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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败时间|《既见君子》:你我侥幸汇成河流

成为读者请+ 北窗 2023-02-21

编者按:

作者在读诗,嘉璞在桥上看读诗的人。河流的相遇是侥幸,诗与人生给予的重叠也常出乎意料。幼时靠诗文幻想人生,如今,胸中意气已能将一路沾染的余香,串成自己旅程的注脚。


旧日朋友,多年后的无尽风霜里,我愿扯一张破席把酒相诉,与你看烂漫星光。如果,你家那位不在家的话。



文|嘉璞


向来看书,喜看正文之外的部分。


最好玩的序一定是作者的朋友们写的。偶遇顽友作序,叙述作者在著书立功之外,竟还有上树掏鸟下河抓鱼、枯坐纸前抓耳挠腮的轶事若干,叫人掩卷偷乐,有隔着门帘子瞧八卦的得意。后记也有意思,文章是对记忆和思考的反射,后记又是对文章的反射,作者常忍不住在最后几页纸里暗吐苦水或自剖心迹,有趣的紧。


《既见君子》这本书,我捞了来闲闲地翻,只想看看他如何“谈谈过去时代的诗与人”。照例不着急翻正文,打开封面,见内页正中印了一句庄子:“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觉得秋风飒爽,是自由派的气息。


眼风一转,旁一页正中又印着:“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心里便存了笑意,飒爽之外兼有一些深婉,是值得看下去的书了。



安得求友生


书里提到,陶渊明文不如五言,五言不如四言。


四言中最好的恐怕是《停云》,“安得促席,说彼平生”也是出自这里。


《桃花源记》《归园田居》那些“大众情人”般的诗文,讲的多是看穿功名富贵的人如何自在洒脱,是“自我”和“社会”的对抗角力。我不能像他一样避世,也不能够在亟需建设的社会中安心做一个“黄口小儿”,是以不太喜欢那些诗文。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停云》于现代人的真实生活,贴近的多。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翻译成现代的故事,大概是:外面下着好大雨啊,你看看,楼下下水道都堵了,那个骑自行车的,伞也快被刮跑了。不如咱们就在屋里喝酒聊天吧,还有两瓶燕京,叫那谁谁带着姑娘过来嘛,打个牌也不错啊。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间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意蕴很厚,说是想念,却仍豁达;若说潇洒,却总还有一点真实的遗憾:窗外有几只灰背喜鹊停在那儿,还是你教我辨认灰背喜鹊的吧。它们叫的欢实,一定感情挺好,不知在交换什么今日见闻。你最近过怎样,电话半年没打了,人也很久没见了,只看到你朋友圈欣欣向荣,觉得大约也过得不寂寞吧。我身边朋友也挺热闹,但还是想念,那个时候一起度过的痴傻岁月啊。


《停云》不算序,一共四段,情节简单,却是我们每个人平生都经历过、又难以克服的哀愁。


他把这首诗和《小雅·伐木》比作一起。这就是跨时段阅读的好处之一,读完《伐木》,就已知道《停云》里那只飞鸟的来历了,整个《停云》末章也豁然开朗。而所谓“好声相和”,正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正是对于“矧伊人矣,不求友生?”千载之下的回答。

我读完 《伐木》,念念不忘的,是一个词——友生。……假如我们相信苏格拉底所说的,最好的生活是追求智慧的生活,那么,在向这样的生活尽力靠拢的路上,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肯定无法单凭自己就能判断所走的路是正确的,他一定是依稀能见到前人的身影,回头又看到另一些人正快步跟上来,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些可以声气呼应的同行者在左右。



那样的心境从远古时代开始,诗经里流淌过来,到东晋有陶渊明,到了南宋有辛弃疾。作者拎出来一首他的《贺新郎》,“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结句又讲,“知我者,二三子”。


有个很欣赏的朋友近日写了一篇小说,尽管通篇是女主角对男主角的思念,名字却暴露了秘密:沈停云。用停云二字,大约是希望那个映射着一些自己影像的女主角,能够对爱情之外的事物更多珍视,比如友人之谊,由此跳出爱情非你不可的魔咒,行走得更为自在从容。


《既见君子》中写道:“诗意云云,都是与当时当地具体读诗人的具体生命要求有关,而一首能流传的好诗,恰恰是能经得起各个时代各种环境下的各种生命的要求,这样才能成其厚味,才不仅是一首拥有几个佳句的单薄的诗。”这本书的引子里,作者已说明这不是文学批评,也不是考据翻案,回到那些古老的诗歌和故事里,是“给我开辟出一条道路,至于能通向哪里,自己也不能确定。”


所以他越写越散,每一句诗的韵脚里都可以嵌着自己的故事。


那些故事反而赋予了原诗新的生命,至于我读到之时,那属于我的“我也不能确定通向哪里”的前路,竟似也得到宽慰。



夜潮打空城

从前读《红楼梦》,最爱“芦雪庵联诗”那一回,看他一群人热热闹闹,联句,咏诗,制谜,忙迫得好似山间流水,却又无比安闲,晓得自己是在没有尽头的悠悠岁月里,可以中途离开,去栊翠庵不慌不忙地折一枝红梅。


作者这么着感叹,是因为读了谢宣城的《怀故人》。


“芳洲有杜若,可以赠佳期。望望忽超远,何由见所思?我行未千里,山川已间之。离居方岁月,故人不在兹。清风动帘夜,孤月照窗时。安得同携手,酌酒赋新诗。”


我行未千里,山川已间之,最适合旅途怀人的时候吟唱。旅途中的惦念,和坐在家中对着电话簿的惦念有所不同。从陌生的风景和人潮中穿行出来,披着汗湿的铠甲,兜兜转转那四个字方才落得下来。像李宗盛唱的《山丘》:“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然后我俩各自一端,望着大河弯弯,终于敢放胆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旧的惦念,因为人生新鲜体验不断涌入,反而愈积愈厚。


古人的好友,尤其是诗人的好友,常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好友的定义就是可同郊游、抒怀、赏月、快饮。就像看电视剧常愤愤不平,你们怎么就能一直呆在那男男女女的恋爱恩怨里绕出不来呢?难道你们不是生活在跟我同一个世界,不用等车、加班、照顾妻小、思考一点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么?读诗也常有这种错觉,本想对诗人们的“朋友圈”嗤之以鼻,那一声哼却生生地顿在了发给老朋友的短信上:好久没见了,啥时候出来喝酒啊?


不是真的喝酒,只是觉得,好像那就代表了“快乐的事”。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为欢几何,能成为知交必然是因为无数个日夜的甘苦与共,因为人生的艰难时段里无限的支持与体谅,但在岁月冲刷之后,回想起故人的那个瞬间,却往往不是苦境,而是最为肆意轻狂的少年时。饮酒蹴鞠、东窗赋诗,都与我们曾经的“喝酒、撸串、扯淡、打游戏”一样,成为后来的夜里透露的,自由烂漫的一点星光。


作者又没忍住讲了个自己的故事。


想起有一次朋友匆匆忙忙路过此地,约定见面的时间其实就是一起去机场的时间。我也不知道到底带点什么礼物才好,最终是去食品商店买了袋自己喜欢吃的散装零食,想她在飞机上可以借此打发时间。去机场的磁悬浮开得很快,遂也一路听她飞快地谈论诗歌和彼此都认识的人,又提到当代文艺衰落与否的问题,我说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她说,意义还是有一点的,就是无论什么答案,你自己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到了机场,时间还有一些,我们并排站在门边外抽烟,是冬天的夜晚,风很大,有拖着旅行箱的人流不断从身旁涌过,我又听她在大风里讲单位里好笑的故事,和目前自己的生活。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这大风中“好笑的故事”也渐渐变的珍贵。我常觉得不论古代与现在,真正历久弥新的情感,总是灵魂在不断的相互碰撞中将彼此收藏。无论少女缱绻情怀或是家国天下大事,曾经小心翼翼地谈起、惊呼共鸣地分享、热血沸腾地许愿,那样共同的道路若有几分缘分走下来,也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旧友在这起伏沉沦的世界,也会面有风霜色,但始终是那个超越现实主义、相信你可以化身超人拯救地球的人。在那个由朋友间信任划出的王国地界,年轻时候对世界的幼稚想象得以继续存活,并最终成为你致力建设的依凭。



君子见不见


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一来北京这个城市阔朗光明的时候本就不多,二来以前念书的时候,每到九月就是新生入学、老生升一个年级,社团又开始招新,新的朋友在金黄的银杏叶后面招手,携带着人生里崭新的遭逢,万象更新的感觉胜过春天。


古人对君子这个定义,向来苛刻的很。不像现在谦谦有礼就能高称对方一声,那时君子是要有好几技傍身才行,“礼、乐、射、御、书、数”自是文武双全,还得合群,还得能辩,关键时刻还要有leadership……我很怀疑举国上下能有几个真正君子,大概也只是人们对于自身的美好期待罢。


现代的君子,天文地理至少得知晓几分吧,饭局里约会时不能愣愣站着吧;彬彬外表之外还要有些现实手腕吧,急公好义之时也能不干上火吧;建设小家之外还要能服务大家吧,秋色圆满的时候,能来一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而不只是搂着姑娘梦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吧。标准也不一,从相貌到品性,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真正今古相通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是“怀人眼里多君子”——都是诗三百篇里说的同一个字。古诗文里写男子对女子的爱慕,多是“小蛮腰”“春衫袖”“懒起画娥眉”,更多偏向对眷恋与把玩;而涉及女子对男子的情感,则都有点“低到尘埃里”的仰视感,是“我欲与君相知”,是“思公子兮未敢言”,是“年年芳草绿,王孙归不归”,哪怕被追求,也要眼观鼻鼻观心地“感君千钧意,惭无倾城色”。


作者在书中说:“未见君子,我心伤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样的哀乐未既,层见叠出,又明白如话,散落于《国风》和《小雅》的各处,是最能打动我的片段。”打动我的也是那句“云胡不喜”,为什么不高兴呢?让欲说还休的矜持先闪避到一旁吧,让热烈畅快的表达带着我的裙裾飞起来吧。


曾开玩笑说胡姓的朋友,若有一女当名为“胡不喜”,若有一男儿当名为“胡不归”,以祝福前者早日找到良人,而督促后者赶紧回家种地,将友人笑煞。



后来慢慢经历多了起来,知道“相见不如怀念”其实也是人生常有发生的事情,而故人遭逢,也终于不是喜悦两字可以轻易计较明白。


我有一个朋友,那年春天去另一个城市看他喜欢的人。他下了飞机也给对方电话,结果对方恰好在外地,要第二天才能回来。他遂安顿好住处,吃完午饭,他想如何消磨这计划外的一天空闲呢?那些名胜古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是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吧。

她每天也会开车经过这条建设北二路吗,路旁栅栏外的红山茶她也会看到吗?她也会天天走过踏水桥吗?看两岸杂花生树、流水回旋又奔流?看街角绿地里的梨花开放吗?


读到书中这那一段,多了细密缱绻,却还是少几分宽阔。有个很好的朋友写道:“我一直最喜欢未名湖,因为在那里恋爱过的缘故,觉得世上最旖旎的风就在湖边。后来发现,不仅最旖旎的风在那里,最忧愁的风也是。”


莎翁说,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silence and tears. 多年以后再相遇,何以贺汝,以沉默以眼泪。太伤感了。君子君子,既然相见是十分欢喜,再见时便莫擦着鼻涕眼泪话当年。


相比那样的情景,我更希望的是,多年以后若在人生海海里遇见,你我认出对方,低头擦肩匆匆过去了,并不停留,只因前方,有我们承诺彼此的改变世界。



后记:

既然说了文章最好玩之处往往不在正文,那就不如来一段后记凑数。张定浩先生的《既见君子》,好处无数,最动人处在于唤醒无数忧愁记忆,却又是“积极而有建设意义的忧愁”,所谓慷慨有余哀。愿你也来读这样的字句,在午夜梦回时即使想起,也是微笑大过叹息。谢家中君子赠我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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