票:“您看仔细啦?”

乘务员笑了笑:“谢谢,您慢点。”

她还是盯着乘务员:“您看清楚啦?”

乘务员没再吭声。

老太太这才下了车,一边下车,还愤愤地嘟哝了一句:“一点儿眼力见儿没有,什么人哪!”

武月月觉得,婆婆身上就是有这么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劲儿。当初她曾极力反对她和杨浦的婚事,结婚之后,她又直截了当地敲打过武月月:“要说我们家杨浦,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有个头,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啊。他倒好,王八瞅绿豆,偏偏跟你对上眼珠儿啦,你可真算是有福气。说句实在话,你别不乐意听,要不是看在杨浦孝顺的分上,我是不会同意他找个乡下姑娘做媳妇的。在家里怎么都好说,跟外人可是好说不好听,你说是不是?”武月月唰的红了脸,嗓子里有一种硬硬的感觉,像是被堵上了什么东西。

有这样的婆婆,武月月便学的像公公一样,在家里很少说话。甚至她都比不了公公。公公不说话,却经常响亮地咳嗽。有时候,他咳嗽的声音听起来都有点儿夸张,有点儿假,似乎是别一种虚张声势。因此,婆婆也会经常来上一句:“有屁就放,甭给我装咳嗽,像是吃着鱼刺卡住了似的!”婆婆是个敏感的人,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打个比方:看一眼鸡蛋,她都能听到里面有小鸡的叫声!武月月则顺应着婆婆的讲究与规矩,咳嗽的时候,她总是握着空拳,放在嘴上,轻轻地咳。至于说话,更是慎之又慎,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妥,一旦露了怯,就会惹得婆婆皱眉头。有一回,说起在单位又爬了多少层楼,她一不小心冒出一句家乡话:“不老盖疼。”当时婆婆就皱着眉头看了她好半天,问她说的是哪国话。“是英语,俄语,还是西班牙语?”她知道的语种还挺多!可不论哪种话,婆婆都觉得不好听,不受听,不愿意听。也就是那一次,她郑重地告诉武月月,既然做了北京人的媳妇,就得学说北京话,不然街坊邻居都笑话!

婆婆是个要面子的人。自从武月月进了这个家,老太太就一直想从各个方面改造她,或者说提升她,完善她,至少要在言谈举止上,把她变成一个“不是也像”的北京人。她告诉武月月,怎么穿衣才不会像个土老帽,怎么打扮才像个城里人。甚至连怎么吃饭都拿老北京人的规矩暗示她,说要一只手扶饭碗,不能扒拉菜,不能吧唧嘴……在婆婆的规矩下,武月月吃饭一声不响,眼睛瞧着自己的碗,那种小心拘谨的样子,就像在一户陌生人的家里做客。

结婚不久,婆婆就教她学习北京话。比如“花”这个字,不能说花,得把舌头稍稍卷起来说:“花儿。”说的时候口型稍扁,儿化音不能太重,要轻轻一带。除此之外,一些老北京话,即使不会说,也必须得懂。比如“硌硬”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挠丫子”,什么叫“起哄架秧子”……听得武月月直想笑。她觉得有些土语比老家的“不老盖”之类还难听。可再难听也是北京话,得学!

婆婆让她专门准备一个笔记本,哪句话怎么说,有些字发什么音,都要标注上。比如“这zhèi”这个字,在北京话里,不能说“这”,你得说“这zhèi”。“那”这个字,就更讲究,有时候说“那nè”,有时候你得说“那nèi”。连成一句话就是:“这zhèi人怎么那nèi样啊!”

武月月不是一个笨人。来到北京之后,她很快就学会了普通话,当服务员时,因为常有外国人到餐馆里吃饭,她还学会了一些英语、日语之类的简单用语。对比起来,她发现,学说北京话其实比学习外语还要难!光是那种儿化音就有太多的讲究,不好掌握。比如同样是个“门”字,你可以说“东便门儿”“西便门儿”,但你不能说“天安门儿”“地安门儿”;“老家”这个词的意思是故乡,加上一个儿化音,意思就变成了家里的长辈。总之没有一点儿规律可循。

其实最难的,还不是那些方言土话和儿化音。是从你喉咙发出的音色得像个真正的北京人。可武月月不行。她知道话是那么说,可发出来的音色不靠谱儿,出不来那个味儿!整个感觉就好比唱歌,心里明明想着是那个调子,那么唱,可一旦唱出声音来却跑了调儿啦!婆婆一听就泄了气,说:“这哪儿是北京话啊,整个一南腔北调儿!”

没办法。黄鹂叫不出乌鸦声,笛子奏不出二胡曲。武月月学不来那种地道的京腔京韵,在婆婆面前便多了一个短处,多了一份惭愧,也多了一份小心。婆婆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微笑地听着,间或点点头,只要能不说话,就尽可能不吭声。她不愿意给婆婆添堵。

以前还好,武月月有个工作,在时间和视线上还能多少与婆婆拉开一点儿距离。现在辞掉了工作,她就得天天面对婆婆,服侍婆婆。

一想到这些,武月月就从心里打怵。

 

还算好,辞职后武月月并没有整天待在家里。没过多久,她就到钟鸣的餐馆学厨艺去了。怎么说呢,自从辞去工作,家里的每日三餐都由武月月做。武月月不怕做饭,怕的是婆婆吃得不顺口。在吃饭问题上,婆婆以前就很仔细,有钱之后就更讲究。最让武月月头痛的是,不顺口的时候,她还不直说。

“哎,月月,那超市里的盐是不是降价了?”

这种拐弯抹角的话,问得武月月一愣一愣的。

或者:“我就爱吃杨浦做的鱼!”

爱吃你就让杨浦做呗。可惜杨浦整天不着家,他几乎就不在家吃饭。儿子不在家吃饭,也成了儿媳妇的错。“人不说了嘛,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满足男人的胃。你不是在餐馆里干过吗?明儿你赶紧去学学做菜吧!”

婆婆让学就得学。

“学学也好。”桂萍不知道武月月心里的苦,还以为这是武月月的福呢,她笑着说,“家里那么有钱,不会吃哪行啊!学吧,想学啥就学啥,我跟厨师说一声。”

厨师还是陈五湖,也就是那个曾追求过武月月的小伙子。说起来,武月月还有点儿难为情,就因为陈五湖追求她,在店里的时候,她还捉弄过他。有天晚上,陈五湖约她一起吃个饭,她答应了他。下班后,陈五湖提前去了约定的餐馆,点了店里最好的菜,正等她。武月月没有爽约,却带了店里所有的伙计!原本想请武月月吃顿饭,表达一下他的爱慕之心,没承想,让一帮伙计搅了局不说,还被狠狠地宰了一刀。当时陈五湖面子上强打精神,心里却憋着一种说不出的郁闷。散场时,刚走出餐馆,便一个趔趄栽到了地上。开始伙计们还笑,说他是假摔!见他半天不动弹,拉都拉不起来,才知道陈五湖是真醉了。当时她真是挺后悔,觉得对陈五湖有点儿不公平。不过,事后陈五湖倒也没说啥,直到她和杨浦确立了恋爱关系,陈五湖才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工作的时候动不动叽歪,直到她离开餐馆,陈五湖再也没有理过她。

现在,武月月要学做菜,担心陈师傅不教她。陈师傅没拒绝。怎么说呢,此时的陈五湖,正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女朋友是武月月离开店里之后来的一个服务员,叫王月巧,安徽人,长得不难看,比不上武月月能说会道,但比武月月温柔、体贴。只有体贴才是爱啊!说白了,他曾幻想在武月月身上得到的东西没得到,王月巧则全都给了他。而且两个人已经说好:好好干,攒够了钱就立刻回家盖房、结婚、生孩子——这样的前景,不用说出来,只要想想都幸福!总之,陈五湖正处在一种最快乐、最富有诗意的情境中。

 

山不转那水在转

水不转那云在转

云不转那风在转

风不转那心也转

…………

没有憋死的牛

只有愚死的汉

蜘蛛吐丝画它自己圆

那太阳掏洞也要织它那条线

再深的巷子也能走出那个天

 

陈五湖整天把这首流行的歌曲挂在嘴上,一边炒菜还一边唱。他还哪有闲心再生武月月的气呢!

他告诉武月月,学厨艺得先从刀工开始。

“三分烹调,七分刀工,知道吧?”

他让武月月从切土豆丝练起。武月月明知道这是陈五湖在捉弄她,可细想想,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她开始切土豆丝,一盆一盆地切!直到把土豆丝切得又匀又细了,陈五湖才告诉她,横切牛羊(肉)竖切猪(肉);肉怎么浆,花刀怎么打……最后才是煎炒烹炸文火炖。

经过一段时断时续的“恶补”,武月月的手艺大有长进,光是鱼的做法就学会好几种:清蒸鱼、侉炖鱼、菊花鱼、松鼠桂鱼、西湖醋鱼、臭鲑鱼……婆婆不是爱吃鱼吗?那就换着样儿地做给她吃!结果,还真把婆婆的嘴吃乐了,脸上也多出了几分柔情。

“月月啊,我就说嘛,不会的东西就得学,不学哪儿成啊是不是?”老太太不仅享受着武月月的厨艺,同时也享受着她改变了武月月的过程。

可是,把武月月学来的菜全都吃过一遍之后,婆婆又不乐了。这倒也不是她习以为常,或者吃腻了,而是婆婆发现了一个新问题:菜里出现了糊嘎巴。“电视上早就说了,吃了这种烧糊的东西会致癌,致癌懂不懂?这不要命嘛!”

以前,婆婆就这么提示过武月月,做菜的时候一定把锅洗干净,烧油的时候不能过了火。武月月也多加了小心。再小心,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这天晚饭,武月月做了四个菜:有鸡有鱼,有时令鲜蔬。两荤两素,外加一道冬瓜排骨汤。挺好,色泽搭配也不错。最难得的是杨浦也在家。在武月月的感觉中,杨浦好像有半辈子没在家里吃晚饭了。平时他总是吃了早饭就出门,不到半夜不回家。他忙!据说正忙着和两个哥们儿筹划一个公司。这次又是个什么公司,武月月也懒得细问。她只是觉得杨浦能在家里吃顿晚饭挺新鲜,很温馨。可没想到,就是这顿家人齐全的晚饭,却差点成了武月月在杨家最后的晚餐。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吃饭时,婆婆发现冬瓜排骨汤里有块黑色的漂浮物。细说起来,当时老太太倒也没怎么着她。她只是用筷子沾出一点儿黑的东西,举到眼前长时间地看,那神态就像是进入了某种困惑的思考与研究。

婆婆盯着筷子看,武月月也盯着婆婆看。

婆婆昂着头。发型很漂亮,短发,是前几天武月月陪着她去美容院新做的。烫了卷,染了那种在阳光下才能看出来的咖啡色。做了面膜,又修了眉。眉毛向上挑着,看上去年轻不少,就是有点儿发刁。整个眉宇间似乎正潜伏着一种随时向你发起挑衅和进攻的可能性。

眼前的婆婆,并没有什么进攻的举动。倒是武月月自己先毛了,她意识到可能是炝锅时把葱花炸煳了,出锅时没来得及打理,就被杨浦端上了桌。她歉意地笑了笑,告诉婆婆别喝汤了,让她吃别的。可是她不吃!而是阴郁着脸,什么话也没说,放下筷子,起身回了卧室。

婆婆不吃,武月月也咽不下去。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硬撑了一会儿,也走了。饭桌旁只剩下老头和杨浦两个人。开始杨浦还贫嘴,他“嘿”了一声说:“好,全是咱爷俩的菜了!”其实,菜的味道真不错。这顿饭,父子俩吃得啧咂有声,各自还喝了好多北京二锅头。老头二两,他半斤。

酒足饭饱。杨浦来到卧室,发现武月月倚坐在床上流眼泪,便立刻来了气。其实杨浦本来没有气,他是因为武月月的生气而生气。

“多大个屁事儿,至于吗?”武月月不吭声,他便心烦意乱地吩咐道,“行了行了,你去问问妈,还吃不吃饭,不吃收碗去!”

“愿意去你去,我不侍候了。”武月月憋着一肚子委屈。

这时婆婆已经无声地站在了门口,高扬着脸:“说谁呢?”

杨浦看见老太太挂着一脸的挑衅,他想息事宁人。“行了妈,您烦不烦啊。”

老太太看准了他:“跟谁说话呢?长能耐了你!还说我烦不烦……告诉你,我他妈烦着哪!你倒是该问问她,这家里没死人,她这是唱的哪一出儿,给谁哭丧呢?”明明是在教训杨浦,话头却又落在了武月月身上。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她知道什么是主要矛盾。

武月月看着婆婆,满眼是泪。她终于被逼出了声:“妈,您怎么这么说话啊。”

“新鲜!我怎么说话还用你教啊?想教别人,也得先照照镜子瞧瞧自己是谁!今儿我就是要问问,什么叫不侍候了?”

“我没说您,我说杨浦呢。我敢说您吗?”武月月不哭了,哭没有任何作用,而且成了错误!她抬起头来开始争辩。讲动嘴,武月月并不弱,她只是说不出像婆婆那么恶毒的话。以牙还牙,她毕竟是长辈。可就是这句有点儿挖苦意味的话,却惹得婆婆勃然大怒。她上前一步,看定了武月月:“怎么着,拉屎往回缩呀?甭给我说不敢!有事说事,哭天抹泪算什么!你说吧,我今儿到底怎么着你啦?”

老太太一生气,杨浦更生气。他是因为武月月进一步激发了母亲的愤怒而生气。他冲着武月月勒令道:“给我闭嘴,不吱声你会死呀?!”

“我不闭嘴怎么着?”武月月立刻转向了杨浦。她反抗杨浦,比反抗婆婆的语气要坚定多了。就这样,三人唱起了对台戏。老头没在家。像往常一样,只要搁下饭碗,他就会拎着小收音机到楼下遛弯儿去。即使不去遛弯儿,也是个一脚踹不出屁的人。平时在家里,除了偶尔能壮起胆子发出几声响亮的咳嗽——套用婆婆常说的话:那就是一块臭不了的肉,因为他会呼吸。

“再不闭嘴,我抽你丫的!”武月月和婆婆没吃饭,杨浦却装了一肚子酒,他情绪激动,显得格外愤怒。

面对杨浦的最后通牒,武月月完全成了一个弱者。骂,她不能骂一个老太太;讲动手,她是个女人,根本不是杨浦的对手。她唯一能让自己做到的,就是嘴上不服!

“我就是不闭嘴。你抽啊?我倒是想看看,你敢不敢动我一指头!”她看着杨浦,怂恿着杨浦,同时又在蔑视着杨浦。

没料到,就在老太太同样的目光注视下,杨浦还真是动了手。但不是一指头,而是一巴掌,实实在在地扇在了武月月的脸上。

 

杨浦一巴掌,把武月月的心都打碎了。她漫无目的地来到街上。北京的马路四通八达,却没有她可去的地方。她在街上转来转去,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去了钟鸣的餐馆。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餐馆已经打烊了,只有桂萍和一个服务员坐在餐馆里。门开着。武月月刚露面,桂萍便又惊又喜地说:“真是来了!你可急死我啦!”原来,武月月还没到,杨浦的电话就打到了餐馆里,说是两人吵了几句嘴,他问桂萍武月月在不在餐馆里。

在路上,武月月已经编好了理由,她不想把吵架的事告诉桂萍。既然已经瞒不住,又看到桂萍在等她,武月月一肚子委屈加感动,当时就哭了。她告诉桂萍,今晚不回家了,想到服务员宿舍去住。

“去什么宿舍!你钟哥回老家了,我还想找个姑娘做伴儿呢。走,跟我回家去住。多长时间没见了,正好说说话。”桂萍提上包,刚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我得跟杨浦说一声。不然一夜找不到人,他还不得惦记死啊。”桂萍给杨浦回了个电话,两个人便回了家。

桂萍的“家”,其实就是一间出租屋,像杨浦家被拆掉的平房一样,也是在一个大杂院里。北京的大杂院,其模样和给人的感觉都差不多。一进院,武月月就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和杨浦初恋的地方。她想起和杨浦耳鬓厮磨的日子,想起了那个叫她提心吊胆的雨夜,就是在这样的小屋子里,她轻率地把自己交给了杨浦,交给了她充满希望的未来——她要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那时候,她做过多少绚丽的梦呀。现在,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路,她却发现自己每一步都是错的!

那一夜,两个女人一直聊到凌晨。武月月把事情经过对桂萍说了一遍,又哭了一遍。听得桂萍长吁短叹,时而又咬牙切齿。不过,气愤归气愤,桂萍知道这样的事外人插不上手,插手也没用。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除非是神仙。最后她只能从长远的角度考虑,语重心长地安慰和开导武月月,说勺子没有不碰锅沿的,两口子拌嘴很正常。不管怎么吵,怎么闹,日子还得过下去。

武月月退了步,她叹气说:“姐,不瞒你说,要不是我肚子里有了,这次我是真的不想跟他过了。”

桂萍很感意外:“是吗,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

桂萍深叹一口气:“既然这样,你就更不能在心里生闷气,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然会影响胎儿发育。”说到这里,她再次生了气,“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呢,老婆怀孕了还动手,万一有点儿闪失怎么办?这个杨浦,必须得治治他!月月,听我的,你就在这里住着,他不来接你,不服个软儿,你就是不回去!”

杨浦是两天之后露面的。开始他也没想来,只是几次三番往餐馆里打电话,找武月月。武月月不接他的电话。杨浦这才来了。来的时候却带着气:“有事说事,躲在别人家里不回去,你什么意思呀?”

武月月不吭声,倒是桂萍忍不住了。

“杨浦,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虽不沾亲带故,武月月毕竟在我餐馆里当过两年多的伙计,我们好歹是朋友。她在北京举目无亲,你们吵了架,她挨了打,满心委屈没地方说,出来消消气,还又成了不是啦?按理说,这是你们家里的事,作为外人我不该插嘴,也没权力给你们评断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我只是觉得武月月这个孩子挺苦,她从小没爹没妈,一个人跑到北京来打拼,也真是不容易。既然你们当初选择了对方,就应该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吵架的事可能哪家都有,但是抬手就打的男人可真是不多!再说了,她毕竟怀着你的骨肉,说句实实在在的话,你这是一巴掌打俩人!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不管你有多后悔,就是没事儿,让月月憋憋屈屈的,对胎儿也不好。杨浦你想想,大姐说得对不对?”

因为武月月的关系,钟鸣和桂萍也差不多把杨浦当成了朋友。不是因为感情,而出于礼节。平时只要他和武月月来到餐馆,他们就一起吃个饭,喝点酒,聊聊天。对于钟鸣和桂萍的款待,杨浦也是知情达理。酒桌上,他一口一个“大哥”“大姐”地叫着,临走时也总忘不了嘱咐一句,如果餐馆里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尽管吱声。“怎么说我也是个北京人,您说是不是?”人挺仗义。现在,虽说听出桂萍话里有软有硬,绵里藏针,也算合情合理,加上武月月在一旁不停落泪,这才换了个态度。他承认是自己不对,不该对武月月动手。他讨好地看着武月月,对着武月月作揖,傻笑,还叫了她好几个“宝贝儿”,最后又把眉头一皱,烦躁地说:“我服了还不成吗?”

 

武月月回了家,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经过一场波澜之后,杨浦对她似乎多了几分亲热。只是婆婆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层霜。尽管武月月在各方面的主动示好,老太太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态度:不冷,不热,不阴郁,而是一脸的平平静静。不过她却很少跟武月月说话。在饭桌上,需要加饭时,她要么把碗递给老头儿,要么就是站起身来自己去盛。有几次武月月已经抓住了她的碗:“妈,我去盛。”可是老太太她不撒手!武月月意识到,在婆婆眼里,她完全变成了局外者,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这样的感觉憋在心里,让人难以承受。可武月月不能说,也不知道跟谁说。杨浦还是那个德行,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活的踌躇满志,忙忙碌碌,他白天总是不着家,晚上很晚才回来。有时候武月月已经睡醒一觉了,他才爬上床,像个幽灵。杨浦不在家,武月月的时间感就特漫长。每天除了一日三餐,她唯一可以消磨时间的方式就是看电视,或到菜市场里买买菜。在极少的情况下,也会带着乐乐到小区外的一个街心公园花园里遛弯儿。

乐乐是杨浦家的狗,品种是边牧,毛色黑白,长得挺漂亮。半年前,杨浦花了六千块钱买回来的时候,连婆婆都骂他有病了,病得不轻!可没过多久,婆婆就喜欢上了这只叫乐乐的狗。乐乐聪明,教什么会什么:站立,谢谢,捡球,叼飞碟……用婆婆的话赞美,就是“活泼可爱,多才多艺”!平时,如果不是在外边吃饭,差不多都是杨浦带着它。从某种意义上说,身边有条狗,也是有钱人的一种象征。乐乐也很配合,像个人似的蹲在副驾上。都说“物随主人”,端详一下,它和杨浦的脸形还真是挺相似!如果杨浦不在,乐乐就成了婆婆的跟班,婆婆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摇头摆尾,如影随形。只有杨浦不在、婆婆到公园去跳探戈的时候,武月月才会带着乐乐到小区外的公园去转一转。不转也不行,杨浦有吩咐:

“别忘了去遛狗!”

遛就遛吧。既不用背,也不用抱,遛狗还算个活儿?可万万没想到,就是一次平常的遛狗,却让武月月惹下一场天大的麻烦!

说起来难以启齿。事发的时候,武月月正和刘姐聊天。在这个小区里,武月月没有别的熟人,只认识一个刘姐。刘姐也是外地人,在一户人家里做保姆。她四十岁出头,人挺好,说话黏黏糊糊,给人的感觉很朴实,挺亲切。每次在小区的公园里碰上,武月月都会和她搭讪一会儿,逗逗婴儿车里那个不到一周岁的小宝贝。每当这时,武月月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肚子里胎儿:是个男孩?还是个千金?她希望是个千金,就像刘姐看的这个小女孩儿,白白的小脸蛋,一笑俩酒窝儿,太可爱了。想到这里,武月月又下意识去抚摸自己的小腹。刘姐看出了武月月的心思,笑了笑,柔声问道:“几个月了?”

“三个月,刚好。”

正说着,武月月突然听见了怪异的狗叫声。她猛地想起了乐乐。寻声看去,眼前的一幕让她目瞪口呆,只见乐乐和另一只狗尾对尾地站在不远处的草坪上,乐乐剧烈地捻转身体,意欲挣脱,可就是挣脱不了。再一看,两只狗之间好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虽说是来自乡下,武月月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刘姐见过。她突然红了脸说:“哎呀妈!两个小东西好上啦。”说完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经刘姐一说,武月月才突然明白了,原来是两只狗在交配!

当时武月月也红了脸。但她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甚至都没有当作一回事。晚上睡觉,她想起了这件事,身体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黑暗中,她把手试探性地伸向了杨浦,抚摸他的手背。杨浦的手无动于衷,又似乎有意抽离。武月月没有灰心,悄声地说:“哎,我跟你说个事儿……”没等武月月把事儿说完,杨浦便像诈了尸似的,忽然坐起,把武月月吓了一跳!

“什么?乐乐被强奸了?!”

“你喊什么呀。”武月月压抑着声音说。她觉得杨浦有些大惊小怪,措辞很难听,也不准确,在两只狗之间怎么用得上“强奸”这样的词呢。客观地说——事情的开头她没看见,是不是乐乐主动勾引了那只公狗也不一定呢。

杨浦却仍然高声质问她,是谁家的狗,什么样的狗。看到杨浦横眉竖眼的样子,武月月只好强压不快,努力回忆了一下,并简单地描述了那只公狗的模样:黄杂毛,很瘦,体型要比乐乐大……杨浦一听就绝望了。那只狗他认识,脏兮兮的样子,常在附近夹着尾巴遛来遛去,那根本就不是谁家的狗,而是一只流浪的、杂交的、劣等草狗!

没想到,乐乐竟然被这样一只狗给奸污了。杨浦差点气炸肺。他顾不得自己的体面,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头翻身下床,跑到阳台一看,只见乐乐还没有睡,缩在角落里,可怜巴巴地在想事儿。它抬头看了看了杨浦,眼神里有羞涩,有怨艾,仿佛整个身心都沉浸在难以承受的哀痛中……杨浦抚摸乐乐的头,痛心地看着那张悲伤的狗脸,接着又突然想起似的,察看了它的阴部,红红的,有些肿,这显然是被性侵后留下的印迹,当时杨浦那种焦急而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就差没打报警电话了。

那是个非常悲哀的夜晚。杨浦守着乐乐,武月月陪伴着杨浦,听着他时起时落的哀叹和数落,差不多一直挨到天明。

第二天,杨浦带着乐乐去宠物医院。武月月和婆婆也去了。本来武月月不想去,但婆婆不高兴。头天晚上,杨浦和武月月高声低语地说着什么,老太太以为是为别的什么事情在拌嘴,平时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早晨听说了事情的经过,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看着乐乐受到屈辱后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老太太没吭声,心里却像被刀子一剜一剜地疼。杨浦要带乐乐去医院,她自然去陪同。武月月不想去,她立刻拉下脸,正色道:“就劳驾你一趟该怎么着?你是当事人,是旁观者,你不去,谁能把事情说清楚?”

“妈,我都跟杨浦说过了。”

“杨浦问的你说了,你知道人家兽医师还会问什么?”

婆婆说对了。兽医师的询问,果然要比杨浦还详细。那是个面色很白的中年男人,秃顶,和医院里经常见到的主治医师差不多,表情庄严,一副很资深的样子。他先是询问了乐乐的年龄,有没有过生育史,什么时间排出的分泌液——这些,当然是由杨浦和婆婆来回答;而两只狗的交配过程,包括当时的体位、姿势和所持续的时间等,则由武月月吞吞吐吐、欲说还休地做了基本的描述。最后,根据主人提供的具体情况加以分析,那个秃顶兽医师的结论是:“十有八九会怀上。”

闻此一说,杨浦和婆婆都立刻慌了脸。他们本来不想让乐乐生育,即使生也要找一只符合育种品系的纯正公狗进行交配。否则,所生的幼犬就无法在育种协会领取相关的证明。可做梦也没想到,乐乐竟被一只草狗给奸污了。更闹心的是,还“十有八九会怀上”!真要是怀上,还不知道会生出一窝什么样的怪胎来呢!

“这怎么办?”母子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兽医师的办法就是赶紧用药!他果断地开了进口的贝孕消,圣德牌的。口服加外用,据说,可以有效地解决宠物意外怀孕。

“用了药,是不是就不会怀上了?”婆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希望。

“也不敢说百分之百。”兽医师说,“观察吧,等到二十五天后,如果乳头一直是白色的,就是没怀上;如果变成粉红色的,情况就不妙了,只能堕胎。”

 

二十五天,成了一个漫长而又折磨人的悬念。

“好好一黄花大闺女,竟摊上了这种糟心事儿。”

一连几天,婆婆都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说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呢。平时,婆婆也确实把乐乐当成了人。在家里,她甚至不伦不类地称呼杨浦是“乐乐它哥”;在外边,如果遇到有人搭讪一句:“这狗真漂亮,真可爱。”老太太就会很有礼貌地说:“听见了没?姐姐夸你呢,还不赶紧谢谢人家!”杨浦也是这样,在外边每次往家打电话,都会问问乐乐干什么呢。狗还能干什么?真是的!有时候,他还让武月月把电话听筒放在乐乐耳边上,跟它聊几句。全是废话。总之,除了公公不怎么理会,无论是杨浦还是婆婆,都把乐乐当成了家里一员,当成了宝贝。

不用说,乐乐遭到那只草狗的奸污,全是武月月的责任。像上次那场风波的前奏一样,这次婆婆也没怎么着她。她只是在心里横着一股劲儿,冷着脸子生闷气。有一会儿,她凝视着乐乐,乐乐也凝视她,彼此对了半天眼神儿,婆婆竟然流泪了。婆婆一流泪,杨浦就心疼,就烦躁,就借着酒劲儿发神经。

又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武月月赌气来到小区外边的街心公园。正是秋天。北京的秋天,算得上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气候宜人。天色已晚,公园里仍然能见得到许多附近的居民。遛狗的,散步的,带着孩子玩耍的。几个想把自己走瘦的胖人,沿着公园狭窄的小道驴拉磨似的一圈圈转。有一对像是夫妻的中年男女,竟转过身体别别扭扭倒着走。走着走着,那男的脚下一绊,突然摔了个倒仰。这些浓郁而有趣的城市生活,在武月月的视线中,如同梦一般的不真实。

她坐在公园的水泥条凳上,眼前就是两只狗纠缠交配的现场。触景生情,她回想着事情的前前后后,甚至于每一个细节。夜色渐渐黑暗下来,眼前的人影已寥寥无几,微风送来月季花的芳香,公园一角,哪个不知愁的人在吹萨克斯,乐曲悠扬,却越发催生着武月月的悲情。看看周围,已经适合哭泣,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不仅想到了在这件事上的屈辱,也想到了乡下的老家,想到了进城后经历的许多人和事,想到杨浦最初对她的好,全都成了不负责的诱惑。细小的回忆接连不断,如梦似幻,不幸却全都真实!最终,在武月月眼前定格的是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我还告诉你牵好它,你他妈干什么吃的。”

杨浦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回响。这次他没有挥手就打,却在一种近似疯狂的情绪中骂她败家,骂她傻×,还骂她狗操的……杨浦的咒骂,深深伤害了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与感情。想想他那副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血脉偾张的样子,简直就是个小丑!来到北京这么多年,这就是她追求的结果。因为当初不想失去,结果却一步步失去了更多。直到现在才明白,再努力,再坚持,再忍耐,她也融入不了这个家庭。该结束的迟早会结束。对于杨浦,对于这个家,对于一切的一切,她再也不会抱有任何希望与幻想。就在那个晚上,她彻底清空了以往的灵魂,做出了一个关于人生和命运的决定,她要堕胎!

这不是报复,而是失败。其实,早在两年前她就“失败”过一次了。当时她还没有结婚——坦率地说,也正是为了和杨浦结婚,她才有意怀上了孕。事后作为一种“骨肉级”的砝码,她去找杨浦的母亲。没想到事情却弄巧成拙。不仅老太太没买她的账,事后杨浦还对她大发雷霆地告诉她,本来老太太已经差不多同意他们结婚了,这么一来可好,老太太说了,挺着大肚子当新娘,这种事儿想也甭想,她丢不起那个人!

“你说怎么办?”

“什么叫怎么办呀?赶紧去做掉!”

她很无奈,也很害怕。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好把事情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桂萍。后来在桂萍的陪伴下,她在一家很小的医院做了人流手术。竟然很简单,不到半个小时就完事儿了。只是,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在精神上不适应。她总是寻思被流掉的孩子什么样,还做噩梦,甚至梦见一个陌生婴儿来造访她。

痛苦的经历也是经验,同样的事如果发生两次,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再说,人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说到这里,聪明的读者已经知道,武月月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事实的确如此,不久的一天,当武月月来到钟鸣餐馆的时候,她已经和杨浦办好了离婚手续。

当时钟鸣和桂萍大吃一惊,谁都不信。

武月月凄然一笑:

“真的,一切都结束了,利索了。”

两天后,武月月坐上了北京开往上海的火车。她要去投奔小梅。小梅也是店里的一个服务员。两年前,她在钟鸣餐馆里干了不到半年,便去了上海。据说发展得不错,如今已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客房部经理。那天傍晚,隔着南下列车的窗口,钟鸣和桂萍站在月台上与武月月挥手告别。这是一场伤感的告别。列车缓缓启动的那一霎,桂萍紧紧咬着下唇,而武月月却早已泪流满面。

“再见!”

“再见……”

此后,他们再也没见。


 

补 记

 

就在那年秋天,我的餐馆遇到了拆迁。店里最后一批伙计也都各奔东西,四散而去。如今,过去的一切已经变得陌生而遥远。但有些伙计的名字我却依然能记得。有的还被我写进了小说。特别是武月月,我和妻子经常提起她。如今她生活在老家的一座县城里,和当地一个小伙子结婚后,一直没孩子。

好像一切均有感应,就在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武月月寄来一袋优质麦仁儿,说是泡水吃,对心脏有好处。收到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时,我妻子眼圈又红了。她一声叹息,感慨地说:“如果月月当年不堕胎,现在她的孩子都挺大了。”

我推算了一下:武月月第一次坠胎是在1999年。

2015-1999=16。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怎么说也该上高中了吧?可那毕竟是“如果”。我在想,倘若“如果”能够弥补遗憾,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可能都不会是现在这种样子。是比现在幸福,还是相反,谁知道呢。

 

选自《十月》,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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