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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败时间|G弦上的咏叹调

成为读者请+ 北窗 2022-10-18

编者按:

在文中提到的那本《波特哈根海岸》里,王安忆有写到这样一句:“我不曾想到,在这个异国的城市里,竟也有一些可供回忆的东西,回忆使我注意到时间的流淌,我想:我生活里有一段时间过去了。”

这样的时刻,她有过,作者之悦有过,你我或许也有——它们属于灵魂的出游。



文|之悦


我向来没法儿写出经典的游记。


以我的意识流游法,终究无法像别人那样把“景点”介绍得令人心驰神往,把各国美食讲得叫人垂涎三尺。我的旅行从来是无攻略无计划,事后往往记错当时的路线,需要旅伴提醒。


复活节的时候在德国由南往北一路旅行看朋友。到慕尼黑第三天,我们的朋友老驴被导师临时召唤,启程前往巴黎。我和家里内位便恢复了懒散的本性,一下午泡在咖啡馆看书发呆,隔着玻璃窗观赏广场上来来往往的游客,自得其乐。


夜幕降临,外面的喧闹渐渐散了。虽然已是四月,正好遇上降温,夜晚的气温降到了4、5度。吃完晚饭从餐馆出来,顺着已经走熟的路德维希大街散步,两人都冻得有些瑟缩。


就在这时,远方有音乐顺着一旁的小巷飘来,丝丝缕缕。


我们像被带着一般朝音乐的方向走去。开始以为是前方大教堂的管风琴,再走近一点,又以为是巷子里的音响商店打烊后在继续营销。直到走得更近了,才发现是教堂对面一个拱形走廊里,两个街头艺人在演奏:一把小提琴,一架手风琴,仅此而已。走廊的砖石拱顶结构如同一个天然音箱,造成的共鸣效果宛若恢弘的管风琴,所以才让我们误以为是教堂音乐。


与前一日步行街上那些穿着前卫、不断和观众互动的乐队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两个长相和打扮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都微微秃头,都穿着皱巴巴的、呆板的外套,但面相干净,似乎又不是穷到为了讨生活而演奏的地步——也许只是喜欢音乐,下班后相约一起出来练习而已。


此时,走廊两侧所有商店都紧闭着门,展示给过客的橱窗却亮堂不减,商品安静地陈列在玻璃后面射灯的聚焦下,供人“window shopping”。整条长长的走廊亦灯火通明。演奏者神情专注,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走廊外是沉沉的黑夜,昨日此地的喧嚣已经恍如梦中。周边巷子里游客不多,都被这音乐渐渐吸引过来,在狭窄的过道里围出一个半圆。


之悦用手机拍下的街头艺人


两位演奏者的身后,正好是一面半弧形的巨大橱窗,里面展示的是金碧辉煌的灯具、巴洛克风格的华丽靠垫,给这两人搭建出一个天然而华丽的舞台。我出神地望着这个舞台,望着不甚潇洒的演员,望着那把小提琴的弓——那完全是有生命力的东西。我就这样呆呆地听着,看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淌下泪来。


我向来是个音乐盲,看街头演出,一般只能评价出“好听”或“不好听”。还是家里内位后来告诉我,那支让我流泪的曲子,叫做G弦上的咏叹调,再后来那支是圣母颂。


原来,某些时候,不是非得要深厚的音乐底蕴,需要的只是一颗简单的心,或者说,一颗倒空杂念的心,人其实是很容易被艺术本身打动的。


一曲终了,我跑上前放了几个硬币,大多数围观的人也往外掏钱包,又归队继续听,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离去,哪怕大家都被冻得耸着肩。巷子里有游荡的青年,踩着单车好奇过来看热闹,但一眼之后便吹一声表示无聊的口哨,一踩踏板扬长而去。青年们总是不太有耐心的,还是喜欢炫酷类的街头艺人。我在心里微微笑了。


大部分时候,我在抱怨欧洲的缓慢保守、美食匮乏,然而在那一时刻,我又拾起了热爱。而且我知道,那是一种远比食物更无法割舍的热爱,关于灵魂的自由,关于心灵的涤荡。那是欧洲于我真正难以舍弃的东西。哪怕我知道第二天,我又会继续抱怨超市里的食物是多么单调。然而就因为那一个时刻,我又多喜欢上一座城,多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那是一种接上心灵暗号般的痉挛。


山坡上俯瞰的海德堡(王安忆书中德国音乐会一节的地点)


想起王安忆的《波特哈根海岸》,那是她八十年代拜访德国时所写的游记,还记得有一篇描述她如何被一群年轻朋友带着,上山听一场简陋的室外音乐会。“在那青青山峦的巨大的环抱下,在那二万人聚集的广场的环抱下,在那层层石阶庄严的环抱下,那一座舞台是十分的小……”,“那极远极远的天边,忽然地,滚滚而来一阵雷鸣,雷鸣如礼炮一般,轰然而起,蛇形闪电无声地在山顶上黛色的天空里舞蹈……”。她用了几页的篇幅来描述当时当地所受的震撼和感动。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隔了书页,她的感动在慕尼黑的这个沉沉黑夜里变得如此真实可触。



在德国的最后一日,由北往南转车回家。


午时,火车缓缓开进科隆。科隆火车站就建在莱茵河畔,北方进站的车都会穿越河上的一座铁桥。这日的天空有些阴,灰灰的,典型的德国北部的天空。底下的莱茵河水也配合着展示出一种描述不清的杂糅的灰色。在火车里也能看出外面有些风,气温也必是有些凉,因此桥上行人寥寥。


这是一座行人和火车共用的桥,我从正缓缓减速的火车里观看桥上风景。和今日欧洲几乎所有有铁丝网阑干的桥一样,这一座的铁丝网上也密密麻麻挂满了同心锁——满到留心望去都似乎再难找到一个空档,这桥本身很长,且阑干又格外高大,因此这长长两大堵“锁墙”是蔚为壮观的,在气势上瞬间把我记忆里的巴黎情人桥比下去了。


就在这时,随着我的这节车厢进入桥身,一个神奇的时刻开始了:


桥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大多也在驻足观看这道风景,而我则在车厢里望着他们。长方形的窗户成了一个电影屏幕,上演的却是上个世纪的默片:演员神情生动,交头接耳着,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屏幕的色调则因为天气的原因,灰暗清淡,仿若黑白片。



这部默片简单却动人:年轻的情侣相拥着,一边指着锁嘻嘻哈哈地打闹玩笑着;游客貌相的,认认真真停下来,蹲下来把自己微笑的脸和“锁墙”合到一张相片上;手挽着手的一对老夫妻,在这幅风景前则明显是更惊异的神情——可不是,在桥上挂同心锁的“风俗”在欧洲不过是几年前流行起来的,对他们的年纪来说算是新事物,他们有些费力地弯下腰,好奇地研究着这一新事物。这样迥异的几簇人,就松散地分布在桥上,各不相关,如同在认真地出演各自的一幕戏。


我与这道风景,是咫尺天涯的距离。


虽然火车开得越来越慢,毕竟一倏忽的时间便也从桥上过去了。那段胶片般的画面,也从屏幕里无声地流过去了。


我提好行李,预备下车。刚刚那本十几秒钟的默片,成为了一个之后回想起来心里便会静下去的时刻。


是的,我这样意识流的“游法”,着实是留不下太多东西。而没被时间过滤掉的记忆,也大多是些没有连续性、没来由的片段。但就是这些昙花一现的瞬间,让我相信要一直在路上,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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