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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青专栏|西区故事

卢纯青 北窗 2023-02-21


编者按

情人节刚刚过去。

爱情这样东西,从来都有多种解读,可以是肌肤之亲,也可以是一蔬一饭,可以是甜蜜的过去,也可以是两相匹敌的英雄梦想。

从《到达53街之前》,到《飓风时期的爱情》,到《给我一个永恒的谎言》,《西区故事》是纯青写的第四个小说,也是第一个拥有happy ending的故事。为什么写来写去都是爱情故事?用纯青的话说:“因为渴望,因为稀有,因为美。”



北窗(微信号:lightthere)

文/卢纯青


费尔南多的黄色出租车刚刚开过8大道和西47街的街角,就被戏院区(Theatre District)周六下午场散戏的人潮车流缠住了。他看了看左腕上的手表,指针已经快移向6点,他顺手按掉了“营业中”(On Duty)的车顶灯。


这时,分割机动车道和自行车道的安全岛上,轻快地跳上来一个姑娘,冲着他的出租车招手。


她穿着黑白抽象画的宽摆裙和黑色圆领短上衣,踮着光脚丫,乌发被车流带起的风吹得纷乱。


费尔南多从观后镜里看见她使劲挥动着提在手里的大红高跟鞋,笑了笑,超过安全岛的半个车身又退了回去。


他摇下车窗:“年轻的女士,你要去哪里?”


姑娘撩开额发,眼睛明亮地闪了一下,不相信自己居然在高峰期打到出租车的好运:“上西区,97街和中央公园西大道。”


“我的车已经下班了,要回皇后区,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在途中稍停一下的话,我就顺道捎你回去。”


塔夫绸裙摆和细纱衬裙悉悉索索作响了一小会儿,姑娘舒服地窝在了后座的角落,满足地吐出一口气。


费尔南多通过后视镜看她卷起一本百老汇剧院的节目手册,轻轻地在隔板上敲打着节拍,哼着:“Puerto Rico, You ugly island, Island of tropical diseases.”

“哈哈,我也爱曼哈顿这个小岛(I love the island Manhattan).”


“你对这个剧很熟悉嘛!”后座的声音里传来愉悦的惊讶。


费尔南多对着后视镜眨了眨眼:“是啊,80年代百老汇上演这个剧的时候,整整一个季度,我每周三的下午场都去看。”


“为什么?”


“啊,为什么……这是个好问题。”


“那是1986年,年轻的女士,对你来说,恐怕像是一百万年前那么久。”费尔南多的声音穿过鬓角点点的繁霜,透着年轻的活力,“我刚刚从厄瓜多尔来到美国,偷住在皇后区的朋友租下的廉价公寓里。有一天,我的那个朋友跟我说:‘费尔南多,城里的一家饭铺在招工,一天薪水15块钱,夜班17块。’我们当然都选择了夜班,17块,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很了不起。”


“我们打工的市场饭铺(Market Diner)在地狱厨房,靠近哈德逊河的11大道43街上,你绝对吃不到比那里更地道的美国饭菜了:煎小牛肉排配热松饼和炸马铃薯,填满火腿培根菠菜的蛋饼,松软的华夫饼浮在闪亮的枫糖浆上,苹果布丁顶着新鲜甜奶油汁,热得烫嘴的美国清咖啡……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花哨。”


“我们从晚上10点开始上班,到第二天早上6点:卸货清扫厨房削马铃薯洗碗煮咖啡……资格够了才能去端盘子,端盘子是有小费可以分的。生意总是在午夜前后变得格外热闹,河对岸霍博肯坐了轮渡进城找乐子的青年男女,剧院区下戏了的演员观众,甚至地狱厨房的帮派成员……都涌进24小时不打烊的饭铺。醉酒的嘬着烫嘴的黑咖啡提神,清醒的又往咖啡里兑上爱尔兰威士忌。”


“一天晚上,涌进来一群男女,簇拥着中间的一个红衣姑娘,到卡座上坐下。我一眼看见她,就呆住了。旁边端盘子的伙计吹了一声口哨:‘哇哦,大明星来了。’‘她是谁?’我的眼睛像搭扣一样,钩在她蓬松的卷发发梢。那个在城里混久了的伙计说:‘她是谁?你连她都不知道?老兄,她是现在百老汇最火的《歌舞线上》的女主角凯西!’我对百老汇、对明星都没有概念,我只知道,她蓬松卷发下的蜜色脸蛋,就像家乡圣母教堂里的玫瑰花窗一样笼着一层光。我对同伴说:‘我要去拿到这个姑娘的联系方式。’他捅了我肋骨一拳,挤眉弄眼:‘可不,全纽约的100万男人都是这么想的。’”




“我拿过端盘子伙计手里的塑料皮裹着的菜单,腿不知怎么迈的,到了他们的卡座前。递上菜单站等了一会儿,问那伙人:‘能告诉我你们要点什么吗?’继而对着红衣姑娘问:‘能告诉你的名字吗?’卡座里的男男女女全都大笑起来,觉得是个棒极了的笑话。她身边的一个穿着气派蓝条子西装的男人,摊靠在卡座的皮椅上,两手搭着椅背,手指绕着她的卷发,丢给我五块钱,嘬着牙花:‘儿子,去,给自己买杯酒。’”


“我没有接那张票子,礼貌地告诉他:‘不,先生,我不要你的钱。我想要这位女士的号码。’他挥手赶苍蝇似的:‘你如果不是喝醉了,就是疯了。管住你的舌头,快给我们上菜。’ 我对着红衣姑娘说:‘请,请给我你的电话吧。’”


“她不点头也不回绝,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我,歪着头,用手拨着卷发下面的金色圆圈耳环,揪着我的心也一荡一荡。”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西装男受到了挑衅:‘小杂种,滚回他妈的波多黎各去。’ ”

“红衣姑娘眼睛刷地扫过去:‘你什么意思?’”


“男人脸色忽然难堪,急急哄她:‘甜心,当然你不一样,你从小在纽约长大,谁敢说你不是个地道的美国人呢?’”


“‘我想好我要什么了,’红衣姑娘大声对我说,“给我们全都上一客肉馅炸香蕉丸子!(莫封戈,Mofongo,一种波多黎各传统食物)’”


“卡座上的人轰地又笑了,我那些在吧台后面起哄的同事们,也趁着松下来的气氛,连忙把我拉走了。”


“快到午夜,他们才吃完走人。到了门口,红衣姑娘突然回头递给我一张饭铺的薄纸巾,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愿意的话,给我打电话吧。’”


“虽然我还是住在过道隔成的房间里,吹着高窗格里透过来的城市的热风,但我是整个皇后区最快乐的人。我的枕头下压着新买的一条西裤,还有一张写着名字和号码的纸巾。你知道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没有手机或者社交网络,你要约一个姑娘出来,必须拿着一叠25美分的角子走到街角的电话亭,等待铃声响起一下、两下、三下,祈祷那头有人提起听筒。”


“接下来的一个月,哪怕你半夜突然把我叫醒,我也能把那10个数字倒着给你背出来。但是我没有去动那张纸巾。为什么?因为你约这么棒的一个姑娘出来,你要有一顿像样的饭菜,一些娱乐活动……就算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我也没想过让女士掏一个子儿。穷并不代表你不能成为一个绅士。作为男子汉,你要靠自己挣到约会的资格。”


“那个月,饭铺的老板好意给我加了周末的钟点。我一天都没有休息,每天的17块都让我向快乐更靠近一步。我当然迫切地想见到她,所以每天提早30分钟进城,绕道经过上演《歌舞线上》的戏院门口,再去饭铺上钟。对我来说,曼哈顿的夜,不是由百老汇大道的上百盏霓虹灯,而是由海报上红裙子的剪影,点亮的。”




“我也跟人打听她。每当她的名字从别人的嘴里吐出来‘玛-利-安’,一二三,灯光就啪嗒亮了起来。再没有比饭铺女招待的舌头更丰富翔实的八卦电台了。很快,我知道了她的父母是波多黎各人,在60年代的移民潮里到了纽约。她在皇后区出生长大,是主演《西区故事》里玛利亚的第一个非白人演员;现在是《歌舞线上》女主角凯西的主演。女招待们每次都不忘打趣提醒我:‘费尔南多,能够约她出来的,从来不是普通人。’我递上牛皮纸袋里的糖果感谢她们:‘那看来我有机会了。’”


“其实我心里完全没底。但是我不能允许自己反复掂量。我告诉自己:‘费尔南多,像个男人!你对那个姑娘着迷,她也给了你号码,你难道连给她打电话的胆子都没有吗?那你不如明天就拎着枕头套里的钱,坐第一班货轮回厄瓜多尔去吧。’”


“等到8月的热浪把曼哈顿的有钱人全部赶到汉普顿海滩上的时候,我装钱的枕头套胖了起来。我借了房东的熨斗,铺了条旧浴巾在饭桌上,把西裤和衬衣熨出了笔挺的线条。然后揣了一裤兜的硬币,去楼下街角的公用电话亭等待命运的审判。”


“三两个邻居,坐在寄宿舍泼了凉水的高石阶上抽烟,男人们的白色背心撩起来卷在小腹以上;卖果味冰糕的意大利佬踩着叮叮车在街巷绕行,后面跟着一串深色皮肤的小毛头;对面顶楼天窗上的白色纱帘被风吹起来,传出收音机里的圣母颂……这些我平时看惯了的景色,在电话嘟嘟的声音里突然变得特别清晰。每一个动作,好像都有神谕的深意:她会接,她不会接,她会接……”


“‘我还以为你不会打电话来了呢。是什么耽搁了你这么久?’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们约定周二下午见面,周二她没有演出。


我把裤兜里剩余的硬币全部买了冰糕,请石阶上的闲汉们吃。


‘费尔南多,中彩票了吗?’


‘不,比彩票更好。’”


“周二我进城,先把工作服放到了市场饭铺,然后穿着熨烫挺括的衬衣西裤在36街7大道的街角等她。她从舞蹈室的红色窄门里走出来,浅橄榄色的脸蛋上还闪着光。白色棉布衬衫在肚脐眼上方打了个结,跳舞的黑色弹力裤,米色平底鞋,蓬松的头发绑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辫。


她看见我,笑容绽开,却又竖起一根手指摇了一摇:‘这只是一个约会。除了一个约会,我什么也不能许诺。’


‘我不需要你许诺什么,我请求的,只是一个约会。’我跟她保证。


‘好吧,嘀嗒,约会开始!费尔南多,我们该去哪?’她假装按下空气里的一个闹钟。


‘先别急,尝尝我给你做的地道的肉馅炸香蕉丸子。反正在美国人眼里,厄瓜多尔和波多黎各没什么区别,都在佛罗里达以南。’


她大笑起来:‘我欣赏开得起玩笑的人。’


哦,你想问约会进行得怎么样?谁能猜到呢,毕竟她几乎不会说西班牙语,而我也只会说一点点英语而已。”




这时候,车子开到了100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费尔南多把车靠边停下,对后座的姑娘说:“女士抱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等一分钟吗?她应该马上下课了。”


一个穿着奶油色芭蕾舞纱裙的小姑娘,约莫四五岁的样子,小肚子圆乎乎地绷在缎子舞蹈服下面,挣脱了屋檐下牵着她手的女士蹦跳过来。


费尔南多一把抱起来她,在糖果色的脸颊上各亲了一下,把她放在了前坐的儿童座椅上。


“蜜糖,你今天学得怎么样了啊?”


“外公!艾米小姐说我跳得特别好。我今晚跳给你、外婆、奥利佛舅舅和丽莎姨妈看,如果你们给我鼓掌的话!”


“我们当然会为我们的小明星鼓掌了。”


“外公,等我成为像外婆那样的大明星,你也会每周三都来看我演出吗?”


“每周三!”


“带着花儿?”


“嗯,都带着花!”


后座的姑娘问道:“所以,你和玛丽安的那次约会……?”


“哦,6个月后,我们结婚了,在一个有生以来我看到过的最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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