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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用神奇的眼光看待孤独, 用天真的目光看待存在

南大社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11-06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作者,拉美文学的泰斗,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畅销全球,所受关注度堪比电影明星。抖落这些标签后,作为那古老而又神秘的角色——讲故事的人,他又展现出怎样的魔力?他的气场、语气、眼光和思想何以感染众人?

 

《加西亚·马尔克斯访谈录》是这位讲故事大师的“即兴创作”,记录了他的真实声音、私密时刻、思想火花。


《加西亚·马尔克斯访谈录》

编者:[美] 吉恩·贝尔-维亚达

译者:许志强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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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本书译者、马尔克斯研究者、浙江大学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许志强,浙江大学国际影视发展研究院策划部副主任毛伟杰,为读者们带来了一场精彩的新书分享会。以下为整理后的对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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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对中国文坛的影响是爆炸性的

毛伟杰:今天很高兴和大家一起聊聊《加西亚·马尔克斯访谈录》,聊聊文学、艺术、文化等方面,和译者许老师进行面对面的交流。许老师,马尔克斯的访谈有几百篇之多,这本访谈录的编者所选的篇目,您觉得是不是有一些代表性呢?

许志强:马尔克斯是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将近30年里世界文坛最火的作家,没有之一。当时只有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个作品的发表都会引起世界文坛的议论。我是80年代上大学的,在我们的前辈翻译他作品的时候,我们能够感受到他在文坛上的这种威望、这种吸引力。这本书的编者说,马尔克斯最红的时候,有数不清的访谈在世界各地的媒体上发表。马尔克斯的访谈有一个特点:虽然丰富多彩,但是某些主题和表达方式可能有较多重合,所以编者在选篇目的时候有意识地减少这方面的重复。这本书涉及写作、童年、成长、新闻工作、婚姻问题、恋爱问题,编者在编书的时候又做了某些比较有意思的选择,有不少新的内容,尽量和以前出版的访谈录区别开来。
 
毛伟杰:许志强老师有一本专著,叫《马孔多神话和魔幻现实主义》,您个人为什么会特别关注马尔克斯?

许志强:关注马尔克斯的不是我一个人。有记者问,49年以后对中国作家影响最大的作家是谁?答案出乎意料,是马尔克斯,为什么呢?80年代刚刚开始,寻根派、莫言等都在尝试,这个影响是爆炸性的。我和在座各位年轻人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很热衷于他的书,我的同代人也一样。
 

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超越《族长的秋天》的写作

毛伟杰:马尔克斯最有名的两本书是《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但他在访谈中提到《族长的秋天》堪称他的巅峰之作。许老师能不能跟我们谈一谈《族长的秋天》?


许志强:对马尔克斯的研究侧重于《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这两本书广受读者欢迎。但对作家本人来说,对某些小范围的读者来说,他写得最好的可能是《族长的秋天》。他把两种看上去不太相容的元素放在了一起。一个是赤裸裸的集权,对拉美本土独裁者的自传式描写,这是一个严肃的元素。另外一个元素是诗歌。这两个元素看似有冲突,他却把它们结合在一起写成了这本书。在座的朋友,翻开这本书的头一页,你大可以明白我刚才说的话。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超越这本书的写作——他对隐喻的使用、对诗的精炼,以及他表述的复杂性,整本书高潮迭起。从写作艺术上讲,这不只是马尔克斯本人的一个高峰,我想也是拉美文学的一个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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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伟杰:许老师,您是否认为大部分卓越的小说家,诗歌写得比较差?

许志强:可以这样说,不过比较复杂。马尔克斯的诗歌写得很差,你很难想象他小说当中的诗性语言达到了这么高的水准,但是他写诗的时候达不到这个水准。小说和诗都写得很好的作家很少,托马斯·哈代和曹雪芹可能是例外。
 
毛伟杰:您在前言中提到马尔克斯和存在主义的关联性,马尔克斯的思想与其说是左翼社会主义,不如说是存在主义。您对此怎么理解?

许志强:整个这一代的拉美作家都受到资本主义的影响,科塔萨尔是这样,马尔克斯是这样。马尔克斯的作品氛围、主题、主要人物的塑造,应该说跟20世纪欧洲存在主义的渊源是最接近的,他对孤独的关注,对主体性存在的关注,对人的生存境况的关注,都与存在主义非常吻合。他的思想和文学创作受卡夫卡的影响,也说明了这一点。马尔克斯是个左翼社会主义者,读者会感到他是站在人民性这一边的。但是我们真的去分析他作品的时候,会发现他对人民性的关注远远少于对个体性、对人的存在境况、对主体问题的关注。
 
在《百年孤独》中,孤独是一个发酵元素

毛伟杰:马尔克斯在访谈中说:“关于《百年孤独》……写出来的文章堆积如山了。有的找到愚蠢的东西,有的找到重要的东西,有的找到相应而生的东西。但是没有人触及我在写作此书时最让我感兴趣的那个点,就是关于孤独是团结的反面的那种观念,而我相信这是此书的精髓。”他认为孤独是他写的唯一主题。许老师您怎么理解?

许志强:在《百年孤独》中,孤独是一个发酵元素。马尔克斯通过对社会生活的观察,发现他所生存的这片土壤实际上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这是他所说的团结的反面状态,精神是挫败的,是消沉的,是各自为政的,就像他在小说里描写的人物一样,每个人在自己的行业里面,有的人干这个,有的人干那个,他们没有一个能够凝聚起来社会公共的观念,不是家族就是个体,好像不存在用政治性的方式处理问题的可能。表面看,拉美社会是个大家庭,其乐融融,是非常和美的、团结式的群体。但马尔克斯认为孤独是这个社会很重要的一个特质,正如他小说中所表现的境况:这些孤独的人在意识形态上各自为政,他们被历史社会等各种因素所挫败。我想他写的就是这些东西,从开始到结束,好像都是这些,埋头在自己的迷失和孤弃的状态当中,或者参加战争,或者经商,但最终还是一种混乱的失败,我觉得他提供了这样的情形。所以马尔克斯在总结小说主旨的时候很简单地说,孤独的反面是团结,团结是我对拉美社会的一种期望和感召。他每次被问到相关的问题时,都会把这句话拿出来作为挡箭牌,因为无论是古巴还是美国,眼尖的批评家会开玩笑似的对马尔克斯说,你怎么也不相信进步,你这样说就没有进步可言。因为《百年孤独》给人的感受,就是这个社会的循环当中是没有出路可言的,历史也不会有出路。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毛伟杰:马尔克斯不只一次在访谈录当中强调自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许老师,您能否就此谈谈看法,“讲故事的人”和作家在马尔克斯那里有什么不同?

许志强:这是马尔克斯文学的一个核心,引起中外研究者的很多讨论。马尔克斯在不同场合有一个标签式的自我描绘: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这听起来话里有话,有弦外之音,他是在鉴定自己,在突出一些什么,在排斥一些什么。刚才你问到作家和讲故事的人之间有没有区别?我们可以做一个比较粗浅的区分。马尔克斯创作的时代是拉丁美洲文学的黄金时代,拉美新一代作家吸收了现代派,造成了一次文学爆炸。拉美文学史上还有一个名称叫新小说,其中像略萨,像卡夫雷拉·因凡特的《三只忧伤的老虎》等,你拿到手的第一反应是这些作品太难读了,这些作品具有极强的实验色彩,像迷宫一样复杂。你会发现,马尔克斯的作品是这些作品当中最容易读的,你也可以说他的实验性是最不强的,他的故事性比较强,现代派文学的一大特点就是消除故事性。马尔克斯在这个意义上说自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找到了自己区别于同时代现代主义实验艺术家的那种特质。他从写新闻报道开始,就是一个喜欢奇闻逸事的作家,这是瑞耶莎在写他的传记时指出的一个特点,就是说马尔克斯写新闻报道还是写小说,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奇闻佚事,就像我们传统的说书人,还不是一般意义上讲故事的人。他沉湎于从高潮到高潮,从奇闻到奇闻,从故事到故事,这样一种线性讲述,可能也是出于这个原因,马尔克斯特别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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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伟杰:许老师,作为译者、普通读者和研究者,这本访谈录有没有带给您某些新的启发?

许志强:太多了,翻译作品就像在看一个作品,在座的朋友也许都有相似的感觉,一部让人喜欢的作品,你看的时候每一页都会有东西冒出来。你给学生上课的时候,这些东西全部漏掉了,只能做一些理性分析,这就是教文学让我们感到很为难的一点。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几乎每一段、每一页都让我有一些新的想法或者感受,但你问我的时候,没有一个由头、一个摩擦点,我就会忘掉曾经有的那些东西。我想起来一点,很早在读马尔克斯的作品以及访谈时,我在心里建构了这样一个图景:马尔克斯从外省来到首都波哥大读大学,是法律系学生;他在寒冷的夜晚读了卡夫卡的《变形记》,通宵没睡;这书他看了两遍,然后想原来文学是可以这样搞的,那我就有胆子了,我外婆就是这么讲故事的;马尔克斯的文学是从这里开始的。然而,我在翻译这本访谈录的时候发现不是这样的。其中有这样一个细节,记者提到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时,马尔克斯说,奥尼尔的作品他在高中时代全部读过。可以说,他大学时代就已经有很高的文学修养,他的阅读量相当大。他曾经吹牛说,从《圣经》到今天的小说没有一本他没读过。这是不可能的。但可以说没有一部经典作品他没读过。在翻译过程中,我发现一定要往前追溯,追溯到他的高中、初中,甚至小学。他说自己曾经待在图书馆里不去上课,把哥伦比亚某个作家的作品统统读了。也就是说,他进入大学的时候,不是我原以为的那样在文学上白板一块,看了卡夫卡才走上文学道路。他早已经是资深的了。马尔克斯习惯穿着工装裤、喝着威士忌、听着爵士乐,就好像是那种没有文学底蕴的人。事实并非如此。


 用天真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的存在

毛伟杰:许老师,您在译者序中提到,马尔克斯创造了一种新的美洲身份,能否请您进一步谈谈这点?

许志强:所谓身份是有一个主体,有一个他者,形成相互的鉴别和认知,从而构成一种差异性描写。美洲身份定义是多层的。首先是美洲国家对自己国家和公民的定义,在意识形态上灌输和塑造的一种东西。第二是西方对美洲的定义,北美和欧洲对拉美国家在政治、文化、公民素质上的定义,形成了美洲身份的概念。第三,拉丁美洲人的自我定义,自我定义会受到官方和西方的影响,西方的影响太大了,不管怎样抵触都会受其影响。马尔克斯试图打破西方和官方的定义,他的小说鼓励当地人用一种神奇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孤独、执念、迷失等,用天真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的存在,以前所未有的好奇来看待不分国别的爱恨和迷惘。民族主义不能够满足人的潜意识。马尔克斯的小说,尤其是《百年孤独》,对当地人的描写是非常滑稽的,很夸张,滑稽不是贬义,这是一种震撼的描写——如此迷失的一个群体,他们也要爱。我认为在马尔克斯之前,没有人用这样一种摇滚乐的方式对此进行描述。

整理:顾舜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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