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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微诗集|沈浩波:高歌的人拎着嗓子

沈浩波 十月杂志 2020-02-14

沈浩波,诗人。1976年出生于江苏泰兴,199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为世纪初席卷诗坛的"下半身诗歌运动"的重要发起者。2004年,受邀到荷兰与比利时举办专场诗歌朗诵会。出版有诗集《心藏大恶》、《文楼村记事》、《蝴蝶》、《命令我沉默》。曾获第11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中国首届桂冠诗集奖;首届"新世纪诗典"金诗奖;第三届长安诗歌节·现代诗成就大奖等。


高  歌  的  人  拎  着  嗓  子

沈浩波/

谢谢她为我们歌唱

那个唱歌的女孩去世了,喜欢她的人

叹息她红颜薄命的人,都在悼念她

吃饭的时候,妻子问我,她唱得好听吗?

我和妻子,都不是很爱听流行音乐的人

但我知道很多人喜欢她的歌

妻子噔噔噔跑上二楼,打开电脑和音响

那女孩的声音在我家响起,清亮的嗓音

像喷泉绽放。妻子在楼上喊:听得清楚吗?

我忍不住笑了,当然听得清楚,声音这么大

确实唱得好听,而且很动感情

是那种想把每一首歌都唱进人心里去的歌手

不是我特别喜欢的,也算不上唱歌的天才

但有一副好嗓子,唱得用心,卖力,像我认识的那些

在生活中努力着,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的女孩

妻子站在楼梯上,扶着栏杆,探出头对我喊

“我觉得她唱得特别好,你觉得呢?”

我知道妻子会喜欢这女孩的歌声,大声回答

“我也觉得唱得好,声音真好听。”

妻子微笑着,从楼梯上歪着脖子看向我

我突然想感谢她,此刻仍在为我们歌唱

太阳像手电筒一样

太阳像手电筒一样放出光芒的直线照向我

我被照耀在这光芒的井底

白天被照耀成有光的黑夜

唯有黑夜适合想一些复杂难名的事情

唯有在黑夜,才会真的找不到那些丢失了的东西

唯有真的找不到,才会揪心,回忆,伤感

在白天如饮白酒,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

此刻天蓝、云白,阳光打在我微微发红的脸上

窗外有一辆车开过,两辆车开过,三辆车开过,川流不息

像一群萤火虫飞过荒野,像一堆火柴点燃空气

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酒后驾车

每一次遇险,都让我在大笑中,学会悬崖勒马

我学会了太多东西,流出了太多血,在黑夜中,它们默默流回来

高歌的人拎着嗓子

高歌的人拎着嗓子

说真心话的人,拎着通红的肝胆

烦躁的女人拎着头发

小时候过年,风尘仆仆的父亲

手上拎着一条大鱼

春天拎起全世界所有的冰

教徒拎着自己美丽的灵魂

对上帝说:瞧,我已洗得干干净净

滴血的石榴花

我想在她背上刺一朵滴血的石榴

为什么是一朵石榴而不是两朵、三朵、更多朵滴血的石榴

我想在她的背上刺很多朵滴血的石榴

每一朵都像真正的石榴花那么大正在怒放的滴血的石榴

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刺一朵滴血的石榴

要花多少年才能让她洁白的后背锦缎般布满滴血的石榴

如果触碰到臀部的弧线我还要不要往下刺滴血的石榴

如果碰到微微隆起的乳房边缘我还要不要漫延滴血的石榴

要不要在骨骼深处种下滴血的石榴

不,我只想在她后背上如同在波光粼粼的大海里

刺滴血的石榴

密密麻麻的滴血的石榴

怒放的滴血的石榴

没有树枝可栖的滴血的石榴

没有绿叶掩映的滴血的石榴

永不凋谢的滴血的石榴

结不出果实的滴血的石榴

她的背是血一样的海

读书的女孩

漆黑而有灯光的

咖啡馆里

裸露在衣服之外的

洁白皮肤

比她清秀的脸庞

更诱人

幽暗和明亮

同时涌向她身上的

这片洁白

她推开这些涌来的事物

将这片白从身上揭下

扔出窗外

她的灵魂随之

从这片白被撕下

形成的空洞中

飘浮而出

悬挂在空中

像一枚

小巧的吊坠

只有

只有哭声像一双手伸进死亡

只有哭声仍然喷洒在废墟上

 

只有哭声在夜色中像显影液

滴在公布的死亡名单上

 

只有哭声是比石头还硬的证据

只有哭声像灌木代替他们生长

 

只有哭声证明他们已经死了

像一把铲子为他们铲来泥土

 

只有哭声像一双手伸进死亡

只有哭声证明他们曾经活过

我感到疼痛

雨中,我看不清世界的脸

我看不清楚一棵树

因此想亲近它绿色的灵魂

如果它有灵魂的话

没有灵魂的,恰恰是那些人

下雨的时候你才能看清

明媚阳光下的脸虚假得

像陈列在世界的蜡像馆中

我看着雨中那些树状的事物

和那些人状的事物

一切都变得含混、犹疑

无数根电线切割着雨滴

有一些东西专门收割灵魂

光芒万丈

我的前方

一扇紧锁的

沉重的门

我等待着

门被打开

从白天等到晚上

又从晚上

等到白天

门紧紧锁着

我身边

一片漆黑

突然有一点光

从门缝中

射了进来

打在我脸上

我兴奋地

站了起来

门发出吱呀吱呀

的响声

它就要被推开了

它将被谁推开?

谁会站在

我的面前?

门咣一下

被推开

我的前方

光芒万丈

但是没有人

——是光芒自己

伸出了它的

黄金手掌

安定医院

在北京

人们开玩笑时会说

“某某某,你再发神经

就把你送到安定医院”

到现在这座大厦上班后

惊讶地发现

著名的精神病院

——安定医院

就在隔壁

有时我也想进去看看

里面那群奇怪的人

到底在干什么

但一直没有进去

今天上班

走到公司楼下

想起一个多年前

认识的女孩儿

——噢,现在已人近中年

——正被关在里面

我记得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和惊恐的瞳仁

她是前几天被关进去的

她的丈夫喊来警察

把她强制押进安定医院

在此之前

她给她的十几个朋友

发了一张胳膊上充满瘀血的照片

和一句求救的话:

“救救我

我被家暴了”

然后她就被关进了安定医院

不知道什么时候

才能放出来

一开始

她还在微信里呼救

后来

就变得乖乖的

在微信上说

要好好治疗

我一边想象着

她坐在医生面前

睁着漂亮而惊恐的眼睛

乖乖地

配合治疗的样子

一边上楼,向公司走去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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