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教会性丑闻的背后 | 德国宗教现状漫谈
2020年,德国共有2220万名天主教徒和2020万名新教教徒。去年,退出新教和天主教的人数分别为220000和221390。
文 / 乔安娜·斯塔扎科(Joanna Strzałko)本文首次发布于2022年1月
⛪⛪⛪
入读曼海姆内卡劳区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中学(Johann-Sebastian-Bach-Gymnasium)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里的入学候选学生名单很长,家长每月需缴纳的父母金在33-77欧元之间(学校还能从巴登-符腾堡州和巴登新教教会得到补贴)。所有在校生都要参加宗教课程(新教或天主教),还要去附近的圣马太教堂参加礼拜和祷告。
“你们是不是只招收信教的孩子?”我就此采访了两年前来到巴赫中学的新教课程教师阿米莉·米格(Amelie Mieg)和已经在这里工作了15年之久的天主教课程教师柯内莉亚·布莱尔(Cornelia Breyer)。
“当然不是!”两位受访者忙不迭地摇头说。
“我们也不会宣称只有自己的教派才代表真理。” 阿米莉·米格介绍说。“有些身为无神论者、穆斯林或者佛教徒的学生担心自己的信仰会遭到批判,但我们其实不会那么做。对我们而言,重要的是他们对待问题的方式,而不是他们的信仰。宗教多样性使得我们的小组讨论变得更加有趣和鼓舞人心。特别是在高年级,越来越多的学生选择远离教会机构,对信仰形成自己的见解。”
“许多人发现,本应一心向善的教会反倒成了许多恶行的始作俑者。”柯内莉亚·布莱尔叹了口气说。“我试图向学生解释,好牧师的数量其实是坏牧师的几倍还多,但做坏事的人吸引了周遭全部的注意力,而好牧师却鲜为人知。我想,这或许就是学生除了参加学校的礼拜活动外,不再去教堂的原因。宗教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像前几代人那样重要,许多人甚至都不以信教者自居。他们积极投身社会领域,为气候变迁和公平正义不懈斗争。那些才是他们关心的事情,与教会则没有那么多瓜葛。”
“那你们的学校为什么还这么受欢迎呢?”我问。
“那是因为我们所宣扬的价值。”阿米莉·米格说。“我们主张一切以人为本,而不是金钱。我们鼓励承担对弱势群体的责任。我们的学生会去帮助老年人和残疾人的社会机构实习。我还会教他们尊重不同的宗教和世界观,向他们强调众生平等。我会让他们感受到团体归属感的重要性,但不会把他们硬拽到我们这边。”
“我们当然会讨论很多与上帝和耶稣相关的问题,但我们也会顾及犹太教、伊斯兰教和东方宗教。”柯内莉亚·布莱尔补充道。“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创造开放的讨论环境。我希望学生们能形成自己的观点,并对事实作批判性的质疑。这是我一直所努力的方向。我希望让学生们敢于开口提问,敢于公开说出自己的观点。”
“那你们实现这些目标了吗?”我追问道。
“两三年前,我们学校出了一起小小的丑闻。”柯内莉亚·布莱尔笑着说。“一位现已退休的宗教课教师在课上讲到婚姻这个话题。他给学生解释为何在天主教眼中,同性婚姻无法成为获得恩宠的圣事。但学生却以为他是在抨击同性恋。这引起了轩然大波,还引发了抗议和争论!学生们团结一致、公开表明立场的一幕,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位教师也以幽默的方式接受了这一切,他在教室门口挂了好几个月彩虹旗,以表明他对同性恋绝无不敬之意。”
上课铃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于是,我们一起走进了课堂。
我在教室里环顾了一周。墙上没有悬挂任何宗教符号或标志物,课前也没有举行集体祷告。十二名年龄在15-16岁之间的学生围坐成一圈。柯内莉亚·布莱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词:“神学”和“道义学”(Deontologie)。这节课谈论的是伦理上的两难困境。柯内莉亚站起身,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我父亲罹患癌症时,我一直担心他会因为疼痛难忍求我帮他赴死。我之所以有这种担心,是因为天主教明确反对安乐死。但面对饱受折磨的父亲,我真的忍心拒绝他吗?我必须承认,自己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幸好,父亲最后还是在医院里安详离去了。”
学生们一边认真听讲,一边啃着三明治,喝着果汁,看着平板电脑。柯内莉亚·布莱尔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那么堕胎呢?”一个女生问。“教会说堕胎是谋杀。”教师回答说。“但谁都无权对你的行动指手画脚。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所有后果也必须由你自行承担。”
下课铃将我带回了现实之中。
离开学校前,两位老师带我参观了“寰宇一家”商店。这是一个旨在促进公平贸易的项目。每个人都可以在这家由学生、家长和老师义务经营的商店里购物。售卖T恤衫、配饰和食品的所有收入都将被捐赠给贫穷国家的相关项目和公民。“在这里,孩子们早早学会了乐于助人。或许,这也是德国有那么多人投身社会服务的原因之一。”我若有所思地说。
“在我看来,许多人投身社会服务,是为了消除良心的不安。” 柯内莉亚·布莱尔在临别时说。“他们想:世上有那么多苦难,而我却过得这么好。我应当为他人做些什么。”
为穷人提供膳食
“从我记事起,家人和学校就鼓励我拿出一些时间做公益。”沃尔姆斯救济餐桌会负责人汉斯-于格·塞尔特(Hans-Jürgen Sehrt)说。“我当然可以成天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看报纸,毕竟我同餐桌会90多名志愿者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已经顺利退休了。但那样的话,我得无聊死了。”
“到你们这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我问。
“我们帮助所有人,不论其宗教信仰、出身和文化背景。”汉斯-于格·塞尔特不无骄傲的说。“我们的服务对象既有保加利亚人、波兰人、俄罗斯人和叙利亚人,也有德国人。所有每月付完房租和杂费后手头余款不足430欧的人,都可以得到我们的帮助。比如有些退休者每月有600欧退休金,但可用来维持生计的钱只有200欧。那些刚刚抵达德国的难民,也不会在我们这里空手而归。大多数情况下,教会都会把他们送到我们这儿。”
“教会也给你们提供帮助吗?”
“是的,尽其所能。当然,教会的处境现在也不太乐观。但好在我和牧师私交不错——虽然他信天主教,而我则是新教教徒。当我们的食品分发站因疫情封锁被迫停业时,我给他打电话说:‘我们需要40名志愿者运送食品。’他马上询问了自己的教众,于是我们很快就有了一批志愿者。就这样,我们的服务对象每天都能收到配送的食物。有时候,我们还会合作举办活动,例如在‘斋戒与行善’行动中,信徒们可以在祷告结束后自愿向我们的机构捐赠一小笔钱,比如2欧元或5欧元。”
在德国的4240万天主教徒和新教教徒中,仅有约10%定期去教堂做礼拜。德国2020年有2220万名天主教徒,较1990年减少610万。德国人26.7%信仰天主教,24.3%(即2020万)信仰新教。去年,新教和天主教的退教人数分别为220000和221390。德国现有12.5万名天主教牧师(1997年仅有约1.8万)。而研究新教的神学专业大学生则从1990年代的7800人下降到2000年代的2400人。
上帝普爱众生
从天主教牧师住宅步行到救济餐桌会仅需几分钟。这座白色的大房子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脱落泥浆。巨大的绿色百叶窗保持敞开。窗外就能望见沃尔姆斯大教堂,这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红砂岩建筑。内城里尽是土耳其烤肉店、水烟吧、亚洲按摩院和美甲沙龙,而牧师住宅的位置正好远离喧嚣。这里甚至望不见马丁·路德纪念碑——1521年,后者曾在沃尔姆斯帝国会议上当着查理五世的面为自己的观点辩护。
“沃尔姆斯拥有德国最古老的教堂之一。那您的教区现在情况如何呢?”我这样询问沃尔姆斯大教堂主教托比亚斯·谢菲尔(Tobias Schäfer)——这个身材瘦削、两鬓斑斑的男人身着灰色牧师领衬衫、黑色敞扣羊毛衫和深色裤子。他抿了一口咖啡,苦笑着对我说:
“自500年前的宗教改革以来,沃尔姆斯一直是一座新教城市。许多来我们教堂参观的人,都惊叹我们的教堂如此宏大,教众却少得可怜。是的,尤其是在性侵丑闻曝光以后,我们的信众越来越少。但留下的这些人都是虔诚的教徒。”
德国主教会议公布的一项研究显示,1946年至2014年间共有3677名未成年人遭1670名神职人员侵害,这一数字占受调查神职人员的4.4%。受害者主要为男孩,其中过半数不满13岁。
托比亚斯·谢菲尔介绍了教会针对MHG研究(调查教会性丑闻的专项研究——译者注)报告所采取的预防措施:“我们通过制订方案,对受害者进行援助并确保类似事件不再发生。所有神职人员和教会机构雇员都必须在行为守则上签字,还要提供详细的无犯罪记录证明并参加专题培训。当然,对许多受害者来说,清算过往的速度依旧缓慢。要知道许多案件发生在数十年前,调查起来既艰难又费时。”
“丑闻有没有影响神职人员的数量?”我问。
“我三十年前在美因茨神学院就读时,那里有上百名学员。”托比亚斯·谢菲尔说。“现在学员只剩下了十人,其中四人来自非洲。随着我这代人逐渐退休,我们的机构正面临重整。”
“那应该不会再修建新的教堂了?”我问。
“现在的教堂就已经太多了!”这位主教回答说。“另外,我们也没钱建设新的教堂。”
“荷兰已有教堂被出售给个人或公司。”我插话说。“有座教堂被改造成了蹦床公园,另一座则成了咖啡馆。”
“大多数德国教堂都受文物保护,我们根本无法出售。”托比亚斯·谢菲尔说。“但德国也已经开始出现将被列为文物的教堂用于世俗用途的情况。”
“但你们敢悬挂彩虹旗吗?我已经在天主教堂里见过不少。这是否算是对性少数群体的支持呢?”我问。
“今年三月,梵蒂冈寄来的公函禁止我们为同性情侣赐福,这引发了许多人的抗议。”这位主教介绍说。“我本人随后也在网上发表视频声明,对这一决定明确表示反对。因为如果上帝普爱众生,那我又怎能因为一个人是同性恋或是跨性别人士,就拒绝给他赐福呢?当然,德国的天主教会里也有保守势力,所以我们必须就此展开对话。但教皇冲我们发号施令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社会在变化,科学在进步,我们也必须接受新的认识。”“您刚才强调上帝普爱众生。那么德国教会是否也会为难民提供帮助呢?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波兰的东部边境地区正在发生人道主义灾难,而许多神职人员却对此保持沉默。”
“2015年,许多难民涌入德国(累计超过百万人——作者注),我们当然要向他们伸出援手。于是,我们将牧师住宅的顶楼改建成了可容纳15个难民家庭的公寓。这些公寓至今仍由难民居住。另外,我们还成立了一个难民照顾小组,帮助他们实现融入、学习德语以及填写复杂的表格。”
“你们是否仅帮助信仰天主教的人?”我追问道。
“当然不是。”托比亚斯·谢菲尔生气地说。“无论属于哪个教派,我们都会对其伸出援手。不过,我们中间的确有人对此表示不解。”
“天主教今后将如何发展?您对此保持乐观吗?”
“是信仰让我天生保持一定程度的乐观。”托比亚斯·谢菲尔说。“我相信上帝会指引我们,不会抛下我们不管不顾。我当然无法预见世界十年后的样子,但我相信一切最终都会变好。”
重燃热情
“我认为,当下的危机恰恰也给了教会以新面貌示人的机会。”维滕堡福音教教区总牧师兼负责人加布里埃尔·梅茨纳博士(Dr. Gabriele Metzner)说。当时,我们正一起坐在他的办公室。它位于维滕堡老城一座文物保护建筑的一楼,紧邻马丁·路德曾经布道的圣玛丽城市教堂。25岁的安娜-尼可勒·海因里希(Anna-Nicole Heinrich)今年当选德国新教教会代表大会主席。此外,阿奈特·库尔舒斯(Annette Kurschus)成为新任理事会主席,汉堡主教基斯滕·菲尔斯(Kirsten Fehrs)成为她的副手。“由女性担任这些要职是否预示着变革的来临?”我问。
“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加布里埃尔·梅茨纳说。“但我也要指出,女性并不是今天才出现在我们的体系之中。早在上世纪20年代,新教教会就掀起了追求两性平等的浪潮。二战期间,许多女性承担起牧师的职责,当然那时还是以非官方的身份。在被从战场上归来的神职人员取代之后,她们感到十分失望。直到60年代,德国才正式任命了第一位女牧师。一开始,女牧师被禁止结婚,因为人们认为女性不能在行使牧师职责的同时,履行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义务。至此以后,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现在,牧师早已不是被男性垄断的职业。”
“教会让女性担任诸多要职,是否也是想消除性侵丑闻的影响?”我追问道。
自1950年以来,地方教会的主管部门已经接到881起针对新教教会和社会机构的性侵投诉。大多数案件涉及社会机构和孤儿院。
“不,这个问题还要复杂得多。” 加布里埃尔回答说。“借此机会,我想特别强调我们正在做出多方努力,为受害者提供帮助并防止性侵事件在未来再次发生。再说回您的问题:男女两性都有善良和邪恶的一面。在我看来,一口咬定‘男人是邪恶的,而女人是善良的’远不足以解决问题。特别是在之前的案件中,也存在女性罪犯或帮凶。”
例如2010年7月16日被迫辞去汉堡主教职位的玛利亚·耶普森(Maria Jepsen)。据《明镜》周刊爆料,她1999年就知晓教会中的一位牧师性侵未成年人,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或许我是站在波兰的角度看待这一问题的。在那里,总有一些上了岁数又没有子女的男人希望限制女性的权利。”我说。
“这我很能理解。但无论是在社会还是教会中,只要我们仍然还拘泥于陈旧的观念,就无法促成任何改变。”加布里埃尔·梅茨纳叹了口气说。“我们不应只谈男人和女人,而应关注各式各样的人。”
“已婚并拥有孩子的同性恋女性是否可能在教会中担任要职呢?这类情况在瑞典已经出现了。”我追问道。
“当然!”加布里埃尔回答说。“我们的体系中既有男同也有女同。性取向根本不会影响任职。我想,上帝也不会介意这些,因为他普爱众生。另外,德国新教教会代表大会还对同性婚姻和各类异性婚姻一视同仁,这令我颇为高兴。要知道,与天主教的‘一言堂’不同,新教十分推崇多样性。”
“新教教会要怎么做才能阻止更多人退出教籍呢?”我问。
“我们必须就白俄罗斯和波兰边境的人道主义危机、气候变迁、不平等和偏狭加剧等重要问题发声,虽然这样做可能会引发不快。”加布里埃尔·梅茨纳说。“我们不能害怕批评。我们必须无所畏惧,敢于与邪恶斗争。我们必须帮助人们重燃热情,让他们感觉到:‘是的,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十二座教堂和一则后记
我现在住在德国。我家周围有六座村庄,它们相距一公里,最多也不超过两公里。这六座村庄共有十二座教堂。为什么数量如此之多?因为新教教徒见天主教徒修建教堂便不甘落后,反之亦然。
这十二座教堂的钟声此起彼伏,引人瞩目。每隔一刻钟,钟声都会传到散落在山丘上的房子里。每到周日,催促人们去做弥撒的钟声也会准时响起。但这时候情况就复杂了:由于没有足够的神职人员和信众,弥撒只能在各教堂间轮流举办。人们如果不想迷失方向,就必须密切关注互联网或教区新闻里发布的通知。
一个周日,我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教堂,却发现参加礼拜的只有13个人,也就是说每座村庄平均两人。而且,只有两人尚未两鬓斑白。
原标题:《德国教会 | 绝望者的归宿:德国人的宗教信仰》作者简介:乔安娜·斯塔扎科(Joanna Strzałko)毕业于克拉科夫雅盖隆大学斯堪的纳维亚语专业,后进入位于华沙的波兰记者学校学习。她从事记者和翻译工作,与《选举报》及其新闻子刊《大画幅》、专业杂志《特性》、门户网站weekend.gazeta.pl以及歌德学院在线杂志保持合作。此外,她的文章也发表在《普世周刊》、女性杂志《你的风格》《历史新闻周刊》和《政治》杂志上。她曾获德波合作基金会资助,并入围2019年和2021年德国-波兰塔德乌什·马佐维茨基记者奖终选名单。乔安娜·斯塔扎科现于德国生活。翻译:徐胤
2022年1月
⛪⛪⛪
— 相关活动 —
· 普遍存在的性暴力,究竟是如何产生的?电影放映和讨论:身体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