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成为耀眼的神话,我们想象他们背后的生活
1967年,法国学者居伊·德波出版《景观社会》,论述了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如果说当时的人们还不理解,那么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们无须再为这部作品“澄清、褒扬,甚或尤其是偏爱”(阿甘本),因为这正是我们所置身的社会。
商品、技术、传媒、影像、互联网、新媒体、资本无孔不入,“整个社会生活显示为一种巨大的景观的堆积”,处处都能看到有意识的表演、作秀,被展现出来的景观、可视的景观及其建构起的视觉体制(Scopic Regime)正不断将我们吞噬,新闻、宣传、娱乐、广告等制造了大量非本真性的需求,我们在景观的引导下进入一种新的异化状态。
我们被景观毁掉的生活:德波与《景观社会》
文|Saltimbanques
居伊·德波(Guy Debord),法国著名的思想家、导演、情境主义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领袖,20世纪最重要的知识分子革命者之一。
《景观社会》(1967年)第一版封面
《景观社会》1983年版封面
《景观社会》2006年中文版
《景观社会》2017年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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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观社会中生存,一个人的所有社会关系会逐渐退化为一种商品化的身份标签,商品是景观社会的重要元素,光影梦幻的商品世界是景观集聚的表现,个人也正是通过商品化的过程将自己打造成了景观,因此重要的是一种身份标签带给他人的形象,而不是身份背后的意义和责任。通过这种表象的置换,景观实现了对真实的再加工,并在真实事件与表象之间制造了分离,我们享受着景观带来的丰富与欢愉,个体的价值被潜移默化地移至虚浮的表面,服从着景观逻辑的支配。
“景观表现为一种巨大的实证性,既无可争辩又难以企及。它所说的无非就是‘出现的就是好东西,好东西就会出现’。它所要求的态度原则上就是这种被动的接受,通过其绝无争辩的出现方式,通过其对外表的垄断,景观实际上已经得到了这种被动的接受。”
德波写下的这段话,其实说的是我们在景观社会中普遍的生存状态——被动的接受,接受景观的支配,接受景观用商品对社会生活的殖民,“少数人演出,多数人默默观赏某种表演”,沉溺于一种“痴迷与惊诧的全神贯注中”,这样一种“看”在德波看来意味着控制和默从,意味着分离和孤独。“景象叠映景象,人就生活在这光怪陆离的虚假幻象之中,悲情地依靠幻象而活”。
景观是这个时代的拜物教
高岭在《商品与拜物》一书中曾仿照《共产党宣言》写过这样一句话,“一个幽灵,景观拜物教的幽灵,在当代消费文化审美语境中游荡。”他陈述了一个现实——景观是这个时代新的拜物教。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商品拜物教现象,即商品用物与物之间的虚幻关系取代了真实的社会关系,在德波这里,则是景观替代了商品,也进一步替代了我们真实的生活。
在景观的逻辑中,商品的交换价值优先于使用价值,重要的是商品所呈现出来的景象,而非实际情况如何。如此,虚幻的景象颠倒为真实,视觉表象篡位称王。“无疑,我们的时代……偏爱图像而不信实物,偏爱复制本而忽视原稿,偏爱表现而不顾现实,喜欢表象甚于存在……”
景观主导下的社会,神秘而诱人的表象不断涌现,表象连接着表象,并迫使任何现实去服从这个表象,它不断制造虚假的欲望,真实的需求被掩盖。书中有一句令人惊醒的话,“在被真正颠倒的世界中,真实只是虚假的某个时刻。”
当下我们正在进入“泛景观化”的时代
我们眼下的时代,正在见证着景观一步步侵入生活的方方面面。日常生活、公共领域、私人领域,乃至整个社会的空间建构都存在符号化、景观化的趋势,视觉为王,表象称霸。电影院里上映着特效绚烂的电影,科幻巨制、明星云集、3D、IMAX等等聚合在一起,我们倚卧在舒适的座椅上享受着视觉快感,电影本该有的对生活可能性的展现消失在景观的幻象之中。
而媒体明星,在德波看来更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存在的景观代表,通过一系列可能角色的对象化体现了一种普遍的陈腐和平庸。”明星是景观的代表,他们吸引着注意力,在聚光灯下展现一种理想的“美好生活”,少数人表演,多数人观看。消费者和明星同时沉溺在戏剧化的“真实”中,双方其实都偏离了生活的常态。
今敏导演的电影《未麻的部屋》
日本导演今敏在电影《未麻的部屋》中曾触及演员和粉丝游走于现实和虚幻的命运,影片中歌手未麻由于歌唱事业不顺转型为一名电影演员,甚至被迫出演尺度极大的强暴戏,她在粉丝眼中的纯洁形象由此打破,粉丝觉得被冒犯甚至想要杀死她,未麻自己也在转型中备受压力。《未麻的部屋》还原了导演对于景观社会中生存的忧虑,明星在商品和受众的合力之下,成为神话般的耀眼形象。它往往与现实境遇脱离,真实生活隐藏在在摄影机与公众视野之后,而受众则借助于屏幕影像、报纸杂志、写真专辑等,想象这背后的生活。
景观的泛滥有架空真实世界的嫌疑,如今在互联网和新媒体的时代尤为如此,从电影到直播,从3D、IMAX到VR、AR,景观在商品和资本带动之下,不断地将真实转化为拟像,对这一局面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在他看来拟像塑造的真实甚至会超过真实,他举了迪斯尼乐园的例子,迪斯尼乐园里的美国模型比实在世界里的美国更加真实,因为美国已经变得越来越像迪斯尼乐园了。
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
现实完全消失在影像和符号的迷雾之中,政治、资本、娱乐、广告等等混为一体,成了一个无差别性的仿真流变。“所有的抢劫、劫持和类似行为现在都好像仿真抢劫,因为它们事先被刻写在媒体的解码和编排仪式之中,预演了它们的表演方式和可能的后果。”
可以说在泛景观化的时代里,“我们不再能听从自己的个性,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真实需求”,我们号称正在自由地享受生活,然而真的不是,主动性和创造性的光鲜外表之下,真正发生的还是一种闲暇生活中的伪主动性和被动性,其本质仍然是无个性,德波说,“在生活中,如果人们完全服从于景观的统治,逐步远离一切可能的切身体验,并由此越来越难以找到个人的喜好,那么这种状态无可避免地就会造成对个性的抹杀。
景观时代下的隐忧
德波从不断蔓延的景观中,看到了诸多隐忧。在对景观的习惯性接受下,大众生活的异化与个性的抹杀只是隐忧之一,景观背后的可怕之处在于,当我们沉溺于景观光怪陆离的幻像之中时,恰恰丧失了追求生活本真性的动力,而那些能够掌控景观的人,则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操控整个社会生活的能力。
景观塑造了大众虚假的个性,而将真正的主体性交给了官僚、技术、政治,德波看到了景观中隐藏着独裁的暴力,“集中的景观物主要归属于官僚资本主义,此外它还可以被当作国家权力的技术被引进,作为…发达资本主义在某些危机时刻的管理技术”,在德波眼里,纳粹时期的法西斯国家就是集中景观的典型,也可以说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出现危机时生成集中景观的案例。
电影《意志的胜利》(Triumph des Willens)剧照
用情境去破坏景观
德波的整个生命历程,可谓一直在与景观斗争,以一种不屈和拒绝的姿态面对一切,并投身于改造现实的革命实践中,而情境主义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正是这一实践的代表。1957年德波创立情境主义国际,成立前夕他撰写《关于情境的建构和国际情境主义趋势的组织及活动条件的报告》,开篇就宣称:“首先,我们认为这个世界必须被变革。我们要对这个束缚人的社会和生活进行彻底的解放和变革。”
情境主义国际初创成员:Guy Debord(左)、Asger Jorn(中)、Michèle Bernstein(右)
情境是所有变革的起点,德波希望从情境出发去实现日常生活的革命。我们知道,在《景观社会》的分析中,景观制造了虚假的现实,并以之覆盖了日常生活,而情境主义则是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建构情境以恢复生活的本真性,用一种真实的主体性覆盖在生活之上,即用情境去打碎景观,“征服由景观所导致的冷漠、假象和支离破碎。战胜被动,才有可能恢复现有的存在,并通过积极的‘情景’创造和技术利用来提高人类生活。”情境主义国际这一想法影响深远,法国“五月风暴”期间巴黎街头的大街小巷都贴着语出于SI的著名标语:
打倒景观商品社会!商品就是人民的鸦片!消费社会不得好死!异化社会不得好死!你是消费者,还是参与者?不要改变雇主,而要改变生活的被雇佣!让界限去死!认识自己的欲望更好!生活在瞬间!让想象力去夺权!艺术已死了,让我们来解放曰常生活!
日常生活是情境主义革命的重要领域,因为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在日常生活中摧毁景观。受此影响,情境主义国际中另一重要理论家德·塞托完成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实践》,从日常生活中的消费、漫步、阅读、烹饪、居住等方面完成了一种诗意美学的建构,为个体塑造了一个开放的空间。鲁尔·瓦纳格姆更是要追求一种日常生活的革命,要学会生活,而不仅仅是存活。
米歇尔·德·塞托,《日常生活实践》(1、2)
德波自己也提出了几种情境主义革命的实践方式,异轨、漂移、总体都市主义等等,每种策略都意味着一种情景建构,同时又带有强烈的乌托邦取向。如异轨是一种反向的解构策略,如利用广告、漫画实现对景观的嘲弄,从而揭露出其中暗藏的操纵逻辑。漂移是一种“穿过各种各样环境的快速旅行的技巧”,它是一种对城市空间的挪用,在景观的逻辑下,城市被规划为商场和办公室,为汽车设计的交通道路,科学的城市规划让每一个空间被功能化、被鉴定、被监控,隐秘的空间和“危险的阶级”在清洁和灯光之下消失,生活的空间也随之消失,在这一背景下,漂移的实践是对失去空间和地盘的重新征服,而漂移者是现代寻找圣杯的圆桌骑士。在德波看来,波德莱尔、兰波是漂移者的代表,他们不知疲倦地在城市中行走,将艺术重新引进街道、城市和生活,用自己的激情、行为准则、美德和本领,对现代都市主义宣战。
波德莱尔
兰波
在景观中学会迷失和冒险
所有的策略都是索要被景观抹去的生活,让个体能够真正掌握人生命的存在过程,那么生活是什么?在德波这里,生活是迷失和冒险,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迷宫,穿越城市、街道、市场、咖啡馆,用一种漫步者的修辞,书写自我的世界。本雅明曾说过,在一座城市中迷失方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它需要学习,而学习的对象是儿童。
“我们未终结的冒险就像迷失的儿童”,只有儿童才会真正地迷失,“他们出没于可明显看出正在生产某样东西的地方。他们被建筑、园艺、家务劳动、裁剪或木匠活动产生的废料深深地吸引。从废弃的垃圾堆中,他们看到了物的世界直接向他们,而且唯独向他们展开的面貌。在摆弄这些物品时,他们很少效仿大人们的做法,而是按照自己游戏时的情形将完全不同的材料置入到一种往往使人愕然的全新组合里。由此,孩子们就创建了他们自己的物的世界,一个大世界中的小世界。”
在景观中学会迷失,是为了创造自己的“小世界”,而不断的冒险,则开启了通往不同经验的道路,那是一条非凡和奇异之路(相对于熟悉和普通之路)。在景观时代的平庸、支离破碎之中,迷失和冒险组成了一个不断寻求的世界,也正是在不断地寻求中,我们才得以成就自己。
编辑: 金少帅 戚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