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时,我做了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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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索尔的长子)早已不能再像三岁时那样爬坐在索尔的腿上,那时他坐在打字机前,敲打着键盘,而我则在他的手稿上留下童言稚语。
我也再不能在索尔的晚年去探望他,与他谈论我们的过去,那些逐渐消失的记忆。
我只能去看看他的墓碑,只能依照犹太传统,在墓碑上添上一粒卵石。
——《索尔·贝娄之心:长子回忆录》
这是一本与众不同的传记,它没有学究式冷静客观的考据分析,但隐含一股愤怒、遗憾、疑惑。这是一个儿子在苦苦追寻那个曾经与他亲密无间却渐行渐远的父亲,他试图在父亲的人生、文学中寻找蛛丝马迹,破解这个困扰他一生的痛苦谜团。
毕竟他的父亲是索尔·贝娄,拿过普利策小说奖和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一生共创作出版了11部长篇小说、3部中篇小说、4部短篇小说集和1部戏剧,被誉为美国当代文学发言人,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称:“(索尔)把丰富多彩的流浪汉小说与对当代文化的精妙分析结合在一起。”
在父亲去世后,长子格雷格尝试以父亲方式——父亲操练了一生并以此为职业的写作,来与自己和解,与父亲和解,与父子俩共同度过的亲密、折磨的岁月和解。落笔掩卷,仍有一丝“如果当初”的遗憾。
不过在我看来,格雷格已经足够幸运,他还能通过文学来触摸父子时光中父亲的心思与感受。我很羡慕格雷格。
在编校这本书的过程中,我经历了我的父亲病重离世。父亲的离开,也让我对《索尔·贝娄之心:长子回忆录》更加感同身受。
作者: [美]格雷格·贝娄
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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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平凡卑微,一生中尽是挣扎与挫败。但我与我父亲之间,正如格雷格与索尔之间,有着无法割断的联结。
对于小时候的我们来说,父亲就是天,他给予我们爱与包容,牵着我们成长,父亲的爱给了我们安全感。小格雷格在父母离婚后,恐慌无措,只有在与索尔相处时才能摆脱坏情绪。格雷格写道,有一次在去见索尔的路上,地铁故障,于是他与母亲坐上出租车,走了两条街找到索尔后,才终于安心。而我至今记得有一次爸爸答应下班后就回来陪我看《西游记》,但我午睡醒来,他不见踪影,我突然害怕得不得了,怕他在我的人生里走失了,再也不回来了,于是小小的我顶着烈日跑到他工作的车间,碰到人就问:看到我爸爸了吗?当时我找到了他,可现在我再也找不回我爸了。
格雷格与索尔常常就他们的内心生活深入交流,这很幸运。而我和中国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很少和父亲如此交流,大多时候我们都沉默,以实际的日常生活中的行动来表达爱,仿佛他对我所有的爱、他想告诉我的他的痛苦纠结都在那一顿顿费尽心思的饭菜里。
索尔的儿子们
与格雷格一样,我很能与我父亲的内心感同身受,我们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我能体谅、心疼、惋惜,却无力挽救。后来的故事如出一辙,孩子长大,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父亲对小时候的我们情感上的伤害,而逝去的岁月就好像在父亲身上加筑了一层又一层围墙,我们再也看不透他,再也无法走近,但那根最初连接我们与父亲的线一直存在,每次想要逃离,它都会把我们的心扯得生疼。
长大后的格雷格给索尔写了几封信,多次与他长谈,试图化解矛盾,我也试过,下了好大的决心,晚上躲到操场上边哭边给他打电话,但都于事无补,我们都长成了不一样的人,过去的错弥补不了,过去的爱也追不回。
于是,我们想就这样过吧,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让那根线若有似无地飘着,可是有一天父亲病倒了,我们突然又回到了小时候唯恐失去父亲的惊慌失措。每次读到格雷格写他乘坐红眼航班飞到波士顿,守在冬日的机场里,只为听到索尔平安的消息,我都觉得似曾相识。
索尔与长子 以及《索尔·贝娄之心》英文版
我和我爸也在不同的城市,每次听到他病重我都会立马飞回去,那时候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很难过,有一点麻木,但总是隐隐地期盼着他会好起来的。
最后一次飞回去,我还是相信他不会有事。半夜赶到他的病床边,看到他的样子已经彻底变了,神情恍惚,仿佛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与被病魔吞噬的索尔一样,他的意识就好像茫茫大海上的岛屿,逐渐被海水淹没。
病重的索尔依然记得格雷格是他的“小家伙”。就像弥留之际,我爸看到连夜赶回来的我,突然像个纯真的孩童般笑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泪流满面地不停唤他:爸爸,爸爸……
格雷格没能见到索尔的最后一面,但他对索尔说了最后一句“我爱你”。我守了我爸一夜,第二天他才离世,我看着他一点点被死亡吞噬,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呓语般哭喊“爸爸,爸爸”,那句我爱你,直到目送他去火化也没能说出口。
遗憾,无可奈何的遗憾。格雷格是幸运的,索尔·贝娄是著名的故事大王,在日常交流与文学作品中,他把他的人生故事生动地演绎了出来,格雷格可以去索尔的书里与父亲重逢。
但我的父亲不会讲故事,甚至大多数时候他是沉默的,封闭的,他的人生故事我只知道零碎的片段,我记得他告诉过我年少的他骑车几十公里飞奔回家,屁股仿佛都着火了,但他快乐、兴奋,在骄阳下奋力蹬着踏板,那时的他恣意潇洒,青春无畏,怎么走到生命后头的他是那般形容枯槁,生之精华被吸得一点不剩……
他讲得最多的是我小时候的故事,尤其是我出生时的故事:那时不像现在,还有育婴室,晚上家长是不能探望的,可一到晚上你就开始嚎啕大哭,你一哭,别的小孩也跟着哭,护士最讨厌你,害她睡不了觉,我眼巴巴望着,求护士让我把你抱出来,护士也不想心烦,就准了,我常常抱着你在走廊上一整晚……
每次讲起我的童年往事,他都是一脸幸福,仿佛那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候,仿佛他的人生是从我出生开始的。
我很后悔,没有在他还能说话时,对他说:爸爸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在他的意识被茫茫海水淹没时,他想起了什么故事,是那个恣意的少年还是背上甜蜜负担的父亲?我该如何记住他:他是慈爱的、内心痛苦纠结的父亲,可他自己的人生呢?我不了解。
格雷格说:“真正促使我写一部回忆录的,是那些占据了我的夜晚、令人紧张的梦境。我渐渐地不再每日想着父亲,可却常常从焦虑的睡梦中醒来,极度地想要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记忆。”
索尔与长子
于是他学着父亲索尔的样子,把自己关进书房,听着勃拉姆斯和贝多芬,开始讲述他和父亲的故事。
“我关上书房的门,边听着勃拉姆斯和莫扎特的乐曲,边挣扎着在纸端表达我的想法,就像他在七十多年的岁月中每天都在做的一样,我现在可以尽可能地靠近我故去的父亲。”
——《索尔·贝娄之心:长子回忆录》
而我在我爸去世后,迅速回归了平静的生活。在离开老家之前,我哭得不能自已,那一刻我才确定我是真的永远失去父亲了,那根从我出生起连接着我和他的线断了,他终于像风筝,飞向了广博的天空。
那种感觉在我眼睁睁看着他断气,抚摸着他还留有余温的身体时没有,在我扶着他的灵柩从医院回家时没有,在我走完繁琐的丧葬仪式、目送他下葬时也没有;只有在我终于要离开我们一起生活的城市,重新回归我自己的人生时,那感觉才如此强烈。
我仍会时不时想起他,还好他来过我的城市,我们一起逛过的超市、走过的街道、我家的厨房里,还有他的身影。有时下班的路上骑着车突然就想到了他,不过我不敢细想,就得放他离开,像趁起风时放开风筝,因为风筝始终要飞上天空。
对不起老爸,我不敢想起你。我没法为你写一本书,就把这篇文章送给你,我会好好生活,也祝你一切都好。
你永远的女儿
撰文:付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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