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拓神

编者按

拓神是谁？

前不久著名的那位“在伊拉克考古旅游被抓”的北大研究生刘拓。

被称作“神”虽是个笑称，却总是有些原因的。人群总在随波逐流，但总有人保持专注，哀矜勿喜。世界充满不确定性，但也有人付出了“常常不为人所知”的精力和时间在建设耕耘。

近日发生的许多事件，让人不得不说这是个“苦夏”。愿拓神也好，凡人也好，身边的朋友，远方的读者，都平安：）

北窗（微信号：lightthere）

文 / 朱一票

“卧槽，这不是拓神么？”

7月17日，青藏公路上的五道梁镇，夜色已然降临。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饥肠辘辘的我们挤在小饭馆里，靠着并不稳定的2G网络，捡拾着外界信息的碎片。在半天才刷出的一条题为《北大研究生在伊拉克考古旅游被当成IS成员误抓》的文章里，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禁叫了出来。

“那也算死得其所嘛”

我已经有接近两年没见到这张面孔了，但这张总是带着单纯、专注眼神的脸，已经随着那张“遗照”，深深印在我脑海里。

“遗照”是拓神在课堂上放出来的。拓神说，他高中时在秦岭看植物时遇到了滑坡，掉到了谷底，受了重伤，一时动弹不得。那时手机自拍还远没有流行，拓神拿出随身携带的相机，转过镜头自拍了一张，“就当作是遗照好了”。照片上的面孔带着疲惫，但又颇为平静，因为“一个喜欢植物的人要是因为植物死了，那也算死得其所嘛”。几个小时后，恢复了些许体力的拓神慢慢向上爬，最终爬回了路上，并被往来人救起。“遗照”终究没有用上，而成为了那次旅行的别样纪念。

那是我大三时上的一门叫博物学导论的课程，当天的内容是同学们分享自己的博物学经历。拓神在那天讲了许多，讲了他如何与植物结缘，如何收到了一个植物标本压膜机作为礼物，如何在中学时代扫荡了全国的植物园，并向大家展示了他宿舍中收藏的一千多号植物标本中的部分。

当然，这些都不如那个走到生死之间的故事来得刺激，而拓神讲述它们的语气却是一样的，并无波澜。于是，我记住了拓神。

燕园有拓神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拓神的名字。大二的时候，一次实验课后，同样来自西北工大附中的刘牛表示，他的一个叫刘拓的同学转到了元培来。“拓神是生物竞赛保送到地空的，现在转到了古生物专业，到了咱们元培学院”。

“拓神”的称呼让我一震，在这片园子里，“大牛”和“大神”的称呼是断然不会混淆的。大牛永远在我们前面，能依稀看到他们的背影；而大神则远在苍穹之上，到了某个频率，才能探到他们夺目的光芒。用游戏升级的体系大概可以描述牛与神的区别：大牛凭借自己的天资或者勤奋（绝大多数时候兼而有之），获得了比我等普通人更多的点数，然后他们把点数分配到各个技能上，自然就得到了一颗全方位包裹普通人的技能树。而大神则是把自己手里的点数全都加在几项技能之上，于是便一枝通天，达到了难以揣测的深度，于是大牛们总带着些许不食烟火的气质。

文章开头提到的五道梁 本文作者和拓神一样，常年在偏远之地工作、研究

在园子里，大家称“神”总是万分慎重的，一部分兼具牛和神的属性的人，姑且称之为“半神”吧，通常也会被归入“牛”的范畴。有人觉得神不好相处，不屑理会普通人，而不屑这个词，实在是无端的。大神的精力专注在自己的领域，而与他人交流时，用的都是最质朴、明澈、简易的方式，许多人随着岁月增长，却遗忘了这种能力与习惯，也不知是好是坏。

而古生物更是北大元培这一谜之学院中出名的谜之专业。

古生物专业第一人，乃是如今果壳网的著名科普达人Ent师兄，之后连续四年单传，传到10级，便是去年因为“一个人的专业”毕业照而为人所知的薛逸凡师妹。大一时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都仔细咨询并考虑过古生物专业，不过最终都选择了宏观生物学的其它方向，转院而来的拓神，也就成为了08级古生物的唯一一人。

曾在网上流传已久的“一个人的专业”毕业照，照片中为10级学生薛逸凡

博物学导论课之后，连着两学期有好几门课跟拓神在一起上：植物分类与植物地理，古植物学与孢粉学，动物生态学，生物地理学。选课前不曾商量过，却偶遇在不同院系专业课的课堂上，这也是元培学生的一种有趣而美好的体验。

学校里涉及博物学和宏观生物学的课程实在是不多，这几门课吸引到的同好不止我们两个，然而拓神还是非常引人注意，因为每周拓神都会穿着他那件黄色的上衣，卡其色的裤子，背着他的单反相机，出现在教室里。拓神的相机自然不是用来拍妹子的，他拍的是校园里的花花草草，故而草木的变化他都了然在心里。

大神的两句“人话”

某次聊起拓神时，我曾经开玩笑说，拓神一共跟我说过两句话，一句是“我是不是算二班的？申请奖学金应该找谁？”另一句是“我现在的宿舍太高了，又不是跟元培同学在一起，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能不能换宿舍，或者有没有出去交换同学的床可以借宿的。”

于是我立即被定义成了与勇攀科学高峰的巨匠亲切交谈的居委会干部。

拓神说过的话当然不止这些，在课上，在课下，我听过拓神讲解校园里的各类植物，听过校园物候的反常和可能的原因，听过全国各处植物园优缺点、特色植物、管理水平、最新发展，听过如何制作塑封植物标本的注意事项，听过拓神如何当上了只剩三个会员的古生物学会会长，以及他发愁如何拉人填满讲座的场子，听过拓神讲他的本科生科研项目，如何通过比较现生石竹和泥盆纪石竹角质层上的气孔数量，间接估计现在和泥盆纪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的差别，和每周末到香山中科院植物所对付石竹标本的乐趣和无聊。

图集《北大的秘密》选 许多年轻人像拓神一样，爱观察拍摄校园内外的大自然

不管谈论什么内容，拓神的语速语调总是平静归一的，一如他的装束，只是进入他的领域时他会侃侃而谈，而其它时候会带着一点惴惴，所以那“两句话”才让我如此印象深刻。我给了拓神二班班长的联系方式，得到了拓神远远超过事情程度的感谢；换宿舍的事我无能为力，也看到拓神脸上实实在在的遗憾。

智慧而脆弱的他们

志虑忠纯，在园子里结识拓神，和一些不多不少的类似的人之前，我对这个词没有什么理解。

于他们自己，拥有这样的品质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单纯专注的人总是敏感的，而他们又会把一切归因于自己，从而陷入对自我的拷问和纠缠之中。

拓神在远行之前，对旅程的危险，对可能的困难，一定比旁人有着更深的认识，有着更多的思量，只是为了目标，他，他们，甘愿忍耐这些罢了。而单纯专注的人又是有力的，他们的能够拨开世上的迷雾和纷扰，直达事物的实质，再把所谓的不可能变成可能。

花园的门上挂着一把锁，机变万重，我们对着锁叹气、逡巡、不前，并告诉后人锁是开不开的。但有人会抱起木头开始砸门，锁不重要，因为他想进花园看看。

阿忆老师曾说，这片园子里有许多智慧而脆弱的生灵。我现在大概知道，智慧是来自专注，脆弱是因为背负太多。

博主“独臂老宋”在一次救人导致左腿左臂功能丧失后，坚持摄影，走遍全球 图为他在克什米尔拍摄的专题照片

提起拓神这样的人，大概很多人的第一反应会惋惜的说“到了社会上一定会吃亏的”，为了不吃亏，我们改变了许多，甚至颇为这些随着时间的改变而自矜。但要说拓神这样办成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签证，去成了许多交通隔绝的地点，获得了许多远方陌生人帮助的人适应不了社会，那值得改变的，到底是拓神，还是社会呢？

见到跟自己不同的人会心生异样，接着生出要让他变得跟自己一样的想法，这大抵是人之常情。与其非要教会拓神们如何去应付时间的纷纷扰扰，不如让他们能省着智慧和精力去改变这个世界。世界远不完美，拓神又是少数，让他们自由的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模仿游戏里，让世界变得好一点吧。别添乱，这也许就是我们失去了改变世界的能力与意愿的凡人，改变世界的最好方式吧。

至于拓神，大概未来时间还是难得一见，我也并不想祝福什么，因为拓神总有办法和运气逢凶化吉，也还是会继续他的旅程。

《模仿游戏》剧照，上演了为人类和平与技术进步贡献卓著的图灵，被自以为“替天行道”的警察带走盘问的一幕

许多的人知道了拓神，谈资中多了一个传奇故事，自然是好的；若是之后在生活中遇到拓神这样的人，能怀揣善意，那便是极好的；若是因此多一分关心中国的古物，或是温习尼尼微壮阔的历史，就实在是太好了。

拓神不会太多的，不过还是多一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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