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说说研究生张某“偷拍门”的事。我是习惯性地出来两边不讨好。这有点像金庸小说里的司徒千钟，一张讨人嫌的嘴，魔教也讨厌他，正教也讨厌他，丐帮的男人讨厌他，峨眉的女人也讨厌他。女研究生张某的事，能发展成这个样子，也是完全想不到的。先说男方。老叔举起手机，可能性有二。第一种可能是他本来就只是玩手机，完全被女方冤枉了。第二种可能是他真的打算拍女方，只是被察觉了，没拍成。毕竟他手机里貌似真有地铁车厢的相片，据说是过去拍的，包括一些对准女乘客的。那么来看这个更坏的情况——他真的试图拍女方，但很遗憾，这样隔着一段距离拍人，算民事侵权，通常够不上治安处罚。女方当然有权要求他删相片，甚至是表示愤怒且斥责他，毕竟当你暗戳戳举起手机拍别人的那一刻，你就该做好被当众责备的心理准备。请记住我这几句话，待会你要误会我的时候可以回来看。然而此处要说的是法律。事实就是，在地铁里拍人，和地铁里偷拍人裙底，毕竟是两码事。偷拍裙底，属于偷窥、偷拍他人隐私，妥妥够拘留，最多可以10天。同样道理，飞机乘客拍了女空乘，很可能会被要求删除；故意拍裙底，则会被抓住带走。也就是说，法律上把“拍人”和“拍人裙底”是区别开来了的。当然了任何事都有例外，比如你去拍大领导。这变数就多了，此处不予讨论。因此结论是，偷拍无疑是错，但如果陷入“他拍我，我就可以用一切方式羞辱他”的情绪，并且又没有任何证据，可能会导致被动和反噬。二
说到这里有人或许就会不乐意：拿手机拍我，这么猥琐，不够治安处罚？那换个说法你可能就理解了：设想一个小姑娘，坐地铁看见一个帅哥，于是悄悄拍了一张，回去拿给朋友看，说：今天遇见一个人很帅。结果她被治安处罚，拘5天，罚款500块，请问你觉得合理吗？明显不合理对吧。那么如果换一个大叔在同样的距离和场合、以同样的角度拍了一个美女，拘5天，罚款500块，你觉得合理吗？有不少人会觉得这下合理了。然而法律面前只能人人平等，不能说小姑娘可爱，便无辜；大叔年老丑陋，拍的时候还疑似流了口水，所以拘5天。如果为了伸张正义，顺应部分“民意”，把较轻的行为也一律重责，可能只会导致人们更肆无忌惮作恶。绑架当然恐怖，但如果绑架改成一律死刑，那绑匪就统统撕票了；迟到当然是坏习惯，可如果去单位报到迟了就斩首，那么大家就会干脆造反。陈胜吴广怎么来的都知道吧？好了，男方这边讲完了，意思算表述清楚了对吧？如果仍然看不懂，那就没办法了。倘若还非要歧解的，建议出门去营销号寻求认同。三
说完了男方这边的，来说女方这边的。
女方也是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情况，往好里想，她真的有觉得对方在拍自己，憋不住火，事后又越想越恶心，在网上吵架时也话赶话，把自己给套住了。
一个女生在成长过程中，可能会遇到各种冒犯和侵凌，那种被伤害感和无力感，是男的可能无法想象的。上网被委屈了，气头上怼人，说话不中听，也可以理解。将心比心，我气头上怼人时说过的难听话多得很，你们不知道而已。第二种情况，往坏里想，她目的不纯粹，明知大叔无甚过犯，但也想抓住机会搞人家而引流。毕竟从过往的经验来看，网上炮轰“猥琐男”十分安全，对流量来说有利无害。够治安处罚。再往最严重说，就是诽谤罪，你看带了一个“罪”字，意思是事情挺大了，可以入刑了。但至少有一点，起码诽谤罪的原则是“告诉才处理”，就是只有当事人自诉，法院才受理。当事人不告发的，司法机关不主动去帮你维权。有人可能又不理解：为什么这样规定？凭什么不能主动帮维权？那话可就长了，原因很多。比如你就想象你群里说了社区王主任几句坏话，然后突然就诽谤罪了……不合理对吧？必须他王主任本人去告，才处理，别的单位不能冒出来代表王主任消灭你。法律这是保护你呢。当然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司法机关可以主动介入，但那必须得是非常严重。比如襄阳城有人诽谤杨过是敌军坐探，大家都信了要弄死杨过，这种诽谤就是“严重危害国家利益”，郭靖必须主动处理。女硕士生张某说一个人“猥琐”，是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吗？当然不是。否则法律一点严肃性都没有了。那么当事人大叔和家属已经谅解她了，接受了女方道歉了，这个事，连官司都没得打了。到此刻，大家按道理说都得到足够的教训了，也付出相应的代价了。无论是女方还是男方，无论当事人还是围观者，无论当时的究极真相是如何，双方一定都有各自的体悟。那还要怎么滴呢？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当事人原谅了，网民不原谅，挖坟都快挖到寒武纪地层了。因为网民有火。说难听的，很多人要见血。四
一部分是被当事女子的姿态激怒了。她反问别人有没有上过研究生，配不配质问自己，等等。在很多人心目中，女硕士张某已然代表高知、矫情、高高在上、傲慢赢家的那一方，而对面的大叔则代表底层、草根、不熟悉智能手机、骂不能还口的一方。事实上，当“你有没有上过研究生”、以及“保送”、“疑似学生会干部”等混杂纷乱的消息出炉，人们被刺伤的已然是阶级感情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部分人，则是从另一条战线上汇合过来的，属于是对“女权”的挟愤不满者。之前他们是被他们所谓的“女权”伤害了的，认为对方横扫舆论场，自身压抑、憋屈又无力还手，于是便怀揣着复仇的种子，和上述第一群人汇合，逮着一个靶子猛捶。这就有点像今年篮球场上的季后赛，勇士队输给了湖人队，郁闷之下，一些勇士球迷就转而支持掘金队，我是没打过你，可有人打得过你，四比零剃你个光头，牛啥啊牛。于是大家都看到了结果，女当事人这边几无还手之力，网上抵抗的声音基本是零星的。对面则猛冲猛打，一会儿告到学校，一会儿举报到中纪委、教育部，勇追穷寇，绝不沽名学霸王，已然有一种对待阶级敌人的愤慨。我看有一位作者张三丰写了这样一段话：当事人张某以为了掌握了某种“政治正确”（女权），结果遇到了更厉害的“政治正确”（阶级情感），结局已经注定了。五
这再次反映了一个现象：如今的许多舆情，已经变成翻牌比大小了，跟黄宏当年的小品《打扑克》一样，位格高的压位格低的，小品演员压相声演员。逻辑、法理、最终诉求、讨论的目的和边界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谁输谁赢，舆情会倒向哪边，取决于你出手的牌是什么位格。比如环保主义，最多算四个5；反消费主义，最多算四个8；大的牌也有，比如传统文化是四个K，“女权”是四个A，已经非常猛了，几乎能压死一切飞机、顺子、连对、小炸。当事人张某起初拿着四个A，果断地要了地主。因为这把看来怎么打都是赢。她没想到对面打来的是阶级感情，四个2。相当于欧阳锋自信地开了棺，结果飞出来的是王真人的手指，于是稀里哗啦溃不成军。更想不到的是，这么一圈小牌居然还惹出了王炸。有什么比阶级感情还大的牌？那就是民族主义。这是通杀一切的至尊。目前新的进展居然是说她成了境外的类似坐探，是蓄意搞事，一些网民要查一查她和境外的关系。等于是被四个2炸了之后又被一对王炸。所以当事人哭了，道歉。牌局变成这样换了你你怂不怂？而当我们回头看去，当翻牌游戏某种程度上取代了公共讨论，当玩家们全部窥破了这个秘密，搞懂了规则，人手一对K炸、A炸、2炸、王炸，炸弹满天飞，昨天你王炸我，明天他王炸你，请你感受一下这个牌桌，你能坚持几圈？现在当事双方都被架住不让下来了，打牌的地主和农民都下不来了，“你原谅不行，我替你们不原谅”的戏份又上演，好像人们人生里所有的恶气都要在这一把出够。咋地啊，非要见血才行？或许有人还会问我：一篇推送，把当事几方都得罪了，许多人又要骂“这一次是你真的错了”，请问你自己手上是啥牌啊？我手上是666，单独出，还挺好看，可要一打起来，那就是个等死呗！往期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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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件事：把号加星标，文章点在看，6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