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时候起,父亲就常常跟我讲金阁的故事。
父亲决不说现实的金阁金碧辉煌之类的话。
在他看来,地面上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
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代表作《金阁寺》的开篇如此写道。
金阁寺
金阁寺,是京都鹿苑寺的别称,为足利义满承继北山殿兴建的十三社殿中唯一留存的一座,共三层,为寝殿造风格,“柱、壁、勾栏饰以金箔”,后改为临济宗禅院,开山为梦窗疏石。1950年遭纵火,1955年修复。三岛由纪夫就是由这次纵火案启发写下《金阁寺》。我觉得金阁本身仿佛一只在时间之海上行驶的美轮美奂的船。美术书上称其为“壁少而通风”的建筑。这使我联系起船的结构,进而将这复杂的三层楼形船前面的水池设想为大海。金阁已经度过了无数个黑夜,至今仍继续着永无尽头的航行。
金阁建于北岸,阁前引山泉为镜湖池。将池比作大海,将金阁比作船,这不只是三岛的想象。在日本庭园中,“一石一水一木看似随意,却饱含造庭者的良苦用心……据《日本书纪》等记载,古来,皇卿贵族对海无比向往,因而掘庭造池,以池为海,又筑岛屿于池中”,那池中的数座小岛便为日本列岛。而就金阁寺而言,足利义满曾对明王朝自称日本国王,“北山殿对其而言或许意味着王者的空间”。三岛似乎很痴迷这一意象,在《卒塔婆小町》里,他也曾写道:“小时候的我总会做那样的梦:大帆船航进庭园,庭园中的树木发出大海一般的喧嚣,小鸟停满了帆船的帆桁……”《金阁寺》中,金阁连同庭园超越了其具体形态,成为“美”这一抽象概念的象征,借以表现人与美之间的角力。日语中的审美为“美意識”,它是一种意识,甚至可以是一种信仰,以至于主人公沟口深感金阁阻碍他“融入人生的幸福和快乐”,将他“同人生”,即具体体验、世俗享乐,“隔绝开来”。美本应唤起愉悦,成为人的拯救者,但其巨大的张力与人本身形成角力,让沟口成了美的牺牲者,继而成了美的毁灭者。
前文提及金阁寺属寝殿造风格,其中“寝殿造”的“寝殿”意为“正殿”,指贵族住宅,根据《图说日本庭园史》,是“以寝殿为中心,包括对屋……筑山、池、遣水在内的全套宅邸”。寝殿造庭园样式诞生于平安时代中期,“这种コ字形的建筑群前面是平坦的广庭……南面凿池,通过来自北方或东北方的水路,引水入池。池中设岛,架桥至中岛,池南筑有假山”。如下图所示:
除去对庭园和庭园遗址的实测,《日本书纪》《万叶集》《源氏物语》等史料或文学作品也是日本庭园研究的重要参考。在《源氏物语》的《少女》卷中,有一段对六条院庭园的详细描写,其表明“寝殿的前、东、西侧,也就是东西……栽有许多花草。这些花草树木的种类……有梅、柳、樱、桃、堇菜、棣棠、梨、踯躅、朝颜、夕颜……”“秋花远较春花多。此外,夏季还会往庭园中放入萤火虫,秋季会放入松虫和铃虫。”在庭园里将春山、秋野等自然美景再现,这是种惯用手法。
这种手法在“四季庭园”高阳院中达到了极致——“在东西南北池的周围,对应各个方位栽种之物”,将季节、色彩与方位对应,体现了阴阳五行思想的影响。
京都各个寺院的庭园,是日本人对艺术认识的最明确的宣言。因为,不论这庭园的结构,还是最具代表的桂离宫赏月台的景观,以及赏花亭对后面深山幽谷的模仿,都是极端的人工化对自然的巧妙的摹写,其中包藏着背叛自然的企图。
——《禁色》
无论是将季节浓缩,或是像金阁寺以及《禁色》中所提及桂离宫那样将自然景物浓缩,都有着强烈的象征主义色彩,这类作庭术(也可称为“缩景”)不仅限于平安时代和室町时代,它贯穿着近代前的日本庭园史。基本内容确定于十一世纪的世上最早的作庭书《作庭记》中,三大基本理念中的两大理念都与此有关。其第一条为“根据地形。顺应池状,处处体现意趣,时时想象自然风景,如何作庭须综合考虑”,第三条为“想象各地的名胜景观,择其经典融入自身的思考,作庭时大致采风模仿各处名胜,自然天成”。早在女帝推古天皇(592—628在位)时期,史料中所记载的最早的作庭匠路子工出现之时,这种象征手法就登场了。也可以说,狭义上的日本庭园史是以一尊象征须弥山之形的石造物开启的。同为山,富士山作为日本人热爱的主题自然也出现在了庭园中,镰仓时代义演的金刚轮院中,“见有模仿富士山形状的堆筑假山,盖上白色海苔象征雪”。然而,对于这种象征主义,三岛却颇有微词。他将其看作极端人工化的描摹,“包藏着背叛自然的企图”,是虚伪的精神对山石、林泉等物质的凌辱:自然与艺术作品之间,有着媚俗的隐秘的叛逆之心。艺术作品对自然的谋叛,犹如卖笑女子精神的不贞,阴柔而深切的虚伪,多以媚态的形式,装出一幅力图依偎自然而原封不动摹写自然的样子。然而,没有比寻求自然近似值的精神更具人工化的精神了。精神隐身于自然的物质山石、林泉之中。此时的物质不论如何坚固,内部总是受到精神的侵蚀。物质处处收到精神的凌辱,山石、林泉的本来的物质被阉割,成为造设庭园的某种柔软、盲目精神的永恒的奴隶。这是遭受幽闭的自然!这种古老闻名的庭园,牵系着对于所谓艺术作品这种目不可见的虚假的女体的肉欲,犹如一群忘却本能的杀伐使命的男人,在我们面前显示着他们充满倦怠的婚姻生活,里面掩盖着无尽的忧郁情结。
三岛视为代表的桂离宫,其结构和设计是日本庭园的高峰,“池东岸的松琴亭一带使用‘缩景’手法,模式化的缩小表现天桥立景观”。不过,最能体现三岛所说的“人工化”精神的恐怕是枯山水。枯山水以作为局部手法的枯山水传统为基础,因风景题材的中国山水画的传入而发展。作为极端人工化的样式,枯山水将日本造庭术中的要点——立石——发展到极致。《作庭记》曾对立石做了多次介绍。如:“立石时必须首先把握大致的意趣”,“立石时首先立一身形俱佳的主石,其他诸石须配合主石而立”。聚焦于立石原则,似乎不难理解三岛对于日本造庭术的贬斥。以室町时代的龙安寺为例,它“用夯土围绕,在占地不足三百平方米的平坦地面上铺满白沙,上面放置五组不同大小的十五块石头”。再如“立体山水画”之名的大仙院枯山水,“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石头表现瀑布落下形成的细流、细流经桥下汇合成大河的意境”。从三岛的观点看,这的确是“遭受幽闭的自然”,然而从其他观点看呢?比如,龙安寺为游客所作说明这样写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能看到全部的十五块石头。这些配石是按照哪种顺序布局的?坐在庭前冥思苦想或许也是一种快乐。”随着禅宗和茶道的发展,日本庭园中还诞生了一种反象征的庭园,那便是“露地”(茶庭)——茶室正面内园和侧面内园的空地。有千利休署名的茶书《数寄道大意》中写道:庭园样子四帖半,前面不植草木、不立石、不铺沙,也不摆放栗子石。理由是以不分散客人的视线为好。为的是将精力集中在御茶中,不为其他名物分心。
冈仓天心说茶室的简单“源于对禅寺的效仿……那段连接待合与喝茶处的露地,意味禅定的第一阶段——通往自明的道路。它旨在切断茶室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此种侘寂美意识天然与人工相斥,摒弃了日本庭园具有代表性的造庭术,让人“抛开俗世,怡然忘忧”。对于千利休,露地的精髓是孤寂,如“远望秋浦,枯木干枝。海屋独自,暮色沉沉”;对小堀远州,露地的理想则如“隔着树林望去,只能看到些许的月和些许的海”。三岛痴迷佛学,在他的作品中寺院场景十分常见。如果说在从朝鲜半岛的百济传入作庭术之前,古代的广义意义上的庭园为祭祀场所,那么在六世纪佛教从百济传入、七世纪初作庭术从百济传入开始,庭园与佛教产生密切联系,如体现极乐净土的净土庭园。在宗教用途之外,庭园也有着广阔的世俗用途,作为宫廷、贵族庭园(如前文所述的寝殿造庭园,如金阁寺庭园,以及环游式庭园,如桂离宫庭园),到了近代作为自然主义风景式的庭园。明治维新之后,随着西方文化的大量传入,日本庭园开始混入西式风格,如新宿御苑汇集了日本、英格兰、法国三种园林风格。横跨日俄战争至20世纪70年代初的三岛由纪夫的“丰饶之海”四部曲,记录下了这一变迁。第一部《春雪》对主人公松枝清显家的松枝侯爵宅邸庭园做了细致的描写,一开始三岛就提到“主要建筑物虽说是日本式的,庭园的一隅却耸立着英国设计师建造的壮丽的西式楼房”,正印证了上文所提的变化。接着是一长段的布局描写:庭园的中心地带是一泓背靠红叶山的湖水,湖中央有座小岛。划船游弋,既可观赏萍蓬草开花,又可摘莼菜。坐在正房大客厅中或洋楼宴会厅内,又得以展望湖中佳景。安置在岸边和岛上的灯笼,多及二百,岛上还挺立着三只铁铸的仙鹤,一只低头向下,两只仰望长天。红叶山筑有瀑布的喷口,瀑布则叠成几重倾泻下来,沿着山腰,从石头桥下穿过,注入佐渡赤石暗处的瀑布潭中,同湖水汇成一体,季节来临,便滋润菖蒲的根部,绽开美丽的花朵。
本书的女主人公聪子便出场在这庭园,三岛“用庭园的美景来烘托人物(聪子)的美”,清显对她的复杂情感也是在此交代——清显与叙事者本多先是泛舟至湖心岛,接着他们看见一群妇女:母亲、老太婆和女侍们的穿着都朴素,只有一位年轻女子穿的是天蓝色刺绣和服。无论在白色沙砾上,还是湖水旁边,她那身绢衣都闪烁着清凉的光辉,宛若黎明时分天空的曙色……
庭园中的瀑布也是一重要意象,它见证着清显的转世,在整个系列中都具有重要意义。值得一提的是,芥川龙之介曾写过一篇就名为“庭园”的短篇小说,描写了一座庭园在明治维新后的变迁。11月至12月正是赏枫的好时节,京都的寺庙及其庭园游人络绎不绝,网红景点琉璃光院更是要排五个小时的队才能进入,京都市民直呼其为“观光公害”。对此,京都市长表示,京都不是旅游城市。但其实,早在1780年便有了介绍寺院和名胜等京都景点的导游书《都名所图会》。上文所提的几处庭园也多数在京都。在日本的主要城市中,京都作为平安时代至江户时代(794—1867)的都城平安京,无疑是荟萃经典庭园景观的胜地。《图说日本庭园史》一书对京都的庭园也做了许多介绍。
西芳寺和天龙寺十境由高僧梦窗疏石设计,体现了禅宗五山十刹的境致理念。神泉苑有举办皇家首次“花宴之节”的记载,大仙院书院庭园和龙安寺庭园为枯山水典型,嵯峨院东、北、西三面环山,风光绮丽,高阳院坐拥四季景观……从这个意义上看,也不妨将《图说日本庭园史》作为一本京都旅游手册!京都的众多庭园,本是为欣赏美景、静观内心而造。如今这观赏之目的倒是搅扰了庭园的清净,正像是应了三岛对日本作庭术的贬斥。三岛在“丰饶之海”的最后一部《天人五衰》中描写了一处他理想中的庭园——月修寺庭园。该书交稿于三岛由纪夫自杀当天的上午。那虚虚实实、充满玄妙的结局,定格于月修寺庭园的空与寂之中。这是个闲雅而宽敞明亮的院子,不曾经过匠心的雕琢。像是捻念珠似的蝉声统御着这个地方。此外毫无声息,真是寂寥的极境。这个院子里一无所有。本多寻思:自己来到一个既没有记忆,也没有任何东西的所在。庭园静悄悄地沐浴在夏天的烈日下。
月修寺的原型为奈良市的圆照寺,该庭园角落的不经匠心雕琢和“一无所有”正是三岛由纪夫的理想场所之境界。据说《天人五衰》还有另一个结局,但止于此种玄妙也许是最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