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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光吉读《爱神之泪》︱一本另类的“色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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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之泪》
丛书名:棱镜精装人文译丛
(法)乔治•巴塔耶 著
尉光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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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色情与死亡于瞬间达成一致的意义上,爱神的眼泪既包含至上的欢愉,又流露无限的恐怖。这是巴塔耶早已察觉的泪水之悖论:“除了痛苦的泪水,悲伤的泪水,死亡的泪水,还有喜悦的泪水。”正如性的快感触及了死的深渊,反过来,畏的泪水亦能召唤乐的笑声。于是,巴塔耶的图像不仅如希罗尼穆斯·博斯的三联画一样搭建了天堂和地狱的两极场景,而且遍布欢笑的乐园和漫天哭声的末日构成了彼此的镜子,随时准备着成为对方的替身:刚刚还是纵酒狂欢的盛宴,转眼就陷入了暴虐无情的屠杀;前一秒还是缠绵悱恻的情侣,后一秒就成了血海深仇的敌手;就连最平凡的裸体,也要经历反复的变形:这儿优雅高贵,那儿扭曲挣扎;这儿一尘不染,那儿伤痕累累;伊甸园的清白之躯和罪人们的残肢断臂仅是一页之隔,但最悲惨的肉体也在享受最极致的幸福,哪怕被折磨得没有样子,也未失去诱人的美。受凌迟的男子用他陶醉的神情迷住了巴塔耶,刑苦催生出极乐,昭示一种无比残酷的美,就像《内在体验》的惊人描述:“美得像只胡蜂。”
所以,当悲与喜、苦与乐、堕落与拯救、灾难与恩典、毁灭与创造统统被模糊的泪水淹没,在里头融为一体时,拖着死亡长影的爱神,就自然地“唤起了眼泪”。眼泪,难道不是献给爱神的礼物?仿佛每一次落泪的时刻,都有爱神的到场;眼泪,总在等待爱神的拂拭。而爱神,本质上,也注定要流泪。她甚至就是眼泪,那遥远的眼泪,咸涩的海水,情欲的泡沫……
巴塔耶一生都在不懈地追寻爱神,他因此也尝尽泪水的滋味。在他的第一部小说《眼睛的故事》里,泪水的倾泻已和情欲的发作密不可分;接着,超现实主义的狂想进一步确认了泪水蕴含的爆发力,赋予了它火山喷发的能量;神圣社会学的沉思又让他看到了泪水深藏的静默,每一次哭泣所面临的死亡一般的未知;而到了战时的“无神学”写作,泪水最终和色情、诗歌、迷醉、献祭一起,涌向了至尊的极限体验……对巴塔耶而言,泪水既是打断,也是溢出,它不仅溢出了眼睛和身体,更溢出了存在,溢出了存在的可能性:它是幸福与痛苦、现实与幻觉、知识与非知、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界限的标志。巴塔耶喜欢用“在泪水的界限”这一表述。
《爱神之泪》这个神秘的题名所指涉的画作(罗索·菲奥伦迪诺的《维纳斯为阿多尼斯之死哭泣》)也让我想起了巴塔耶自己的一份哀思,他对化名“劳拉”的情人柯莱特·佩妮奥的悼念。佩妮奥曾是巴塔耶的秘密社团“无头者”的核心成员,一个思想激烈的年轻女子,她在二战的前夕离世了;而战火中巴塔耶仍不忘来到她的墓前,就如维纳斯面对着地上的阿多尼斯。巴塔耶的日记(1939年9月14日)记录了这场黑暗中与亡魂的相遇:“我悲痛地用双臂抱住自己……那一刻我像是悄无声息地裂成两半,而我正搂着她……我似触摸着她,呼吸着她:一种可怕的甜蜜攫住了我”,但很快“我痛苦地流泪……因为我知道我会再次失去她……”(《全集》第五卷)。这是巴塔耶自己挥洒的爱神之泪。或许,正是在爱神的拥抱中,对死亡的畏惧才敞开了其泪水的无尽深渊。人间的拥抱最为紧密之时,分离的忧苦也真正地从死亡的大地深处涌出,使得因爱神而暂时脱离孤独的存在发觉自己再次面临根基的丧失,其不完整的本相。但在这如泪般流离的塌陷中,爱神又提供唯一的立足,仅存的慰藉。
多年后,劳拉的幻影化身成了《天空之蓝》里的“蒂尔媞”,而小说也在爱神的泪水中落幕:火车上,即将与恋人“我”(巴塔耶)别离的蒂尔媞突然哭泣,而这泪水融入了绵绵细雨,融入了坟墓遍地的阴森平原,直至融入车轮碾碎肉体时发出的噪音。在战争爆发的边缘,将被撕裂的爱神流出的眼泪不仅宣示自身的命运,还向一个疯狂失序的世界,死亡的时代,投出了无限的悲悯。在它的柔弱无力中,泪水如此绝望地维护着恋人的小小的共通体,顽固地抵抗着外部所强加的一切破灭,虽然它也无奈地坚信破灭的必然,在爱欲尽头的虚空中,接受了死亡才能赠予的满盈。
泪水绝不只是创痛的流露,它更是爱的最终界限:在死的恐怖面前,它守卫着有限之存在通过爱的结合走向永恒的微渺希望。
或许,这部泪水之书,已在呼吸的极限处,见证了一种爱的信念。为了所哀思的亡者,为了自己将要成为的亡者,流下的眼泪,彻底献出了一份爱。由一个终有一死的爱者,献给其所爱的人,献给世上所有的爱者,献给爱者的共通体。
献给亲爱的伊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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