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死去的不止一点点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书语云中君 Author 俞耕耘
这个夏天,《隐秘的角落》为我们带来了一丝凉意:三个孩子与数学老师的“漫长的告别”,死去的不止“一点点”。
硬汉派犯罪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的童年同样不易,笼罩在父母失败婚姻的残酷阴影之下,他的一生同他的代表作《漫长的告别》一样扑朔迷离。
“文学侦探”汤姆·威廉斯跨越大西洋两岸,吸纳大量新的采访、此前未曾公开的信件和档案,帮助我们剥丝抽茧地了解这位神秘的作家。
节日期间,特别为大家推荐一篇《罪恶之城的骑士:雷蒙德·钱德勒传》图书评论,让我们一同追寻这位“失意的骑士”。
失意的骑士,执着且哀伤
汤姆·威廉斯的《罪恶之城的骑士:雷蒙德·钱德勒传》,至少兼具两种优秀品质。一方面是传记本身的文学性,它看上去就像以钱德勒为形象的小说,描写、揣测、叙事在材料的围绕中,生发出生命能量。另一面,作者兼具极高的文学品位和批评家的眼光。他不只在勾勒钱德勒的事迹年谱,更是对作家精神肖像进行考掘,对其创作经验,意识心灵反复“内窥”。这需要移情,感同身受,体会所有困境挣扎。威廉斯完美阐释了钱德勒与作品的“发生逻辑”,文本外作家的“生存境遇”,同时也对创作机制,艺术观念做出敏锐评点。
钱德勒的成功与困境其实相伴而生,就像影子与身体无法剥离。威廉斯描述的重心其实是一种“自我角力”,“自我更动”与自我憎恨。它是一切伟大艺术家的共通气质。钱德勒的写作,始终纠结在“超越”和“受限”的矛盾中。他不断尝试突破犯罪小说、悬疑小说的题材,是因为他自知这就是写作起点和风格练习,并不想把它作为全部。他设计的文学版图,应当是一种广阔的现实主义,达到纯文学的高度。他一方面为犯罪小说被不公轻视而愤怒,另一面也在指摘它的不足和套路。
从而,他试图用自己的作品给通俗小说“正名”,提出宣言。超越通俗杂志的小故事,硬汉小说的标签,与他齐名的同行,这些目标都让他越来越负重。所以,钱德勒常有才华不及抱负的痛苦。你会发现,他早期的创作方式和思路有不少问题。他的长篇是用多个短篇的主线,串联拼成,他为了某种逻辑性整体性,绞尽脑汁。《长眠不醒》的情节就选自两个短篇故事《雨中杀手》和《帷幕》。钱德勒的短篇没能再超越20世纪30年代在《黑面具》杂志上崭露头角时的高度,“他发表在《一分钱侦探故事》杂志上的故事毫无疑问也都是他最好的短篇小说”。
在我看来,钱德勒的短篇努力像一次次脚本式的写作草图,记录下他的意图和规划,这就像为油画杰作准备的素描稿。长篇融合不同短篇的做法,本质是想融合不同题材风格,突破类型文学,达到严肃文学的观感境界。这当然费劲,拼一个长篇和新写一部长篇,当然不同。同时,他希望另起炉灶,重新设置小说的题材和地域,但又不舍得放弃“马洛”这一主人公带来的熟悉感和良好接受度。
这种矛盾让他不可能彻底开辟新境和异域。换言之,钱德勒一直在有限调试杂糅一些元素,但从未摆脱侦探小说的整体框架。但这是否就是遗憾?其实不然,它也是幸事。因为,风格就是人本身,钱德勒没能彻底超越,恰好说明这个题材适合他发挥最大才能。他的心理类型和语言模式,天然契合这种小说。因为,钱德勒有不恭的嘲讽,冷峻的批判,有一双突破表象的眼睛。他总能托出洛杉矶隐藏的虚伪逻辑和罪恶本质,这种才华恰恰是对“美国梦”的最大消解和反讽。
马洛的名字既让人联想起严肃戏剧,英雄时代,同时其形象又富于人情,呈现毫不“隐恶”的高贵纯洁。他也暗合传主的气质:“罪恶之城的骑士”。钱德勒既赋予人物理想主义信条(骑士信念),又立足扎实细腻的现实观照(发现罪恶)。《重播》《湖底女人》《高窗》这些长篇虽不及《漫长的告别》声名大震,但却共同构建了马洛的心灵线索,一整套价值世界。马洛是置身其中的洞察者,揭露者和审判力量。他撕裂了洛杉矶现代生活的“遮羞布”:治理混乱、司法不公、腐败无能。马洛总以一种拒绝姿态审视外界与内心关系,他拒绝肮脏、腐化甚至是不洁的两性关系,对女性的疏离,象征对“诱惑符号”的拒绝。
钱德勒本人的情感世界给马洛的行为提供了解释可能。父母关系的糟糕给了他足够的阴影,在英国公立学校的生活让他更信赖男性间的友谊。直到他爱上了战友的继母茜茜,这远远超越姐弟恋的范畴,二人相差十八岁。茜茜并没告诉钱德勒实话,她看上去远比年龄年轻,“瞒报骗婚”让大作家一度崩溃。可是这并不影响二人的情感基础,即使钱德勒中途有过不忠,但茜茜始终成为他创作的源泉和情感依托。
“在他的小说中,故事氛围的营造和人物的塑造远比剧情和推理重要。尽管《蓝色大丽花》在氛围营造方面做足了功夫,台词也有不少闪光点,但是人物的刻画却是这部电影的扣分项。”“雷有一项特别的天赋:他写的对话被表演出来后都显得自然而有说服力。”威廉斯的评价至少说中了钱德勒的“短长”,在电影剧本的创作改编上,他并非总能得心应手。甚至,钱德勒得靠运气,靠酒精麻醉,靠好莱坞的美女,才能疏解创作困境和疲顿。电影《双重赔偿》的成功,并不好复制。反讽的是,这部电影的诞生建立在钱德勒对原作者凯恩的冷嘲热讽和极度不屑之上。他是怀着反感和愤怒改造了凯恩。
威廉斯揣摩着钱德勒脆弱的自尊,强烈的野心,微妙的妒忌以及受挫的沮丧。这大概是文人最复杂、最典型的集体潜意识了。“雷想必被编剧同事们视作怪人”,他得带上酒,躺在沙发上写作,对着录音机口述。这种艺术家的懒散特权,显然不符办公室工作的条条框框。他可能被孤立,“他的年龄和他的羞赧(会被人当作自命清高)也会让新同事进一步疏远他”。而来自搭档怀尔德居高临下的“指教”,更让钱德勒不堪忍受。“(钱德勒)确实是个易怒且不好相处的人,而当他同较为年轻却经验丰富的人共事时,这种挫败中带有一丝嫉妒的情绪意味他也在勉强保持镇定自若。”
威廉斯的猜测很有意味,他是在人生反差和经历中理解钱德勒的。钱德勒当过石油公司的经理,体验过商界得意时的“高高在上”,他的和善是家长式对员工的关心。然而,当他重回“办公室生态”时,就显出很大落差和不适。现实并不符合期待:小说家理应被同事尊重,但怀尔德只把他当成助手。接受好莱坞的邀约,其实只是钱德勒小说计划遭遇瓶颈的“人生换挡”。持续的换季迁徙移居,让他和茜茜需要更多美元。事实上,钱德勒在好莱坞透支了健康,重拾起酗酒生活。
钱德勒需要重回长篇小说的志业,《漫长的告别》说明了他创作的高光时刻。这种告别其实更有象征意味,要告别古典式的解谜推理、虚假造作的语言对白、闭门造车的脱离实际。在我看来它就像一种“自赎”。钱德勒的小说理念建立在精英雅正的品位上,他对通俗小说的局限心知肚明,对来自严肃批评家的轻蔑不屑,又感到愤懑。他一心想实现对犯罪小说的突围,但是在长期酗酒、几次轻生后,终究成了一种未竟的抱负。这可能就是这部传记的力度所在,威廉斯把钱德勒的悲剧性和“未完成”,写得如此动人萦怀。他正是这样失意的骑士,执着又哀伤。
作者:俞耕耘
文章刊于2020.6.20日《解放日报》,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