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国教授:对比语言学方法论研究的思考
在即将迎来改革开放四十年这一具有特殊意义的时间节点,外教社组织策划了“中国知名外语学者学术研究丛书”,诚邀国内外语界知名专家学者,请他们梳理和精选改革开放以来在各自学术领域最具代表性的成就和成果,结集出版,记录他们在各个外语学科领域或方面的所思、所学、所想和所为。
《潘文国学术研究文集》是“中国知名外语学者学术研究丛书”中的一种。潘文国教授在本书中谈到他对于对比语言学方法论的见解。我们摘录如下,以飨读者。
作者简介:潘文国,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系创系系主任,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前会长。著名语言学家、资深翻译家。
在我和新加坡谭慧敏博士合著的《对比语言学:历史与哲学思考》一书里,我们对于对比语言学学科建设的诸多问题提出了一些看法,其中之一是对学科研究方法论的看法。由于这个问题以前在对比语言学界谈得不多,因此想在这里作一个介绍,同时谈谈我在研究这个问题过程中的一些认识。
1.为什么要研究科学方法论问题
我们一直有个印象,对比语言学界对方法论的重视是不够的,但直到动笔之前,我们才发现,关于对比研究方法论的文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少,零零散散的虽然有一些,但集中讨论的只有丁金国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们认为,方法论研究的欠缺是学科发展不成熟的表现。这句话反过来说,也就是,对方法论研究的关注,意味着学科走向成熟。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方法论与学科有共生共长的关系,没有什么学科不具备自己的方法论,也不存在没有自身研究方法论的学科。每一个学科的建立,都必须回答两个最基本的问题,第一、这个学科研究的范围和目标是什么?第二,这个学科研究的方法是什么?前一个是所谓的本体论问题,要解答what和why的问题,后一个就是所谓的方法论问题,是解答how的。如果一个学科解决不了what的问题,它当然成为不了一门学科;但是如果它解决不了how的问题,它同样不能成为一门成熟的学科。
对比语言学在很长时间里,正是一门不成熟的学科。特别在西方,至今还有很多人不愿、不敢使用“对比语言学”的名称,而只是叫做“对比分析、对比研究”等等。一个连“学”都不敢承认的领域,能算是一门学科吗?西方学者老是可怜兮兮地把对比语言学称为“语言学中的灰姑娘”,其实根源就出在他们自身。“人必自尊,然后他人方尊之”,自己先感到底气不足,叫别人如何尊重你?在这样的背景下,本体论也好,方法论也好,都缺少认真的研究。更有甚者,有人把对比研究只叫做“对比方法”(contrastive approach),如果本身只是个方法,那在“方法”下面还有什么“方法论”可谈?在中国,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所有的语言研究理论和方法都是外来的,都必须经过选择、比较、鉴别和引进的过程,都必须考虑到在中国应用的可能性问题和如何“结合”汉语实际的问题,因而对比研究的地位比在西方要高得多,对比语言学的口号也提得更响亮。但是由于受西方对比研究的影响,对于方法论问题也不够重视。近十多年来,中国对比语言学发展很快,现在已经到了自觉地考虑要认真研究学科方法论问题的时候,这确实是学科建设走向成熟的表现。
2. 方法论与本体论的关系如何?
我们把本体论和方法论的关系比作“体”和“用”的关系,更进一步比作“方向”和“路线”的关系。“体”是本体,在这里特指学科的性质、目标和范围,“用”是应用,在这里特指实现目标的方法。“方向”和“路线”的不同在于前者指明的是大的目标,而后者是实际上一步步走的过程。方向对不一定意味着路线也必然正确。“南辕北辙”这个成语说的就是方向正确而路线不正确的故事。因此一个学科光有本体论的研究不够,还必须有方法论的研究,研究如何才能更有效地达到本体研究所设定的目标。在“对比语言学的本体论”里,我们讨论了三个方面的问题:1、基础论,即作为学科哲学基础的语言观问题;2、学科论,是学科的目标与范围问题;3、本质论,是学科的根本属性问题。这三个问题的解决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而即使解决了这三个问题,学科建设的任务也只能说完成了一半,还必须有另外一半,即怎么实现这些目标,这就是方法论研究要解决的内容。另一方面,某一学科的方法论又是由本学科的本体论所决定的。不仅方法论要为实现本学科的研究目标服务,还要在本体论哲学观的指导下,体现本学科的根本性质,从而表现出不同于其他学科方法论的特点。因此方法论是具有学科特性的。
3. 为什么要区别方法/方法论、本学科/非本学科的方法论?
提到方法论的学科性,就有必要区别几对概念。第一,方法和方法论。第二,本学科的方法论和非本学科的方法论。丁金国先生有一段话说得非常好:
方法论(methodology)与方法(method or approach)不同,方法论是形而上的,是为研究某一特定学科所使用的指导原则与规则。方法论有的跨学科,有的则只适应于特定的学科,而方法是为解决某一特定问题采用的具体方式与做法。(丁金国1996/2004:8)
他指出了方法论的三个特点。第一,方法论是形而上的,即具有哲学性。也就是说,方法论是相对于本体论而言的,是完成本体论所规定的目标的指导性原则。对本体论的认识不同,就会导致不同的方法论。例如,西方哲学研究的本体始终是“存在”(Being)的问题,由于对本体的认识不同,导致了研究方法的变更,出现了西方哲学史上的三次大转向。这些转向,包括从上个世纪初以来的语言转向,从本质上来说,都可以看作是方法论的转向。第二,方法论是“为研究某一特定学科所使用的”,即具有针对性。在一门学科的研究中,我们可以使用许多方法,但并不是所有的方法都具有方法论的意义。一些一般性、并非为这一学科量身定制的方法就不一定具有学科方法论的意义。例如分析与综合。从事任何学科的研究都有采用分析与综合方法的需要和可能,这是个普遍适用的方法,但对于某一具体学科(如对比语言学)来说,并不具有方法论的意义。第三,方法论是“指导原则”,因而具有宏观性。方法论必须是对学科的总体研究具有指导意义的原则,而不是在个别的、局部的问题上的具体研究方法,“解决某一特定问题采用的具体方式与做法”是“方法”。这样看来,方法与方法论之间也没有截然的界线:一般看来是方法,但当它成了完成某一学科的本体论所规定的指导性原则的时候,它就成了方法论;同样,在某一学科具有方法论意义的方法,到了另一个学科,也许只是一个一般的方法。我们举了“描写”和“解释”,在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和转换生成语言学里,这两者都分别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而在其他学科例如对比语言学的研究里,它们就只是一般“方法”。
正因为方法论是“为研究某一特定学科所使用的”,因而在实践中就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某些方法论只适合于某一特定的学科,二是某一方法论既可用于这一学科,又可用于那一学科。这就出现了丁先生说的“方法论有的跨学科,有的则只适应于特定的学科”的情况。但是对于研究者来说,更重要的是要发现属于本学科所需要的特定的方法论。这是学科方法论研究的核心所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区别本学科和其他学科,使本学科的存在价值得到体现。
4. 为什么要区别兼具本体论意义的方法论和不具本体论意义的方法论?
我们对“本学科的方法论”下的定义是这样的:这是研究者无所回避,在研究过程中必须考虑,而且如果有一个以上选择项的话,必须有所选择的方法。否则研究就无法顺利进行乃至根本无法进行。再进一步,我们还在本学科的方法论下进一步区分出“兼具本体论意义的方法论和不具本体论意义的方法论”。所谓本体论意义,是指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参与确定本学科的学科性质;所谓方法论,是说它们在研究过程中具有实际可操作性,是建立研究模式、设计研究程序的依据。所谓“兼具”,当然是在两个方面都发挥作用;所谓“不具”,当然是指只有一方面的意义。
这样的划分有什么意义呢?事实上,经过这样的划分,我们已把对比研究可用的方法划成了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兼具本体论意义的方法论。我们列出的有三个:对比与比较、求异与求同、共时与历时;
第二层次,不具本体论意义的方法论。我们列出的有四个:对比的出发点、对比的方向、归纳和演绎、静态与动态。
第三层次,不具有方法论意义的方法。我们列出的有六个:分析与综合、宏观与微观、定量与定性、描写与解释、翻译法、研究模式。
把它们列在一起,我们马上可以看出方法论研究的意义来了。从一、二两个层次与第三个层次的区别,即具有方法论意义的方法与不具有方法论意义的方法的区别,我们可以看出对比语言学学科的特殊性,或者说将它从其他语言学研究中独立出来的必要性,因为这些方法是其他领域不重视、或者不怎么重视的方面,而在对比研究中却是生命攸关的;从第一个层次与第二个层次的区别,即兼具本体论意义与不具本体论意义的方法论的区别,我们又可看出对比语言学的核心价值和核心利益所在。兼具本体论意义的方法论的研究,些是对比语言学究最有可能为人类语言研究作出独特贡献的领域。
从“兼具本体论意义的方法论”这一提法及实际发现来看,本体论与方法论之间也没有截然的界线,论证本体论的过程有时也是寻找方法论的过程,或者说,本体研究有时本身就包含了方法论探索的内容。这一点有时我们可能已经在这样做但却未必明确意识到。例如我曾经申报过一个教育部课题,名称是“字本位与汉语研究的方法论”,书写出来以后,却取名为《字本位与汉语研究》。从标题和结果来看,“字本位”在我的研究中确实既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又具有方法论的意义,也就是说,在我的体系里,“字本位”既是汉语的本体,又是汉语研究的出发点。这是我从方法论研究出发,对于学术研究的一点新感悟。
本书目录
*本文内容来自《潘文国学术研究文集》,有删节。
思飞学术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学术事业部
上海外语教育学术出版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