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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愿我们这国家没有那么长的历史

帅飞的sixgod 六神磊磊读金庸 2020-02-22


文/六神磊磊

大半夜睡不着,爬起来写字。我的副业是读唐诗,是靠传统文化为生。我真心热爱唐诗,喜欢杜甫李白,爱我们的文化和历史。但有时候我真的宁愿我们国家的历史没有那么长。

长,是真的长。五千年也好四千年也好,真的是太长了,竟然要二十四大本史书连起来才勉强说得完,而且就那样也还只到明朝,清史稿还不算,后面还露着好几百年老长一截。这就好比是人,太“老大”了,固然值得尊敬,但也容易出问题。

推算一下,当两千四五百年前,墨家和儒家大辩论的时候,我们这国家正譬如少年,血气方刚,十八九岁。等到了曹操登临碣石、到了蔡文姬从匈奴归来的时候,国家已是青年,二十六七。待到李白写出《将进酒》,而杜甫登上泰山大喊“会当凌绝顶”的时候,国家正值壮年,如日中天,精力鼎盛。而到了苏轼躲在黄州煮猪肉吃的时候,国家犹如五十知了天命的人,不失一份通透洒脱、闲适飘逸。

再往后,就渐渐不堪了,渐渐老大了。

老大了就容易昏聩,滋生一些毛病。例如老人总是不舍得扔东西的,什么零碎都想存着。如果是日记存着,照片存着,奖状存着,那也罢了,也应该存着。但至于痰盂也不舍得倒了,尿桶也不舍得倒了,这就是老而昏了。明明有抽水马桶,非要旁边安一个尿桶,说尿桶历史悠久,过去是有大贡献的,这就是经历岁月太久闹的毛病。

文明太过老大了,偶像包袱就重,历史包袱也重,并且生出来许多空头的虚幻的骄傲。一般人家没有事事都骄傲的,但老大之家不然,事事都骄傲,奖状固然是骄傲,可便桶也成了骄傲,非但不肯送进博物馆去,连污垢也不愿意刷洗一下,否则就是输人一头。连孩子也老得快。小孩子一出生就埋在祖祖辈辈掉的皮屑里,老得特快,好像青春期都更短似的,十几岁就现抬头纹,不该成熟的方面特早熟,该成熟的地方又恰恰像个巨婴。

老大的文明,又容易因循守旧,生一次炭火要掏几千年的炉灰,极难改变,所谓开一个窗户都难,人们必须先从你爱不爱这面墙、爱不爱这所房子争论起,争上一年,话题又绕了回来:这房子几千年了,你凭什么不爱?无奈,这老房子存在感太强,任何事都要扯到你爱不爱老房子头上。

因为骄傲且守旧,所以也就对新生事物缺乏好的心态,羞答答,惯常是倚门回首和羞走,却把青梅嗅。就算打定了主意学吧,也是进步极难,反弹极易,很容易死灰复燃。一些东西本来早扔到了垃圾堆里的,又跑去捡回来,捡了扔,扔了捡,折腾不休。像“二十四孝”这一类,早已经被鲁迅扔到垃圾堆了的,后人又去翻垃圾袋捡回来了,每一次扔和捡都费尽口舌,又必须从爱不爱这几千年的老房子谈起。

就比方说女性吧,好容易解放了,转眼间“女德”的鬼又出来了。又比如穿衣服,好不容易学会穿上了现代衣服,通行了鞠躬握手,工作生活都便利了,忽然又出来帮人一窝蜂让孩子穿上怪异的古装,学起磕头下跪来,还动辄让端个盆给爹娘集体洗脚,表示报恩。却不想爹娘给孩子那是从小揩屁股的,若要搞这般形式主义的报答,为什么不组织孩子给父母揩屁股。

而且这个千年家庭里,对历史越无知的成员,“爱”这历史越深;对过去的文学文艺最一窍不通之人,对所谓“博大精深”越是不肯离口。

因为他们本身实在平庸,一无可取,自觉脸皮上唯一的荣耀就是家里这老人的岁数,对待这千年老人实在不知道如何爱法,脓包也不可挤,鸡眼也不可挖,痔疮也不可割,剪个指甲都是数典忘祖。你问他们什么是“摄提贞于孟陬兮”?什么是“坡陀望鄜畤”?立即瞠目结舌,但随即又喝道:“五千年……断不容……数典忘祖!

大半夜写这些字,我会被说嚯你以为你是梁启超,或者说嚯你要破四旧。我不是梁启超,也不是梁羽生、梁静茹,不是说要破四旧。

我只是说一个国家譬如一个家庭,要敢于倒尿罐、倒痰盂,安上抽水马桶,把旧马桶放到博物馆去,并不是说要毁掉日记,撕掉奖状,丢掉老照片。真心爱我们的文化,爱竹林里的嵇康,岘山上的孟浩然,爱北固楼头的辛弃疾,黄叶村的胖子曹雪芹。我是附着在这些东西上的,比那些口口声声“博大精深”的家伙附着得深得多

但我宁愿我们这个国家没有那么悠长的历史,没有那么沉重的包袱,没有那么多空头的虚幻的骄傲,没有那么多酱缸和泥潭一样的“博大精深”,没有那些像血脉诅咒般纠缠一代又一代人的“学问”,让这个国家和国民像一个年轻人一样,银鞍照白马,轻捷而又勇毅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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