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人∣上海的摩登与时尚
今天在南京西路上走一走,不得不想起张爱玲来。南京西路一带,至今为止,她仍是最好的城市作家。
想起她写过的,一双水红色的绣花鞋,兀自微微内八字地走在南京西路上的情形。那双绣花鞋,如今倒好像是被张爱玲本人的幽灵穿着,在人行道上一路沙沙地轻响,并一路伴随着。
当年她写公寓生活时,正是孤岛时期,败相已经显露出来。房间里的热水汀就已经不好用了,现在的人家索性将废止多年的旧水汀拆光,地板上剩下热水汀水管的圆洞,房管所的工人就用一小块烂木头,削圆了,塞住了事。圣诞树的墨绿色身影,已经被晒褪色的旧平绒窗帘和幽暗的日光灯光所代替。那些凋敝的窗口成为这个城市沧海桑田的故事。
那里的老人,也许会对你说,他家这套房子,是1947年时花七根大黄鱼,从一户举家去美国的犹太人手里顶来的。而张爱玲本人住的那套公寓,现在的住户,是她姑父家的一门亲戚。这样的老人,想来那时手头还是宽裕的,但现在,会为了节省自家的自来水,特地去后楼梯的拐角,用从前给各家佣人公用的马桶间。
凯司令咖啡馆现在早已不是她当时描写的那样阴沉。现在它是一爿大店,有栋朝街一大片玻璃墙的三层楼房。店面是堂皇了许多,栗子蛋糕也还是他们的招牌蛋糕,但口碑却是大大地差了。到底隔了一个又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人们对蛋糕和咖啡的口味都变得更快餐,自认为见多识广,再也没有对食物郑重其事的爱慕。
当年她提到的平安电影院,现在早已关门大吉。电影院气派的入口处,现在成了一个外国女装店的入口处。不过,仍保留着她形容过的那条宽阔的香蕉般弧线,那正是装饰艺术式建筑大门的典型风格。从前的商店与电影院,还有舞场,大都名字还在,但门牌号码却是改动过了的,是曾天翻地覆过的佐证。
一路看着那些老店标出现在不同的底楼,顶着个老名字,但面目已非,就像立志来沾光的远房亲戚。如果说上个时代是物质主义的,这个时代就是实用主义的。来不及讲究体面,急煎煎先一把拿来,利用起来再说。
如今,距离1966年,又有40多年过去。兜兜转转,上海此刻又以成为世界大都市为己任。 “摩登”这个词也被“时尚”所代替。那不是modern的新译,而是另一个词fashion。摩登事关一种价值观和姿态,而时尚与其说是一种入时的装束,不如说更是一种产业的名称,比价值观务实得多。
从平安电影院到凯司令咖啡馆,现在有了三幢笔直的摩天楼。相比凯司令,它们虽然又新又突兀,但却是非常地道的上海。上海从来就是一个敢在街道上无所顾忌地呈现各种建筑的城市,它从来没时间和雅兴将自己规划得雅致一些。
它一直是个没有节制的人,一旦有钱,不怕把自己撑死。到了没钱的时候,就勇于当个败家子。不管怎样的建筑,都能以它看来合理的角度和可以同情的理由并肩站在同一个街区里。
那三幢摩天楼里,有着当年与绿屋夫人时装店同样时髦的女装店,也可以安全地买到六克拉的钻石和西伯利亚甚至是芬兰的皮草,不用担心发生郑苹如或者王佳芝那样的事。那里还有各种餐馆和咖啡馆,从鱼翅捞饭,到星巴克咖啡,可提供全世界各种口味。
来自物质的诱惑仍旧这样多,在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奢侈品橱窗前,谈恋爱的青年仍旧与1934年那样流连着,女孩子向往地瞻仰着小职员一年的薪水才买得下来的皮包,男青年只有满面羞愧的份。到了不吃不喝过一年,才能买得起一只皮包的境地,这样的打击,就不能仅仅归纳为“意外的损失”了。
物质与消费,卷土重来之时,成了一种深深的饥饿,摧毁人的自尊心。狂热地追逐现代性的时代真是过去了,现在的人们只有能力去追逐时兴的款式。
张爱玲身上的物质主义气息,如今已像巴洛克晚妆上,在眼睛下方点的一粒苍蝇痣一样,成为标志。但她于闹市的红尘滚滚中对人性复杂之处沉痛的揭示,她对通商口岸城市民心幽深之处的体察与刻画,她对田园情调和乡村意识形态决然的反叛,所有这些摩登之处,竟也能被现在的读者与评论家解释成“时尚”。读一读张爱玲多年前在南京西路的公寓里写的那句话,“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下流了”。
这样的城市自是不美的,但却有一种地道的通商口岸城市的活力和激情。在这样的街道散步,能得到一种来自历史的奇异和强烈的刺激。那种感受,就像一个从葡萄牙语辗转进入洋泾浜英语的词:maskee(没关系)所指代的那样,这里不管不顾,缺少章法,却勇往直前,对一切,都“没关系”。从摩登到时尚,当然也是没关系的。
《永不拓宽的街道》
陈丹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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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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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Jss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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