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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性的身体要经历多少变化,才能与自我及世界和解?

焦君怡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11-06


身为女人,注定会比男人承受更多身体上的痛苦,诸如生理期的种种不适,诸如生育之痛。下体的痛苦,往往不能言说。《隐痛》讲述的就是女人无法言说的痛苦。我其实更加偏爱小说法文原版的题目,直译过来为“下体之痛”。小说在译介到不同国家之后,各国的译者和编辑们不约而同都改变了原来的题目,毕竟“下体之痛”很容易让不了解情况的读者产生低俗的联想,甚至会引起生理上的排斥感。这个题目似乎太直接,太粗暴,太缺乏美感。然而,女人几乎整整一生都在经历各种原因引起的“下体之痛”,从肉体到精神。


当然,《隐痛》中所讲述的痛苦远远比普通女人所体验的痛苦更加惨烈,更加刻骨铭心。玛丽是故事的女主角,上司突如其来的强暴成了她命运的分水岭,将她的人生一分为二。在遭遇强暴之前,她一帆风顺,面对生活,时时怀着感恩的心,纯良而温暖;遭遇强暴之后,她的人生急转直下,生命的恶意在她面前蔓延开来,渐渐将她笼罩,让她再没有喘息的机会和逃脱的可能。最终,她决定在一家三口的晚饭中下毒,选择用极端的方式了结这一切。

  

痴迷于侦探小说的女作家在故事的一开始,就为《隐痛》奠定了惨烈、阴郁的基调:玛丽死了,她的儿子托马斯也死了,丈夫洛朗命悬一线,仅存些许生还的可能。作家在开篇已然表明了结局的不可逆转。然而,在着手翻译《隐痛》之后一遍又一遍的阅读中,我仍然忍不住希望自己之前的理解出了错,故事能在某个地方出现转机,或许,玛丽不曾遭遇过强暴,一直生活在粉红糖果般的世界里;或许,遭遇强暴的玛丽说出了真相,获得了丈夫和家人的抚慰,施暴者恶有恶报;或许,洛朗察觉到了玛丽的异常,将她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又或者,玛丽的妹妹在得知真相之后,没有逼迫她向洛朗坦白,而是用坚定的爱支撑起了她的脆弱……故事似乎可以有一万种展开的方式,最终通向一个温暖的大结局,然而,事实上,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主迷惘、挣扎,一次次自救,一次次沉沦,却无能为力。


玛丽想要自救。遗忘是她最先想到的方式。遭遇强暴的当晚,她第一时间销毁了所有和强暴相关的物品,抹去了身体上一切经受过暴力的痕迹。之后,她用笑容掩饰起仓皇,继续工作,继续去朋友家聚会,继续和丈夫做爱。她以为日子久了,回忆淡了,她就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而,怀孕使她的第一次自救宣告失败。从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玛丽就认定孩子是强暴的结果。于是,孩子的存在成了她无法销毁的证据,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她曾遭受强暴。这时候的玛丽选择把无法言说的秘密装进一个盒子里,她把盒子放在最醒目的地方,期待着她爱的人能打开盒子,发现秘密。玛丽的家人似乎都察觉到了她的改变,却没有人愿意正视自己的直觉。他们每个人从玛丽的盒子旁边走过,时不时会望上一眼,却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打开盒子。第一次产检的时候,玛丽以为自己的秘密会被妇科医生戳穿,她感到惶恐和释然。然而,产检结束了,她的盒子依然好端端的,无人问津。


《隐痛》

(法)伊内丝·巴亚尔 著

焦君怡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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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之后的玛丽越来越感觉到孤立无援,渐渐走向了癫狂。她没有像文明社会的女人那样体面地处理掉这个孩子,而是试着用各种极端的方式来了结这件事情。她企图冲到马路上让自己被汽车碾压,试过从楼梯上摔下来,浑身血肉模糊,甚至试图用一把小刀,通过阴道直插进子宫,将胎盘搅碎……最终,孩子还是出生了。玛丽的家人隐隐意识到,这个母亲可能并不爱自己的孩子,这一次,每个人依然选择了回避。玛丽再一次一败涂地,于是,她毁掉了盒子,不再寄希望于任何人。


玛丽继续沉沦。当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偶尔透出些许亮光的时候,她便试着挣扎和自救。她做了种种努力,想要改变夫妻关系,让一切回到从前。然而,微光很快闪过,黑暗更加肆无忌惮,直到有一天,玛丽的妹妹罗珊娜无意中发现了她保存在电脑上的一个文件。那是玛丽独处时在安眠药和酒精的作用下写下的一封信,真实却污秽。意外的是,当罗珊娜了解到玛丽被强暴的真相之后,她对姐姐的伤痕只字不提,而是逼迫姐姐向洛朗说出事实。故事发展到这里,渐渐走向尾声,玛丽的秘密最终暴露了,然而,她深爱的家人只看到她的残忍,却看不到她伤痕累累。至此,事态急转直下,甚至于洛朗对她产生了误会,偷偷去做亲子鉴定。玛丽心灰意冷,她意识到自救的道路只剩下最后一条:毁灭。


作为一部性侵题材的小说,《隐痛》的特别之处,在于作品对于女性身份的探讨。女主玛丽在遭遇强暴之后,一边经历着内心的煎熬,一边跳出了原来的自我,以另一种视角,分别从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出发,重新审视了女性的家庭生活,最终对于女性的身份得出了新的结论,完全不同于她遭遇强暴之前的认知。


小说对于玛丽妻子身份的构建是与玛丽的性体验相联系的,叙述中大量的性描写都是压抑的,读者阅读时,足以产生生理上的不适感。故事刚一开始,玛丽就被她的上司强暴了。施暴者疯狂发泄的欲望和受害者的屈辱与绝望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冲击着读者的视觉和想象。描写并没有就此停下,作者继续用体液、呕吐物、排泄物和女主下体涌出的鲜血不断增强这种不适感。接着,在玛丽被强暴的第二天,作者再一次以同样冷漠、残酷的口吻描述了玛丽被迫接受与丈夫做爱的经过。至此,玛丽的欲望已死。性在小说中,始终伴随着征服与妥协,为故事增加了更多阴郁的效果。作者就像一位热爱探究真相的摄影师,舍弃了所有滤镜,甚至刻意避免光线对于视觉的修饰作用,让读者看到了一种真相:如果违背了女性的真实意愿,性行为本身,之于女人,几乎没有任何美感和幸福,有的只是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玛丽也由此开始了反思,她回顾了少年时代懵懂的性意识,将那时的性体验与男女之间的性行为做了对比,发现即使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女性的欲望仍旧不能得到充分满足。妻子的身份,并不能使女人获得身体和心理上的自由。


怀孕之后的玛丽濒临崩溃,她没有经过任何理性的思考就认定孩子是强奸的结果。在这种念头的支配下的玛丽,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背离传统的母亲形象。生育的面纱,一层层被揭开。


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膜拜和美化之后,生育披上了神话的外衣,怀孕和分娩的痛苦几乎被抹杀了。然而,真实的情况是,准妈妈们不仅承受着孕期的各种不适和疼痛,忍受着自己的体型越来越笨重,皮肤越来越糟糕,而且也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育儿的焦虑,以及生育潜在的危险带来的种种心理问题,几乎所有的孕妇都曾经思考过自己可能会面临的生死抉择。在现实的维度,女人拥有生育的权利,却并不真正拥有放弃生育的权利。即使在现代社会,人们也常常对拒绝生育的女人冠以恶名。分娩之后,女人成为母亲,这种道德评价更加严苛,任何不能牺牲自己照顾孩子的女人,都面临被孤立、被视为异类的危险。玛丽没法爱上自己的孩子,她感到整个世界都在与她为敌。披着神话外衣的母亲身份最终成了枷锁,阻断了她的幸福。



此外,小说还通过玛丽在职场上的遭遇,探讨了女性的社会角色,在经历了怀孕和分娩之后,女人们艰难负重,随时可能被淘汰出局。在我们所谓的文明社会里,女性的社会地位看似高高在上,然而,真正的男女平等,无论在家庭的维度,还是在社会的维度,都远远没有实现。

  

玛丽死了,作为受害者,也作为刽子手。她的痛苦,之所以不能言说,在于整个社会对待强奸的态度。玛丽害怕说出真相后,每个人会改变投向她的目光,害怕对方的怜悯,更害怕对方的怀疑,甚至误解。特别是当案情涉及下属与上司时,除了死亡,大概没有更好的方式能证明自己的无辜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强奸是一个社会的暴行,一种畸形的贞洁观,并没有因为社会不断变得文明而有多大的改观,道德的进化远远落后于科学的进步。正因为如此,我尤其要建议《隐痛》的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尽量不要加入任何道德批判。作为局外人,我们很难理解玛丽的癫狂与罪行。的确,清醒的人可以找到无数种方式活下去,更不会伤害别人。我们同样无法理解洛朗,在一段如此亲密的关系中,对于妻子的改变,他竟然能够无动于衷。我们也不能理解玛丽的妈妈,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女儿在污浊中生活,磕着安眠药神志不清,却可以不闻不问。还有玛丽的妹妹,得知自己的姐姐被强暴,却没有表现出些许的心疼,而是一味要求姐姐去坦白。小说中的很多人,一不小心,都能被扣上“刽子手”的帽子。然而,这绝对不是我们在阅读《隐痛》时应该持有的态度。我感到十分有必要提醒每一位读者:故事的受害者很多,刽子手却只有一个,就是施暴者。


玛丽原本善良、纯净的心灵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已然扭曲,她企图杀死自己的亲人,认定了这是让他们免受真相折磨唯一的方式。洛朗、伊莱娜深深地爱着玛丽,给予她空间和自由,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至于罗珊娜,谁又能保证在真实世界里,当我们身处她的境地时,会比她做得更好?毕竟那个自己信任的人,其实一直在撒谎,甚至无数次计划谋杀自己的孩子。事情总是错综复杂,人们从善良的动机出发,却往往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作为看客的我们又怎么能轻易下结论呢?


道德本身大抵是无害的,道德评价却是可以杀人的。因此,我忍不住一再提醒《隐痛》的读者,玛丽已经因为种种预设的或现实存在的道德评价走向了癫狂和毁灭,我们为什么不悬崖勒马,放过“罗珊娜们”呢?永远不要忘了,真正的刽子手只有一个。


在阅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时,我在评论中看到了“幸存者”这个词,那一瞬间,我感到眩晕。毕竟,在潜意识里,我们都习惯于屏蔽掉生命中暗藏的种种恶意,用“岁月静好”这样的念头来麻痹自己,以为那些天灾人祸只存在于别人的口中。比如玛丽,当她意识到自己即将被强暴时,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些电视画面,画面中的女人们正向人们讲述自己遭遇性侵的经历。就在那一刻,角色发生了转换,她成了“她们”。当“他者”的命运加诸“自我”的身上时,对“他者”无关痛痒的同情,变成了“自我”深深的伤痛。与此同时,作为读者的我忍不住将玛丽的遭遇投射到每一个女人的人生中,于是,我意识到,“幸存者”这个词其实可以指涉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而它之于女性,似乎显得更加沉重。


在现实的世界里,所有脆弱的人都可能成为某一次自然灾害的牺牲品,可能会深陷某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也可能成为某个反人类的个人或组织随机捕杀的猎物……然而,作为女人,还不仅如此。相对于男性而言,女性面临着更多遭遇性侵,甚至强暴的危险。2017年,发端于好莱坞的Metoo运动,让人们前所未有地关注到这个领域,成千上万的女性不再沉默,面对世界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伤痛。事实证明,无论是在经济相对落后、女性地位低下的不发达国家,还是在文明程度和现代化程度都达到相当高度的国家,女性受到性骚扰和性侵犯的数据同样令人触目惊心。


不得不说,每一个没有出生在印度或中东的女人,都是幸运的;每一个平安走过少女时代,没有变成“房思琪”的女人都是幸运的。然而,即使可以躲过歧视和战乱,躲过“李国华”那样的衣冠禽兽,作为成年女性,每个女人依然有成为玛丽的可能。在男权盛行的时代,每一个不曾遭受凌辱的女人都是幸存者。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最终会与生命中的大多数痛苦和解,然而,遭受性侵的痛苦,是另一码事。房思琪便是如此,她的青春,还没来得及绽放,就枯萎了。玛丽也是如此,怀着美好的心愿,以为会遗忘,却发现痛苦与日俱增。


原来,这世间,有一些悲伤,就像多米诺骨牌。


本文为《隐痛》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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