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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祁媛:脉

祁媛 十月杂志 2020-02-14

祁媛,1986年生人。201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获文学硕士学位,并获“中国美院崇丽艺术奖”。现居杭州。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西湖》。并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五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及“2012—2014年度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



‍(短篇)

祁媛/著

1

失眠快一个月了,虽然每天早早上床,合上眼睛,努力让大脑清空,但好像难以做到。只要一静下来,就会被很多莫名的东西干扰、入侵、占领。这些莫名的东西总是在此时纷纷涌入,简直挥之不去。我坐起来,在黑暗里点着一支烟,慢慢吸着,看着红亮的烟头一会儿亮起来一会儿又暗下去,然后熄灭,再点上一支,就这样重复着,我看着街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地暗了下来,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

其实,一开始失眠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我是喜欢夜晚的。夜晚的城市和白天的不一样,很安静,这种安静和死寂不同,它是活着的、有体温的安静,类似心理上的平静。一个人,如果心浮气躁,即使在寂静的深夜里,也可能发疯。我原来的一些邻居里就有人半夜听摇滚,那个闹腾,连带夜色一起,翻江倒海起来了。所以失眠的人,多半是心理的心虚气浮。可是呢,我觉得自己并非如此,我是安静的,每天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我还是有困意的,但那种困意总是在我上床躺下之后,无可奈何地亮亮地消失了,我变得清醒,而且越想平心静气,就越清醒,清醒得可怕。我也并非紧张,只是觉得我的意识变得明净平滑犹如大理石,往事的细节,琐细的、无聊的,全无任何意义的、可笑的,甚至早就忘得干干净净的东西,都向我轻轻地不尽地涌过来,涌过来,无声无息,又完全占据了我。

城市睡了,我还醒着,好像能听见人们的鼾声,感觉良好,十分良好,觉得自己像一个俯瞰世界的智者。但这种良好的感觉没有维持多久,在连续失眠好几天后,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脸,略微灰白肿胀,皮肤暗淡无光,虽然离行尸走肉还有些距离,但没有精神气,也许智者就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我疲乏得厉害,我是女人,年轻的女人,不想当智者了,我想睡觉,像白痴那样睡觉。

然而失眠是这样的,你越想睡,却越睡不着,我虚弱得厉害,整个人都软了,就好像泡了一夜水的糯米那样又湿又重,我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去看医生。

对于医生,我有着本能的抗拒和怀疑。一般小病小痛,我从不理睬,撑两天让它们自己过去,不到影响日常活动的程度,我是不会往医院里钻的。我的那些女友们却不同,她们喜欢医院,月经痛要去医院,牙痛要去医院,感冒发烧要去医院,连称个体重也要去医院,都快把医院当成商场了,因而和医生总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去看看医院的楼梯,看看医院的小吃摊,看看医院的大厅,看看量体重的秤,等等,心满意足。何以如此呢,我也不知道,你问她们去吧。

我讨厌医院,对我来说,医院的那种氛围,会把生老病死忽然放大许多倍,让我感到在短时间里,离重病,甚至离死亡贴近了很多,回到家后,那种感觉依然萦绕不散,需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我才能逐渐平静下来,忘掉医院里无处不在的那种被称为“氛围”的东西。

我向女友莉莉诉说了失眠的烦恼,她说我应该去看中医,好好调养一下,然后很大方地把自己珍藏的医生名单拿来与我分享,她介绍了几个医生后,首推文医生,说去吧,找他看病,他医术特别好,他看好了我的痛经,看好了我的乳房疼,看好了我的头疼,还看好了我的青春痘呢。

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去了医院,路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决定坐在椅子上喝口矿泉水歇息一会。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对着树丛拉开裤链要撒尿,见我在侧,犹豫了一下,又把裤链拉上,白了我一眼,悻悻然地走开了。其实这个男人算是文明的了,我曾碰到见了女的才拉开裤链撒尿的男人,这种无声的性骚扰常使我烦恼,他们没碰你,但无疑又在“碰”你,这些变态男像城市里的脏老鼠,四处游荡,碰上了只有自认倒霉。阳光透过矿泉水瓶反射的光晃了晃我的眼睛,我想,这样的午后是应该用来睡觉的,而我却用来看病,用来看拉裤链病态男的白眼。

挂了号,穿过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药柜子,走过一锅锅熬着的中药罐子,绕过一个个叽叽喳喳的穿粉色护士服抓着药的小护士,来到了三楼。也才是刚上班时间,这位文医生的诊室门口已有好几个人在排队等候了,我排在最后,正在看病的是一个年轻女孩,二十四五岁的光景,旁边站了个中年妇女,兴许是她妈,女孩低头一言不发,中年妇女在嚷嚷:“医生,她没有办法呀,生不出来,生了这么多年也生不出来,真是,没有办法呀……”文医生气色很好地坐在那里,四十多岁的样子,一副方中带圆的脸,眉毛粗黑,眼睛很大,但目光很柔和,非常耐心地听着这位妇女的唠叨,并不烦,至少没有露出来,很像我小学时脾气很好的班主任,任你调皮,任你成绩考得不理想,任你父母拎着你的耳朵在他面前不停地抱怨,他总是笑眯眯的,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样好脾气的老师,更别说医生了。我环顾了一下文医生的诊室,墙上挂了好几幅锦旗,“妙手回春”,“当代神医”,“转世华佗”之类,这样的锦旗,我是不大当真的,不过既然是朋友介绍,总有其道理,所以我也像文医生那样,他耐心地看病,我耐心地等待,而且,如果真是当代华佗,那么排这会儿队算什么呢?

我发现墙上锦旗奖状里有一个铜质的奖牌,上面刻的字是:“2011—2012年度‘事业家庭双创优型’先进个人文敬舟”,除了字外,还刻有一朵花束,花束的小飘带斜斜地支棱着,远看好像一只蛾子。想到这我暗自笑了,转念又想,蛾子也可能是有家庭的啊,“飞蛾扑火”的蛾没准就是在为自己的家庭寻觅食物而舍生忘死的,可它就不可能得到“事业家庭双创优型”先进个蛾的荣誉称号,人蛾之别,判若天地,好在蛾子不知,心理平衡,扑火的心情和动机十分纯正,因此也可能是一种庄严的精神笼罩着它呢。在这点上,文医生能和蛾子媲美吗?我看了看文医生,这时他正在给人号脉,神情专注,目光如萤,暗暗发光,似乎已经在那神奇的脉动中找到了什么精微而玄妙的蛛丝马迹了。哎,那副眼神,专注得有点瘆人,幸好他没看着我,否则我会紧张的,怕他窥视到了我内心的秘密,譬如,我眼下的秘密是“蛾子”,如被他破解,他会怎么看我呢,那眼神肯定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想到这我竟然有点隐约地不安起来,觉得是自己不好,把人家往蛾子上联想,那么,我能不能往正面一点的方面联想呢,联想联想,Lenovo,就是随便想,这很容易,我的目光此时又回到那铜质的“蛾子”身上,果然心想事成,我看到那蛾子变成了小胖天使了,小胖天使带着小飘带斜斜地定格在那里,这么胖,肯定不缺食物,家人可能都是胖子,妈妈或者爸爸自然不用“飞蛾扑火”,可是天使有家庭吗,天使那么圣洁,不会涉及繁衍生殖这样世俗的勾当,可是那胖肉,难掩某种生理上的欲望,而这欲望与繁衍生殖又不能毫无关系。想到这我又不安了,明明在努力把蛾子往天使身上转换,可又想到繁衍生殖这样的俗事,我只好抬起眼睛往别处看去,试着换一种思绪。

一个小时过去了,文医生依然对每一位病人都保持着细致耐心,这时终于轮到我前面那位病人了,她还没坐下,就开始诉说她的内分泌失调:“哎呀,医生,怎么办啊,我整个人都紊乱了,我长了非常多的痘痘,我胸痛,老是抑郁,焦虑得很哪,我才四十岁,就绝经了啊……”她的痛苦刚才还处于静态之中,瞬间就畅流了开来,像自来水龙头被猛地扭开了开关,哗啦啦地喷涌而出。我不知道这样的突变能缓解她的痛苦呢,还是在加深痛苦,然而不管怎样她的病也比我的失眠要严重得多,我因而同情她了,也发觉自己那小小的失眠实在不算什么,我开始感到不好意思了。

当温和的声音几次提醒着我时,我才发觉那是在唤我,文医生看出我刚才在走神,和蔼地问道:“你好,哪里不舒服?……”我说大概是神经衰弱,并把病例递了过去,然后补充道我已经连续几个星期睡不好觉了。

“除了失眠还有别的症状吗?”

“盗汗,半年盗了两次了,情况好像蛮严重的。”

医生笑了笑:“你确定是两次?不是三次?这么清楚?”

“是的,我确定。”

“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别的症状?”

“每天早上起来都头晕得厉害,胃也不舒服。”

“舌头伸出来看看。”

我伸出舌头,医生一边看一边为我把了把脉,他把脉的手指很轻,谈不上“指压”,几乎就是“挨着”。

把脉之后,他笑了笑,一种情况已经了然于心的神情。

“你平时是不是脾气特别急躁,比较容易发火?”

“还行吧,一般般,也没有到特别的程度。”

“脉象是好的,失眠可能是有点神经衰弱,肝脾嘛也有一些失调。没事的,很多女的都这样,睡前喝杯热牛奶,胃不好,记得吃饭按时,我开点药吧,你先回去吃吃,一个星期之后再来。至于头晕,我给你看看,颈椎不好也会导致头晕的。”

说完,文医生站了起来,用他那只刚刚给我把完脉的手替我做颈椎检查,一边按抚着一边说,“你的颈椎曲度很不好,是个问题,这么年轻颈椎就这样不好,太不懂得爱惜照顾自己了。”

这样温和体贴的医嘱,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我看着文医生放在办公桌上的全家福照片,就像所有幸福的家庭合影一样,太太是温婉贤惠的,女儿是青春可爱的,丈夫是体贴而有担当的,这种家庭很多,三者同甘共苦,紧密相依。

我一般是不看报纸的,如果看,也只是注意报纸里社会新闻这一块,留意里面的家庭变故的“万象”,对其中的许多悲欢离合潸然流泪,我痛感现在像样的好男人是越来越少了,而像文医生这样家庭事业双优的男人则更少了。

临走时,文医生又笑着对我点点头说,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2

我的职业是首饰专柜的售货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大半时间,都是在一家百货大楼里消磨掉的。我卖的首饰是意大利的进口品牌,价值自然不菲。我每天都衣着黑色套装,化着明艳的妆容,与不同的顾客打交道,顾客里有时是一起来的情侣,有时候则是单独飘来的男人,这些男人对别的也许精明老到,而对首饰之类,则基本一窍不通,无知得可怕,所以面对此类单身男士,我常常还要充当一下临时的模特,有时碰到某些严重缺乏有关首饰常识的男人,我还不得不做些扫盲工作,他们也对我充满感激。然而,有些时候,这种临时性的“师生关系”也会出现轻微的动摇。比如吧,当那些男人把选好的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的时候,多半都会说些略微离谱的或者失去分寸的话,他们会说,哎呀,你的手真美,很雅致,哎哟,我怎么就没有给这样美丽的手买首饰的福气呢?话虽是这么说,但一般情况下,他们也就是说说而已,极个别的也会有些突兀的举动,如一边说着赞美手指的话,一边就轻轻地上手去摸了。此时我多半不作声地取回我的手,然后再迅速捏着首饰说,你真有眼光,你的未婚妻会很高兴的。这一招通常很灵,立即见效,但也有例外,那些男人还会继续徘徊不去,这时我会亮出杀手锏,说:“嗯,贵是贵了点,一般人买不起的。”我知道这一招很狠,也有点损,但无疑是让我摆脱那些男人的微型“出格”的最佳武器,我毕竟是站了几年柜台的资深首饰销售员了。

即使如此,这两年我还是觉得那些单身男人,有时甚至是同来的情侣中男人的突兀举动,比以前增多了。是的,我的手长得非常美丽,几乎是美妙了,瘦而不瘠,肉而有骨,十指纤长匀称,皮肤细嫩如脂,连指甲也是好看的,当这些璀璨夺目的钻石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时,我也不得不赞叹惊讶它们的美了。所以,我可以理解那些男人在为我试戴戒指时的异常,按医学术语,那种“异常”是“一过性”的。我记得有一个男人让我试戴了一款戒指后,又接二连三地让我试戴了十多款戒指,有意思的是,他并不做决定买还是不买,但天天来,一连几天,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或者说暧昧了。第六天,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旁边出现了个女人,更确切地说,他是被一个女人拖着来的,走到近处,那女人的目光忽然直直地、火辣辣地朝我投了过来,并没说话,几秒后,眼光忽然转向那个男人,嘴里闷闷地发出一种声音,男人的目光讪讪地不敢看我,好像“躲”了起来。那个女人后来买了一款近三克拉的钻石戒指,刷卡的时候英勇果决,这时我看到这女人的手长得很短,与这只她花了四十二万的戒指难以相配,无法好看,我的惆怅因之升起,毕竟,那只戒指在这柜台里待了近半年,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只。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每天和珠光宝气打交道的结果是什么呢,我原以为是沉浸在里面,或者对那些富丽的首饰日久生癖——女人嘛,这样也不算病态吧,但结果却出乎我意料,我感到那些珠光宝气是一个精致的假象,一个玲珑的泡沫,此外,我也不喜欢虽然触手可及,但事实上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的感觉。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有才华的话,会去做一个艺术家,哪怕像那位残疾的西班牙女画家弗里达一样,我也愿意。我喜欢她用自己美丽的手,把自己青春的肉体画得支离破碎,画自己的湿润闪亮的眼泪,画盛装美艳的自己和死神站在一起,仿佛凯旋,尽管不知战胜了什么又往哪里归去。我不懂艺术,真正的艺术是奢侈品,这种奢侈比我卖的珠宝首饰要贵多了,但是美女与死神在我看来是多好的主题啊,我永远也看不腻。可惜我不是搞艺术的那块料,我没有任何才华,我知道自己还年轻,虽然长得不丑,甚至有些姿色,可是这个城市年轻的有些小资小色的女人太多了,我怕走在里面会被湮没的。我与男人们约会,与同事们聚餐,与女友们逛街,以此塞满我下班后有限的时间表,可是这一切都难掩我的寂寞,我的寂寞一直在发芽,在生长,渐渐长成了一片潇潇的荆棘地。

我拎着文医生开的两大包中药回到了家,发现没有熬中药的陶罐,只好把药一股脑儿倒进钢精锅里,反正怎么熬都是熬。不一会,锅里的药汤就熬黑了,那种特有的药味徐徐漫出,浸润着我的镜子,鞋子,衣服,床褥,我的整个房间,我感到我已经病入膏肓了,可说实话,我并不讨厌这种味道。我想起小时候脸上发疹子,爷爷也给我熬这种汤药喝,怕我怕苦,喝完药后,总是给我一块牛乳饼干甜嘴。那时爷爷怕疹子被风激起,便给我戴一顶大红色的毛线帽,那帽子太大了,总是遮住我的眼睛和半个脸,常常影响视线,所以在记忆里,那段时间的世界总是一团一团模糊的暗红色的影子。

当熬好的药汤入嘴时,我觉得和记忆中的味道相去甚远,难喝多了,也许是因为没有了那块甜嘴的饼干,也许是因为没有了那顶红帽子,也许是我真的长大了。

我强迫自己喝药,强迫这些黑色的药汁从喉管流入食道后再进入胃里,然后擦去嘴角残余的药渣,对自己说,好了,好了,睡觉吧,睡觉吧。

我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了。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我想象着胃里的药在渗入我的血液,我的肾,肝,心脏,头脑,还有我的四肢,我试图静静地细微地体会那些黑色药汤的作用,似乎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它们总会有点用的吧,毕竟不是白开水啊。窗外路过的车灯反射到玻璃窗后,又折射在天花板上,那片光的形状一会儿呈菱形,一会儿呈方形,一会儿放大,一会缩小,似有生命。我好像听到自己呼吸的回声,那么我也是活着的,活着是好,可是怎么睡着呢,我发现睡觉竟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3

我跟文医生慢慢熟了起来。虽然他给我开的药药性温和,但还是有效果的,我忌讳吃速效药,吃进去就觉得不安,感觉副作用迟早会来敲门。

文医生每次都对我特别关照,看完病后,总会为我做免费的颈椎调整,开药的价位也合适,从不开贵药。一次他还私下送了包石斛给我,说可用温水泡开慢慢喝,是养胃的。体贴开始入微,是否超出医生对患者的关照范围?说不好,一时也讲不出哪里不对,于是想到文医生是一个好医生,他对每一个病人都好,我是病人中的一个而已,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还是睡得不好?”

“是啊,可我按时吃药了,有时有效果,有时没有。”

“药是温性的,所以不会立刻见效。别想得太多,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对吗?”

我没吱声,过了一会说也许是吧。

文医生又笑了笑,说:“现在正好是饭点了,我要下班了,要不一起随便吃个饭吧,药要少吃,饭要吃好。”

我想了想,觉得吃顿饭也没什么,便答应了。文医生说附近有家上海菜馆,去那儿吧,我说可以啊,这是你的地盘,你熟悉。

餐厅里有三盏巨大的灯,但依然不能把店里照亮。幽蓝幽蓝的光映在那些顾客的脸上,衬得他们的脸灰白灰白。此时我发现顾客桌上的美味佳肴也被那蓝光染得幽蓝幽蓝的了,好像顿时变了味,也变了质似的。

老板娘长着一张圆润的脸,五十岁上下,保养得很好,居然还残存着一丝妩媚,见了文医生即刻热情招呼,可见文医生是这里的老主顾了,老板娘一边跟医生打招呼一边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看着我。

我们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文医生去点菜。窗外的行人来去匆匆,还是下班的时候。餐厅里的正在用餐的顾客刚才也是那些来去匆匆的行人吧。对面的一对母子在不停地吃不停地喝,几乎没有咀嚼,这样好的胃口,我表示羡慕。其他的顾客,也个个在狼吞虎咽,吃相可怕,旁若无人,怎么这么饿?上了一天班,脑细胞消耗几近枯竭?不至于吧,我就不相信你们是如此敬业的人,我看主要是习惯,贪吃,一见吃的,口水分泌立刻旺盛,起伏难平,我突然觉得他们是人面大老鼠,饥不择食。

斜对角坐着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比女的看去要老二十来岁,不像父女,也不像夫妻,可非常亲密。男的频频往女的盘里夹菜,女的频频笑眼回送,似嗔似怨,说:“你还嫌我不胖啊!”男的呢,嘻嘻嘿嘿地说:“胖点健康,胖点健康。”女的说:“讨厌,可别后悔啊。”听到这些,我有点不自在了,即使在餐厅这样的公共场合,我也不大习惯于这种暗暗的撩拨和调情,如果这已是时尚,那么我显然是OUT了。这时文医生回来,坐在我对面,旁边那个刚才还在夹菜的男人看了看文医生,又瞥了瞥我,我冷眼狠狠地回敬了他。

文医生突然开始说话了:“你好像很容易发呆走神,你的小脑袋里都装着什么呢?”我回过神来,发现文医生似乎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我终于意识到从走进餐厅到现在的十来分钟里,自己一直沉溺在别的世界里,完全忘了对面还有个文医生,而他却一直这么耐心地看我走神,发呆,等我“苏醒”,他在研究我,观察我吗,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菜很快就上来了。这个服务员让我有点恶心,因为刚才我看见他站在一边兴致满满、神情专注地挖鼻屎,这家伙长得也难看,我想该不该向那个老板娘告他一状?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外面吃饭,是不能轻易得罪服务员和厨子的,要时刻面带微笑,对所遇之事采取随遇而安的态度,不然他们会干出更出格的事,而你怎么样也无从得知。

文医生的胃口不坏,他一个人吃了半只白斩鸡。我原来以为医生是不喜欢在外面这种地沟油餐馆吃饭的,看来他对此安之若素。我原本有点饿,可是菜做得不好,动两筷子就没有胃口了。厨子明显没有用心思,鱼头烧得很腥,鱼鳞竟然也没清除干净就下了锅,可见马虎得要命。我吃了一个鱼眼睛,本来想把另一只鱼眼睛也挖出来吃的,不过觉得实在苦腥,也就算了。

“你这么瘦了,怎么还吃得这么少,吃那么两块黄瓜就饱了吗?”

“饱了。”

“多吃一点,你吃吃这个白斩鸡,味道不坏,不过比我以前在上海吃的差多了。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家小馆子的白斩鸡做得特别好,我常去吃,那是我的最爱,我还爱吃三林熟食店的红肠,红肠里面含有牛蒡,整根咬起来,吃相有点不好看,当然也可以切片斯文地吃,离开上海这么多年,现在想起来,我也就惦记这两样东西了。”

“文医生看来是美食家。”

“吃东西就像吃药一样的,都是人要治疗自己,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漫长而又无聊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呢。不过,这两年因为吃,我胖了很多,我的梦想是花草精神,仙风道骨,可是现实却是曲眉丰颊,脑满肠肥。”

我笑了笑,说:“医生也无聊?我原来以为无聊只是我们这种单身屌丝的专长。”

“当然无聊,不同的是,你是一个人无聊,而我却是和家人在一起无聊。我有一个女儿,十岁了,我心底总觉得她比别的小孩更聪明可爱,每次回家看到她都宝贝得不得了,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还是很苦闷,当然,我有很多生活的内容去遮盖无聊。”

一个已婚的男人在单身的女人面前诉说自己无聊,我已经学会姑且听之了。我突然觉得乏味起来,想回去了,正琢磨着如何开口,不想文医生先开口了:“现在七点多,着急回家吗,如果不急的话去我工作室喝个茶吧。”

我不太想去,也怕喝茶会更加影响入睡,想着如何推诿,可口里却冒出了相反意思的话:“医生也有工作室?什么样的?我一直以为只有艺术家才需要工作室。”话音没落我就后悔了。

“医生也需要一个可以看书,写字,养猫的地方。怎么样,要去坐坐吗,放心,我是中医,不是西医,不会把你截肢的。”文医生向我扮了个鬼脸。

4

文医生的工作室在一栋公寓楼里,并不太远,十来分钟的车程也就到了。一楼是快捷酒店,穿过酒店前台大厅往电梯走去时,我略不自在。酒店,晚上,和一个中年男人,这些让我感到微微有些尴尬,真的是不该来的。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他现在人在国外,把房子借给我当工作室用,其实我也不喜欢这里。”文医生在一边轻轻地解释,也许他也感觉出了我的不自在。

电梯在26楼停下了,2601房,我们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一只白毛棕斑的猫,眼睛一只绿色一只灰色,十分美丽,像小时候玩的那种透明玻璃弹珠,它专注而冷漠地看着我们。我想走近摸摸,可它烦躁地用爪子挠了我好几下后跳开了。

“它很凶的,不喜欢别人碰它。”

“哦,它多大啦,叫什么名字?”

“叫‘追追’,它小时候特别皮,到处追东西,就给它起名‘追追’了。还有呢,现在的女孩都崇尚锥子脸,它也长了一张锥子脸,你看像不像范冰冰啊。”他说到这儿,我笑了,文医生自己也笑了。“这小家伙八岁了,按人的寿命折算的话,它也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了,依然像叛逆期的少女那样桀骜不驯,发情前,我就把它给阉割了。你养过猫没有,喜欢猫吗?”文医生一边问,一边收拾着追追刚刚吐出来的毛球。

“小时候养过一只,没养熟就死了,爸妈吵架的时候,被我爸一脚踩死了,然后他把死猫扔进了屋外公共厕所的蹲坑里,猫扔进去没有立刻沉下去,那张脸浮在上面,所以那几天,每次去上厕所时,往下一看,就能看到那猫脸。”

“啧,啧,啧,我应该把耳朵捂住听这些的。”文医生泡了一壶茶,大红袍。我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也奇怪自己怎么会在文医生面前开这种玩笑,我想可能是晚上造成我失眠的奇怪东西在作祟了。

房间里有一个茶桌,几套茶具,一些书,墙上挂着几幅半新不旧的书法,其余空荡,没有女人收拾过的痕迹。看着墙上的书法,我问:“文医生,你写字吗?”

“乱涂涂,写不好,其实我高考时是想考艺术学院的,可惜差了两分,结果做了医生,整个是一场事故。我本来不想当医生的,想做个艺术家,不过我也知道那只是一个梦想,终究会醒的,没办法的,就像性爱,体会到高潮之后必然会跌落人间,梦想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的。”

说完,文医生看着我笑了笑,深深地吸了口烟,再缓缓吐出来,烟变了成两朵小云,在我眼前散漫飘过。医生也抽烟的?我发现我对于医生所知太少。

“别的医生我不知道,我的烟龄已经超过二十年,而且只抽红双喜、中南海和水烟。水烟的烟叶是润肺的,纯天然的水烟是有益身体健康的,军阀混战的时候广西军队每个兵带两杆枪,打完仗之后抽上一口,这种烟很柔,很舒服,飘飘欲仙。”说到这儿,文医生看了我一下,“我有一个水烟筒,是以前大学同学特意从广西坐火车给我带过来的,你要不要试一下?”

我虽然抽烟,但没烟瘾,偶尔抽那么两支,还基本都是在男人面前抽的,因为我知道男人们多半不喜欢女人抽烟,我偏不讨好他们。但水烟还没吸过,有点好奇,心有点动了,我说,好吧,拿来看看。

文医生很快从隔壁的房间拿了一个小水桶,里面立着一个竹制烟筒,一尺多长,烟嘴如小拳,我想到如嘴置其中,必被烟嘴吞没,要哑口无言了,但怎么吸呢?只见文医生往竹烟筒里倒了半筒水,把烟丝塞入烟嘴,点着,嘴用力吸起,烟丝顿时亮了,烟瞬间就从烟筒里冒出来了。

“你试试。”文医生说着把烟筒递了过来,我猛吸了两口,不得要领,完全没有吸进去。文医生便再次示范。水烟的麻烦,就是点烟时间长,烟散得却很快,反应稍慢,就烟消云散了。

我又试了几次,仍没学会,只好作罢。文医生大吸几口之后,默默地呆坐在那儿,不至于晕烟吧?!我知道越是柔和的烟和酒,后劲越大,可这还没吸几口哪!文医生坐着无语,我也不说话,一会儿,他突然慢慢地开口了。

“你知道吗?我其实特别羡慕你,你是有明天的人,而我没有了,我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稳定的家庭,但是我知道我不再有未来了,我现在的每一天都不过是在等死而已。我以后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可以看到的,不会有大变动了。我呢,对你说吧,我愿意用我现在所有的一切,换回你这个年纪,一切重新开始,即使混得很惨,我也渴望一个未知。”

我并不以为他真醉了烟,可我能说些什么好呢,我很清醒,既没醉烟也没醉酒,我已二十好几了,虽然生活不尽如人意,但不会想到也不会认同文医生的“青春赎回论”,文医生年纪其实并不老,中年都不算,忽然如此绝望,其中原委是什么呢,我这个病人与医生相处并不久,所言忽然涉及深处,我有些意外,甚至有点心理准备不足了。

追追蜷在沙发的靠垫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茶过半巡,也凉了,文医生又烧了水,泡第二壶茶,这次是普洱。

“这两天睡眠有没有好一些。”

“唉,还没有,浑身酸痛,累得要死,可就是睡不着。”

“你又胡思乱想呢吧,有的时候觉得你还是个孩子呢,胆子很小,想象力丰富,自恋得厉害,又缺乏安全感。”

“我有你说的这么不堪吗?”

“没有,没有不堪,只是觉得你可爱得可怜。要不我待会儿给你两片西药吧,你回去吃吃看。”

“什么药?”

“黛力新,治失眠抑郁的。”

“我只是失眠,没有抑郁,我不吃这种药。”

“你有没有厌世情绪?如果有,是要抗抑郁治疗的,你这样的失眠基本上就是抑郁了。我也经常抑郁失眠,吃药已经好几年了,前两天没有力气,情绪低落,我就给自己加了点药,待会儿把我的药分点给你,你试试看,没事的,听我的。”

“不吃不吃,我没病,我拒绝承认是抑郁症患者,你说我有病,那你给我把把脉。”

文医生淡淡地冷笑着,说:“不用了,又有几个医生会把脉啊,其实啊,我跟你说吧,这话不能和别人说呢,我还得靠这个评职称呢,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脉搏啊,把脉啊,什么的,这是个见仁见智的事,无法量化,无法理论化,因此也无法科学化的东西,大学时我学过西医,因此有点怀疑中医的老本,可我不能说出来,因为毕竟中医也能管点用啊,但不能迷信。我心里说中医可以取消了,但如果真的取消中医,我的饭碗也就没了,所以,还是先不取消的吧……你别这样看着我,你应该知道的,是不是,你卖珠宝首饰,上面标明含金量,纯度,那都是给顾客看的,他们虽不一定完全相信,但因为不懂,所以不得不相信,女的呢,就更相信,或者说更愿意相信。信和不信,全在你愿意不愿,你愿意,心里就接受了,于是就相信了。否则相反,这是买首饰的一方,你是卖的一方,你相信吗?是的,你当然不是卖假货,但你肯定知道含金量是大大打了折扣的,究竟打了多少折扣,你不会告诉人家的,而且,退一步来说,你也不一定就全懂,你毕竟不是专家,你只是售货员,卖卖东西而已。”

文医生说到这儿,呷了一口茶,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叹,似乎换了一种眼神望着我,接着说:

“中医的行业也一样的,其实大部分的行业差不多都是这样,你是聪明女孩,一点就通的,所以我喜欢和你说这些,你说呢,你意外吗?我的意思是,我如果不对你说这些话,你能想到我这个‘优秀的中医师’‘国家课题的主持人’‘学术带头人’的心里的真实世界吗?你眼睛好像在看一个什么呢?一个怪物?还是一个通晓世故的老油子,一个人格分裂的人,一个心理健康而又在某时露出真性情的人,还是……哈,你笑了,对了,我没猜错你,而且,哎,你笑的时候真好看,真的,真的,我今晚说的都是实话。”

他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其实真的取消中医了也好,我就不得不另谋生路了,难说我就不会当艺术家呢,我在上海读大学时玩过一阵子乐队,当鼓手,我的鼓打得好呢!我那时交了很多女朋友,具体交了多少个,我已经记不清了,其中有一个女孩,我们论坛上认识的,有一天约出来聊摇滚乐,我对她一见钟情,不要笑,是真的,在心里,我一直把她当成我的初恋。我们一起出去旅行,我向她表白,可她拒绝了我,说自己喜欢的男人是高高帅帅的那种,而不像我这样白白胖胖,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喜欢的女孩是这么的幼稚,那天晚上在旅馆里,我硬要和她怎么样的话,也可以,可是我连她的手都没碰。后来,为了忘记她,我又找了个女朋友,是圈内著名的日本SM电影影评人,可是和她做爱很乏味,她长着一张让人不想做爱的脸,完全没有激情。她当时文艺得一塌糊涂,最讨厌赚钱,后来和我分手了,也去赚钱了,现在是家网站的营运总监,到处跑业务,年入三十万。再后来,我离开上海,来了杭州,很快就结了婚,她是药房抓药的小护士,二十一岁就跟了我。婚后没多久,初恋忽然也来找我,她也结婚了,不幸福,说想我。她来找我的时候刚刚生完小孩,还在哺乳期,胸部还涨着奶呢,她叫黄娅蕾,和你名字最后一个字一样,都有个蕾字。”

文医生这时已经在泡铁观音了,这是今晚的第三壶茶,每泡一种茶,文医生都会用新的茶壶,估计是避免串味,哪怕是轻微程度的串味。虽是在琢磨茶壶的更替,我心里却在想“哺乳期”的初恋在匆匆赶来见他,他俩还爱着吗,两人发生了什么呢?

“女人涨奶的时候气色好,红润润的,哎,我就对你说吧,反正你也是成人了,‘哺乳期’的女人是不一样的,皮肤透明白嫩,像你现在的脸色,你笑什么?我说真的,哺乳期的女人很女人……你又笑什么,你很坏,你坏的时候眼睛很好看,很懂事的,你看,我不知不觉对你说了这么多,好像可以一直说下去,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话多了,今晚的氛围真奇怪。我在家,平时就像哑巴似的,没有话说的,哎,你年轻,还不懂,没有话说,天天没话说,是很难受的。”说着,文医生忽然抓起我的手,不太自然地说,“你说要我把脉,脉这个东西你也知道的,你看看我的脉,你说我的脉怎么样?”说着他把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然后按在一个特定的位置。

事情有点突然,他的手也很有劲,我暗自讶异,心跳加快,那个瞬间,我不知是我自己的脉搏在跳,还是我手指下的那个脉搏在跳,我有点慌乱,犹豫着是否该抽回我的手,试了一下,不行,抽不回来,文医生这时说:“怎么样,把到脉了吗,什么脉啊。”说着露出有些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

“春脉如弦,何如而弦?岐伯曰:春脉者肝也,东方木也,万物之所以始也,故其气来软弱轻浮而滑,端直以长,故曰弦,反此者病。”

我有些茫然了,以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朗读的声音来自别处,可是,是他,文医生,分明是文医生的嘴在动,他在沉吟:

“夏脉如钩,何如而钩?岐伯曰:夏脉者心也,南方火也,万物之所以盛长也,故其气来盛去衰,故曰钩,反此者病。”

恍然之中,那个声音占据了我,雄辩无比,又亲切委婉,犹如林中夜泉,潺潺低语着,那个声音不能不是渗透你心里的声音。

“秋脉如浮,何如而浮?岐伯曰:秋脉者肺也,西方金也,万物之所以收成也,故其气来,轻浮以滑,来急去散,故曰浮,反此者病。冬脉如营,何如而营?岐伯曰:冬麦者肾也,北方……”

文医生倒背如流,发自肺腑,源于心田,如此流畅,又如此突兀,那些文字从何而来?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我的腿边,确切地说,放在了我的大腿边。

文医生的手不细长,手指圆圆的,润泽的皮肤泛着细腻的光泽,保养得很好,与他的中医身份相配。这是一只没有干过苦力的手,比他的实际年龄小,甚至有少年的那种天真无邪,可是这么嫩洁的、没有阅历的手已经给无数人把过脉,包括今晚给我把的脉。不可思议,我忽然有一种隐约的不安在心里暗暗潜动,觉得那只手已经理解了我,正在接近我,渗入我,让我不安,让我不由得对他有所防范。这只手,这只生动的,应该是生机昂扬、脉搏微动的手,也和其他的手一样吗?这手已经了解了我,而我却不了解它,就像猫的目光给我的感觉一样,是的,就是那种感觉,一种裸露在被熟知、被暴露的灯光下,而我对对方却一无所知,这是一种让我不舒服也不自在的感觉,甚至有点不安全。现在这只手,它正在慢慢地向我的腿边游移着,徘徊着,难道我的腿上,我的大腿上也有脉搏的跳动吗?

“你是春脉,我是秋脉,何为秋脉,知道吗,秋脉是收获的脉,我不知我是否在收获,收获的时候,麦子是要熟的。”

我感到自己开始有点紧张了,或者也有些异样,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文医生的“哺乳期”初恋,我的乳头也变得微微硬实,两颊微热,手心汗湿,浑身不自在起来了。我隐隐不安,在埋怨自己的某种失控,怎么会这样呢。我不想这样,可我的脸越发热了,越想冷静,越想置自己于度外,使自己处在外面的空气里冷却自己,那双颊的郁热反而越明显,越难控,几乎在与自己的意志在作对了,或者在嘲笑自己的念头。我开始责备自己,也对人的精神意愿和生理反应之间的无可奈何的差异而震惊,其实那是一种精神和生理之间的分裂吧。那么,想点别的吧,我把自己的目光从文医生的手挪开,转到别处,转到哪呢,桌上的茶具,墙上的书法,沙发靠垫的精致纹路,能设计和绘制那样的图案,是必须全神贯注的,是要让自己在那个时候全身心地被精致复杂的纹路给包围的,那样才行,我也要这样,可我心神难定,我注意到这个房间还有另外一扇门,卧房?我的双颊更热了,更紧张了,我打算离开了。

我将手慢慢收回,放到我的另一只手上。文医生的手这时更接近我的大腿了。我发现自己穿了一条牛仔短裤,太短了,连我自己都感到那腿部的性感,它不该在此时这么雪白,这么丰腴,这么柔软而富于弹性,今天不应该穿透明的长筒丝袜,应该穿黑色的或者灰色的,可是那也于事无补,这样想也毫无用处了,怎么办呢?如果他那只手继续往前,再往前移动,怎么办?这可是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情况,三秒,两秒,一秒,半秒,随时发生,我的青春时期,虽然也有过几次类似的困境,但最终还是安然脱险,而且也没有明显地得罪对方,今天呢,怎么办,如果我的经验帮不了我,那我只好求助于我的抑郁症了。

追追依然半睡,呼噜着,此刻,反常的安静似乎惊醒了它,它抬起眼帘朝我望了望,我想,有了,正要说点什么与追追有关的话,却感到自己的那只手被另一只手轻轻抬起了。

我转过头来,看到文医生的眼睛近乎是湿润的,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喃喃说道:“你的手真美。”

我心里在问自己,立刻收回自己的手吗?我的手是我的,此刻又不完全是我的了,它在被抚摸,被爱抚,就这样吗,就这样吧,就这样任凭着这只本来属于自己的手同时也属于别人,起初我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我知道如何是好了,我怔怔地呆滞在那里,直到手臂发麻,感觉迟钝,那只手终于垂了下来,它重新又属于我了。

迟疑片刻,我终于站起身来。

我的腿有点麻了。经验告诉我,我现在最好站着不动,靠着沙发边,这样的话,当血液开始重新恢复畅流的时候,也就是说那种麻木感在瞬间里完全左右和控制着我的时候,我不至于失控而踉跄起来,否则会摔倒在地,这样的话,文医生会怎么样,他会即刻“搀扶”我的,而不知为什么,现在,我不愿意这种情景出现。

我稳住了,感到血液缓慢、猛烈又有点朦胧地在我的那条发麻的腿里漫过去,漫过去,然后逐渐平和,又隐隐消失了,仿佛夜里退潮的海水。我终于恢复到了十几秒前的我,而我却感到这十几秒多么长啊。

我说我该回去了。文医生已经站起来了,看得出,我刚才发生的那短暂而又微妙的变化,他可能尽收眼底,却没说什么,他在看着我,几乎是在凝视着我。

“不再坐坐吗,我是可以送你回去的。”我说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走到门口,文医生突然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我轻轻拥抱了他。

 

选自《十月》,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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