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卡特 | 我十几岁的时候,母亲教了我一样魔法
安吉拉·卡特这个作家太富个人色彩:她既精致又粗鲁,既典雅又粗鄙,既是寓言家有事社会主义者,既紫又黑。
她的长篇小说与众不同,从《新夏娃的激情》的跨性别华彩花腔到《明智的孩子》的歌舞厅康康舞无所不包;但我想,她最精彩的作品还是短篇小说。她可以光彩眩惑飞琼席卷,趁好就收。
卡特几乎一出手的作品就有完整的自我风格,她早期的短篇小说《一位非常,非常伟大的夫人居家教子》已经充满卡特式母题。其中有对哥特风、华丽语言及高蹈文化的喜爱,但也有粗俗的臭味,还有作为表演的自我。
“我十几岁的时候,母亲交了我一样魔法,给了我一个护身符,让我掌握开启世界的钥匙。因为当时的我活在怖惧中,我太年轻,太害怕太多人—比方说话轻声细语、发出气音的人;电影院的带位小姐,那时候她们制服是宽大的丝绸睡衣,模样招摇又淫荡,讥嘲着我尚未觉醒的性意识;十一月,在空荡寂寞的巴士上层的世故男人,把冰冷双手按在我毫无防卫、才刚发育的乳房上。太多,太多人了。
“我母亲说:‘孩子,如果这些人令你又惊又畏,你就想象他们坐在马桶上使劲费力的便秘德性,如此一来他们立刻会显得渺小,可悲,容易处理。’然后她低声对我说了一句伟大的宇宙真理:‘大便之前,人人平等。’
“我母亲是个粗鲁的女人,老拿叉子剔牙,晚上还习惯脱下毛毡拖鞋,伸出一根手指仔细抠着趾缝间剥落的厚皮和污垢,抠得津津有味。但她很有智慧—是农民那种粗暴但充满生命力的智慧。”
女人的声音高而清晰,像汤匙轻敲玻璃杯召唤侍者,此时停顿,沉思片刻。她坐在角落仿佛凝结的一潭阴影中,只露出纤细无瑕长又长的双腿。
银钵里一朵红玫瑰,花瓣落在血色的桃花心木矮圆桌上,发出轻柔疲惫的微弱声响,像鸽子放屁。女人重新交叉双腿,窸窸窣窣的丝料映光闪现,像剪刀刀锋,剪断任何介于其中的东西。她继续叙述。
“我小时候一直很害羞,而且寂寞,在大家庭里—足足有二十三个小孩,其中十八个已经成年!—排行居中毫不起眼,住的地方也狭小寒酸,是我父亲马厩上的阁楼。啊!”她叫道:“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躺在那里无法成眠,只有大灰马‘花斑’轻柔的低鸣抚慰我!他腿上的长毛盖在蹄子上,就像法国哑剧的小丑衣袖。”
她再度停顿片刻,稍做回想,然后继续叙述。
“很悲哀也很吊诡的是,正因为我们家那么拥挤,总是不停有人来来去去,我反而更加与世隔绝。我很孤单,非常孤单,也非常怯生生,无法掌握自己作为一个完整个体的人格。
“我内向得濒临自绝,而在我家那一大团高涨的混乱中,只有外向到充满表现欲、暴露狂的行为才会受到注意。
“我记得有天晚上,某个弟弟—或妹妹,人是健忘的,健忘的—两只光着的小脚就这么踩进晚饭要吃的汤里,好让我父母注意到他有多需要新靴子。或者新鞋子,或者凉鞋,或者袜子……”
声音消逝,而后再度涌出,带着激切的悔憾。“重要的细节—却忘了!忘了!”但不久她又继续叙述。
“可怜的孩子,弟弟—或妹妹—膝盖以下几乎全烫伤了。那汤热滚滚的,里面有包心菜叶—那汤我却还记得。还有围坐在餐桌旁的脸,那么多,那么多张脸。那汤是那么让人吃不饱,很多时候我小小的肚子叫得像响葫芦,夜深人静时我会偷偷下楼去,伸手挖一点花斑那冒着热气的麦谷饲料,悄悄自己吃。
“事实上—虽然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母亲把我的名字叫错了很多年,一直把我跟一个夭折的姐姐搞混。我那灰头发、浑身马粪味的父亲却是个讲求确实的人,在他那顶油腻的黑帽子里缝了一份我们所有小孩的名单(加上简短的描述),每次看到我都仔细叫出我受洗的名字,靠的是脱下帽子,关节粗大的手指沿着名单往下找,直到找到其中一段寥寥几字的描述符合眼前这个大眼睛、绑两根麻花辫的孩子。印象中,只有这种时候才见得到他脱下帽子。
“杰森,拿烟来。”
盘腿坐在她脚边的男孩一跃而起,消失在黑暗中,接着传来烟盒啪地打开、打火机嚓地点燃的声响。烟头红点在阴影中发亮,像表示警告的灯号—停—另一朵盛开玫瑰的花瓣颤抖,但没有掉落。
“我被迫缩回自己的世界,变成书呆子,踩着我那双已经穿裂的木屐走五里路到免费的图书馆去拼命读书,读、读、读,不管什么书都照读不误……我父亲拿着鹅毛笔往廉价墨水瓶里沾了沾,在他那份目录中我的名字旁费劲加上‘金属框眼镜’。那是慈善机构捐的眼镜。我感觉丢脸极了。
“但我彻底沉迷于阅读。那些书对我而言是那么珍贵,我都把它们抱在心口,藏在教区捐献箱里捡来的破旧背心底下,但还隔着母亲缝在我们贴身衣服里保暖、每年秋天更换的那层报纸。
安吉拉·卡特 著
严韵 译
2019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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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智在黑暗中像花朵般成长,但我觉得更加孤绝。我对精神层面事物的热爱、惊奇和不折不扣的渴望完全无法跟父母沟通—跟教师也一样,我恨他们,他们把我的脸困在金属框里:先是眼睛,然后是牙齿。
“在一分钱一根的蜡烛跳动摇曳的火光旁,我父亲又加上了‘戴牙套’这项描述。或者那蜡烛是一便士一根?还是半便士的灯芯草蜡烛?人是健忘的—健忘的。”
她又短呼一声,然后继续叙述。
“日子继续过下去,一年又一年。月经的鲜红牡丹开了花,我的乳房像幼鸽逐渐成长。我发了场高烧,他们把我头发剪短了,让我惊奇又高兴的是,新长出来的头发多了柔和的鬈曲。
“我拿下眼镜和嘴里的牙套,在花斑的饮水槽里盯着自己的倒影,模糊看见一张白皙的脸和头上的金发。我觉得害怕,因为我原本是的那个孩子死了,死了,被一个我不认识的美女取代。
“杰森,点蜡烛。”
那男孩—苗条、纤细、金发白肤—擦亮火柴,分枝烛台上的蜡烛活了过来。
她的脸是一张绘就的美丽面具,蓝色眼影下是更蓝的眼,白皙脸颊精准画着圆形红晕,散发微光的发在闪烁的钻石头冠上堆起。而钻石的火般光芒再危险也比不上她的白皙乳房,领口低及乳头的绉绸黑袍在大腿处高高开衩。
她美得就像波提切利那幅著名画作中自浪涛升起的维纳斯,只是她的美更胜一筹。她美得就像罗浮宫那座著名的娜芙提提胸像,只是她的美更胜一筹。她美得就像出自著名大师米开朗基罗之手的少年戴维雕像,以静谧眼神凝视着米兰拥挤的交通,只是她的美更胜一筹。
她慢慢将香烟摁熄在坐椅扶手上一个满是灼痕的玛瑙烟灰缸里,继续叙述。
“十五岁时,我去公园散步。在划船的池塘里,我在半克朗一小时的小船上散发美丽光芒,与一个腰间缠布的小个子棕色男人辩论我已深入研读的柏拉图作品,同时一直注视着涟漪水中自己的倒影。
“当我集中精神在自己的倒影上,我就是那个美丽的存在。我就是他者。如此顿悟自己人格存在的奇迹令我感到昏晕,仿佛酒醉,转回头来要向我的同伴提出某个精辟论点—此时我那全新的自己就像披风般滑落,我哭了,结巴起来:又变成了十岁小孩。
“我跌跌撞撞奔回熟悉温暖的马厩,脸埋在花斑温暖的鬃毛里哭泣。此时我母亲从街上进来了,双手捧满从邻居垃圾桶捡来的马铃薯皮(只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捡,她非常要强),要给花斑的麦谷饲料加点菜……母亲看见了我。
“‘苏珊,’她说,‘别哭哭啼啼了。’然后她愣住了,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一口装茶叶的木箱上,走到我身旁,近得我都能数出她鼻孔里的灰色鼻毛。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湿了,流下眼泪。
“‘可你不是我的苏珊啊!’她叫道,‘我的苏珊没长到你这么大!’她把脸埋进围裙,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但我自私地用花斑的尾巴擦干眼泪,因为母亲终于认清楚我是谁了,我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希望。
“杰森,捶膝盖。”
他立刻跪下,动手按摩她的膝盖,膝骨关节在他长长的手指下喀喀作响。一支蜡烛的火光一阵闪动,一时间她脸庞下半蒙上一道影子,像嘴唇上下多了黑色小胡子和尖尖髭须。
“‘母亲,’我说,‘我太害羞了。’印象中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对她说话。我一直重复说着‘母亲’,这词在我嘴里有种健康的感觉,就像面包配牛奶。”
“她若有所思看着我,把围裙一角揉成一条清耳屎。然后她给了我那道配方,照亮了我的人生。
“‘只要你想象他们坐在马桶上便秘费力的样子,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王八蛋就会变得无助又可悲。’她说。
“‘大便之前,人人平等。’
“这句话带给我极大的启示。我立刻冲向世界,再也不回头,牢记着这句话,以它作为人生指标。
“然后世界就像牡蛎,任我撬开享用,杰森!”
她的声音响亮,像黄铜小喇叭突然吹起。那朵盛开玫瑰终于崩散,几乎有如沉默的喝彩。女人的美强烈得近乎缺陷,因为那美实在离凡人常理太远。她膝盖的骨头互相挤压,发出轻微的咕哝声。
仿佛追忆着朦胧、轻柔、芬芳、久远的事物,她喃喃说道(与其说是对男孩讲,更像是自言自语):“啊,杰森,那些伟人的孩童大腿和婴儿屁股。你可以停手了。”
他退下。她凑着烛火点起另一根烟。他眨着眼,一手掠过头发,烛光照亮他的牙套,把他金属框眼镜的镜片照成两潭刺眼的光。他朝后退,撞上落满一摊血红花瓣的桃花心木桌。
“杰森,”她锐声问道,“你为什么盯着我看?杰森?”
他咳嗽,不安地动了动,光脚趾在厚地毯上一缩一伸。
“杰森?”问得更急了。
“那你坐马桶的样子是不是也很可悲,母亲?”
香烟自没了神经的手指间落下,她张开又闭上嘴,但发不出声音。她朝前扑倒在地毯上,仿佛一棵砍断的树,动也不动。
男孩走出门外,大笑着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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