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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能拯救世界吗?



“美不仅是可怕的,且是个神秘之物。魔鬼在这里与上帝角斗,而战场便是人们的心灵。”


这番出自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议论,揭示出一种对待这一问题的更为复杂的态度:美自身不具有力量,而在魔鬼的掌控之下,则是很危险的。


当人们在谈论向美回归时,美应当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再次出现。


假设我们知道美的绝对标准并可以运用这些标准,那么在这种情形之下,美便能作为文明的基础,作为若非世界的、至少也是心灵的拯救手段吗?




美能拯救世界吗?

 

在知识界,流传着这样一句格言:“美拯救世界。”这一格言出自何处?它是否与俄罗斯思想的精神相符?弗·索洛维约夫将这句格言归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名下。没有人对索洛维约夫提出异议。并且,这至今依然受到人们的全力维护。

 

笃信美的拯救作用,这是启蒙时代的精神财富。康德于美之中看到了道德之善的象征。康德学说的信徒席勒曾信心十足地说道,“通往自由之路只能经由美”。关于美的拯救作用,他曾在《论人类的审美教育书简》中谈及。难道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重复了席勒的话?对此可以存疑。况且席勒亦将康德些许简单化了。众所周知,康德曾将两种美加以区别:与“纯粹的”、表面化的美同时,他也承认有一种“伴随”之美;理想只存在于“伴随”之美中。一束花朵之美,承受不了道德的重负。

 

陀思妥耶夫斯基明白这一点并在表述时极其慎重。在长篇小说《白痴》中,确有关于拯救世界之美的言论。它们被病入膏肓的伊波利特作为似乎是他听来的小说重要主人公梅什金公爵的思想而在嘲讽地转述着;狂妄的阿格拉娅也将那番言论归于这位公爵名下。与此同时,公爵本人却表现得较为谨慎。梅什金在看到美女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肖像后,惊呼道:“这是一张高傲的面孔,极其高傲,而我不知道,她善良吗?她要是善良,那该有多好!那一切便都会得到拯救了!”由此说来,善良也能施救。悲剧往往源于骄傲的过剩与善良的贫乏;小说中的那种美,不会去施救,而是会危害周围世界。在长篇小说《群魔》中,恶的主宰彼得·韦尔霍文斯基说服人们道:“我是个虚无主义者,但是我爱美。”他也没有说谎:丑也可以因美而感到愉快,会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未来的反基督者,将会用美去实施征服。道德的一处处源泉,将会在人们亲眼见证之下变得污浊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为《少年》一书所做的草稿中如此写道。

 


美不仅是可怕的,且是个神秘之物



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相信席勒的话:“美不仅是可怕的,且是个神秘之物。魔鬼在这里与上帝角斗,而战场便是人们的心灵。”这番出自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议论,揭示出一种对待这一问题的更为复杂的态度:美自身不具有力量,而在魔鬼的掌控之下,则是很危险的。例如,存在着“美丽的谎言”(《可笑之人的梦》),也可能有“唯美的虱子”(《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因此,下面那段陀思妥耶夫斯基(为长篇小说《白痴》所作)的草稿笔记,便将不会在我们心中引起困惑:“世界将被美所拯救。美的两个典型。”具有拯救功力的,仅仅是那种与善紧密联结在一起的美;若是自在之美,它则可能是有害的。

 

索洛维约夫并非总是能清晰地体会到这两种类型之美间的差异。1882年,索洛维约夫在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次谈话中,首次使用“美拯救世界”这一表述,完全是以这位作家的精神对美做出诠释。七年后,他曾将这番话用作《自然中的美》一文的题词。这句格言用在那里,却是文不对题,因为那里谈及的只是关于纯粹的形式之美。在为自己最后一部具有重大价值的著作《善的辩护》(1897年)所写的前言中,索洛维约夫又对那种寄予美的拯救作用的希望,自行给予了毁灭性的批评:“……生活之中存在着意义;对力量与美的崇拜,无意之间向我们指明,这一意义并不包含在被抽象地判定的力与美之中,而是唯有在善获得胜利的条件下,才有可能会归于它们的名下。”

 

 20世纪更为鲜明地揭示出美的两重性:暴力投机于美。瓦格纳曾受到希特勒的喜爱。芭蕾舞曾为斯大林所推崇。对政治的美化和对艺术的政治化,这是极权主义的口号。现代艺术早在极权主义获胜之前,便已体验到了美之阵地的动摇,看到了美中潜在的反人道的种种倾向。艺术家们不愿效力于这种类型的美,结果便是走向对无形之物的唯美化。索洛维约夫曾察觉到这种倾向。“当不得不将美本身从那些努力要用现实的无形之物替代理想的美好之物的艺术的和实用的种种试验中拯救出来之时,却将世界的拯救交由美来承担,这令人觉得很是匪夷所思。”

 


美好事物的新型美学



现代主义在其极不理智的对拘泥于形式主义的种种更新的追求中,并没有隐瞒自己与美的断绝。“艺术已不再是极其美好的事物。”——现代主义理论家之一(即奥多·马夸尔德,1968年)曾如此概括了西方艺术创作半个多世纪发展的结局。

 

现如今,形势正发生着变化。西方理论家之一、德国艺术学家谢弗在其《法式的革新与形成:现代主义艺术的终结》一书中所做出的下述认定,很是令人感兴趣:现代主义在“革新”方面,已是竭尽其所有可能,“革新思想已经走到自己的合乎规律的尽头。时下可行的是,后退的运动、法式的重建、美好事物的新型美学”。

 

在这一见解之后,存在着一个后现代问题,即问题是后现代主义的。这个术语诞生于对大城市建设中出现的一些新风尚进行总结的一种建筑理论中。1977年,英国建筑学家查尔斯·詹克斯出版了一本名为《后现代建筑艺术语言》的著作。在这本书中,他指出,对一些价值做出重新评价的时候到了:新型的建筑艺术,不是在现代主义的对理性的探索中汲取自己的力量,正相反,它正竭力追求着永恒的东西,追求着往昔时代的美学成果。

 

后现代建筑艺术诞生的精确时日,是众所周知的:1973年7月15日,在美国的圣路易斯市,由一些新建的设施完备的楼宇组成的一个街区,被爆破拆除。这本是现代建筑艺术最进步的典范的体现,但是谁都不愿意在那里生活:那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太没有生气、过于单调。不法之徒们开始将一些空置的楼宇作为巢穴,于是,人们决定摆脱这样的“样板”街区。

 

美国圣路易斯市


在柏林,人们向我展示了一个按照新的建筑艺术法则建造的生活街区。节日般喜庆的景观,形状与色彩的和谐令人感到视觉愉悦。一幢幢楼宇,有点像用儿童积木玩具搭建起来的建筑,融合着往昔时代种种风格,搭配得异常巧妙和匀称。生活在这样的街区里,不仅是舒适(现代住宅的所有功能性成果均保留了下来),简直就是愉快。

 

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创作的演变,亦是十分具有典型意义的。他是作为一位既不承认题材,也不承认艺术形象,甚至亦不承认标点符号的先锋派艺术家而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的;而后来,他突然转向了传统的现实主义艺术。在这方面,他那部书名很有特色的四部曲——《缓慢的归乡》,尤为有趣。四部曲的第二部名为《圣山启示录》,主要是为保罗·塞尚的创作而作。作者拿他的油画与曲解或扼杀艺术之美的形式主义的标新立异相比照。汉德克写道:“……现在盛行这样一种观点,即现实,这便是一些可恶的情节与丑恶事件;而艺术,只有当恶成为它的主要对象时,它才是忠实地模仿着现实……但是,我为什么再也不能够目睹它、倾听它、阅读它?……”塞尚是以自己传达世界可见之美、传达“纯洁之物、正直之物”的渴望,使汉德克为之倾倒的。

 

汉德克对绘画所表现出的兴趣,很能说明问题,即正是在艺术的这个领域内,种种新的追求的反作用力很强大。在这里,关于后现代,人们谈论的也很多,但是,所有这一切,均只会铸成玷污美感的种种形式主义手法的新的混乱。因此,那些为了向肩负“拯救世界”使命的美回归而动用强力的号召,便不会令人感到惊奇。在德国城市布伦瑞克召开的艺术知识界的一次会议上,我有幸听到过这样的呼声。

 

不过,这已经是用种种“审美”修正粉饰起来的纯粹的希加廖夫习气,与彼得·韦尔霍文斯基别无二致。这一习气同样曾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意深远的否定。彼得·韦尔霍文斯基幻想在俄罗斯制造混乱,接下来要确立一种血腥的秩序。最为可悲的是,在俄罗斯,已经出现了“对博爱的痴迷者”,他们对这种所谓“时光的审美享受”(彼得·韦尔霍文斯基语)并没有感到反感。由此而发生了什么,我们是知道的。

 


美应当是什么样子



当人们在谈论向美回归时,美应当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再次出现。假设我们知道美的绝对标准并可以运用这些标准,那么在这种情形之下,美便能作为文明的基础,作为若非世界的、至少也是心灵的拯救手段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崇拜者、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更精确的译法应为《艺术之珠的游戏》),便是为回答这个问题而作。在康德和席勒之后,“游戏”,这是艺术、美的同义语。


在这部小说中,为了完善生活,人们创建了一个专门的“省”——一种独特的天主教僧团。在那里,受到推崇的,是那些与生活需求没有任何关联的极其精巧的创作样式,即形同艺术之珠的游戏(“玻璃球游戏”)。这个僧侣团的首领,是赢得了普遍承认的克耐希特,一位最高级别的游戏大师。终于有一天,他不仅要放弃自己的地位,也放弃自己生命中的事业,而去服侍一个寻常之人。道德于此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最崇高的游戏(如美之类),也不能令人类感到满足,不能“拯救”人类;还需要有一些其他的支撑。

 

不过,还是让我们回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上面来吧。他并没有失去相信人们有能力将自己的生活向更好方向改变的信念。关于这位“看见了真理”、在梦境中看到了它并成为他所发现的那个理想的热烈捍卫者的人,我们已经在前面谈及。拯救世界的,不是美本身,亦不是力,而是爱。

 

“上帝便是爱”。因此,“基督教在拯救世界,且只有它能够拯救……”。——这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念。爱,这就是朝气勃勃的、正在努力达到自己目标的德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对俄罗斯思想的其他代表者们来说亦然),世界是被揭示着真、施行着善、塑造着美的爱所拯救着。

 

本文节选自《俄罗斯思想及其缔造者们》


《俄罗斯思想及其缔造者们》

(Русская идея и её творцы)

〔俄〕阿·弗·古雷加 著 

郑振东 译

ISBN 978-7-305-19267-8

定价:68.00元

2018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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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金少帅  戚宛珺 昌明国粹,融化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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