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芬克尔认为,日常生活是寻常、有序、可描述、可说明,可观察报告的。这一在昆明打工的哈尼族彝族农民工群体在城市空间的日常生活,可以用千篇一律的工作与丰富多彩的休闲娱乐两个方面来总结。
彝族哈尼族农民工群体从工作生活空间相对“有机”的村寨来到城市,工作和生活空间隔离呈现一种相对碎片化状态,且在一种宰制化被规训化的工作空间中,他们觉得工作“无聊”。年轻打工者们以德塞托的“假发”策略作为日常生活实践的“战术”,征用了手机这种具身媒介以暂时逃脱结构性的工作状态。上了年纪又都在昆明服务业场所的打工者则是利用午休时间,在城市的小区、人行道、街边树荫处等,三五成群地唱歌、跳舞、刺绣,开启属于他们的休闲时光。通过交流、表演和狂欢,他们成功地实现了对“碎片空间”的“占领”,并将其转化为“复合空间”,成为他们的交流空间、休闲空间、娱乐空间、才能展示空间和各种行为上演的舞台。“洗碗” 是女性打工者从事最多的“工种”。她们每天的日常,如一位访谈对象所说的:“早上八点多起床,九点钟就出门去餐厅,九点半点名。开始捡菜,打扫卫生,包装一些碗啊,筷子啊之类的,十点左右开始吃早饭,之后就等着营业。中午饭结束后开始洗碗。下午两点左右就休息了,就去和老乡玩了。四点半左右开始上班,点名,然后吃晚饭,吃完差不多五点开始营业。客人边吃(我们)就边洗碗,一直到九十点。有时候老板让厨房煮点米线、面条给我们当宵夜。吃完回去洗洗就睡觉。每天都是这样,上班、吃饭、睡觉,无聊得很。也没有假期,一个月可以休两天,但不能全天休,要半天、半天的休,早上不去了就下午去,下午不去了早上就要去。”
男性打工者从事最多的“工种”,是被他们称为“托运部”的工作。地点主要集中在和村外围数十个规模较小的物流托运点,负责上货和卸货,一般有一个工头领着七八个人为一个组,以装卸一辆车的货算钱,然后由工头分给自己的组员。常文财是其中一个工头,手下有8个人,来自乐乡的布村、龙村。“我们就是靠力气吃饭。前几年年轻身体好,这几年搬搬东西腰杆疼。有时候一天有一车,有时候几天才有一车货。有货的时候搬一天回去倒头就睡着了,啥都不想干了。没货搬的时候就过去找他们玩,在这边也无聊。”
常文财所说的“过去找他们玩”就是到国际贸易会展中心附近和老乡们聚会。他的妻子在附近餐馆“洗碗”。距离和村的某“托运部”约2千米,骑电动摩托不用十分钟就到了。《日常生活与手机实践: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农民工民族志研究》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打工者对自己的工作都谈不上满意或喜欢,打工仅仅是谋生的手段,“好玩”是他们选择工作点的重要考量因素。“挖地不爱挖就来这里洗碗,这一片都是老乡,好玩一点,挖田么不好干,钱也没有几个,就在这里干了。”
他们都不太喜欢聊自己的工作,认为“天天一样很无聊,没什么好讲的”。几乎不在朋友圈发穿工作制服,在工作场景或以工作为背景的照片。“无聊”是他们形容工作用得最多的词。彝族哈尼族村寨生活充满矛盾和多样性,但总体较之城市来说是“有机的”,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紧密,生活劳作空间有区隔但相连。他们来到城市,工作和生活空间隔离,“人对事物的体验也完全改变了,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失去了完整性和连续性,原初人类在大地劳作或进行手工制作时所经历的完整过程,被重复和局部的劳作所替代”,呈现一种“碎片(Fragment)”化状态。他们觉得“无聊”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不仅是在昆明打工的这一群体,远在广东化妆品厂流水线上工作的阿芝则更能体会这种“一个生产线上的工人只是一部大机器上的附件,被锁定在一种功能”的更彻底的“碎片”化工作:
“我在惠州的一个化妆品厂做包装工作。就是给擦脸那个瓶子一个个装在纸盒子里,盒子是平的,要打开折好,瓶子装进去又盖好。一天下来要装几千个吧,反正开始的时候手经常都会抽筋,第二天手指都觉得不会动了,要活动半天又才能动。工厂是计件算工资,我手脚快,一个月连上加班费全勤奖什么的有3000多元,最多的一个月有4000元,还不错了。就是上班的时候太无聊了,手不停地做,要戴口罩也不能讲话。还有在这边天气太热了,我们包装车间都没有空调的,灌装车间有空调,老板怕化妆品坏掉嘛,就是把化妆品那膏体装在瓶子里面,他们是用机器操作,所以也不咋个累,工资还比我们高。其实还不是关系,老板是广东的,但是厂长副厂长一个是湖南的,一个是四川的,好车间的都是他们老乡在,连班组长也是他们老乡。”
从阿芝的叙述中,在省外工厂存在族群区隔与地缘关系网络,因为被认定没技术而无法进入工资高且工作环境好的车间,只能在工作环境差无空调的车间,从事简单重复无技术含量的工作。让阿芝高兴的是2015年后整个厂区Wi-Fi覆盖。“上班不许玩手机,我就带着耳机,耳机线从工作服的领口拉出来,穿过口罩,帽子拉低点,稍微再拿头发遮一下,就看不出来了。边包装边听音乐啊,听喜马拉雅上的讲故事。我还可以直接听电视剧,我只要记住他们的声音就可以了。《花千骨》几十集我基本都是上班听完的(笑)。”
阿芝应对“无聊”工作的策略就是上班戴耳机听歌、“听”电视剧。这种日常生活实践的“战术”就是德塞托笔下的典型的“假发”。德塞托认为雇员们借助“假发”这种弱者的艺术,达到成功地将自己置于周围的既定秩序之上,避免被既定机制的权力彻底压制的目的。日常生活并非被自上而下的宰制力挤压得索然无味,而是吸纳规避,充满了生活的诗学;并非革命与推翻,而是狡黠与创新,在给定的舞台空间即席书写与舞蹈。“做保姆比以前在馆子清闲得多。平常她(女雇主)家小娃娃一两点就午睡了,最少睡两三个小时,这段时间我就会没事干,看看电视,玩玩手机这样的。我不会绣花,也不怎么出去和老乡玩。晚上七点左右吃完饭,她会带着娃娃出去玩,八点半九点才回来,我就给他洗个澡。然后我就彻底没什么事情了,在床上玩手机了,和我姑娘儿子视频聊天呀,看电视剧呀。所以每天其实没什么事。”
据访谈统计,除了微信是这一群体智能手机上必备的软件外,用得最多的是优酷视频、QQ音乐、全民K歌。智能手机和这些软件在调节他们生活的同时,模糊了工作与生活的边界。阿祖在的朋友圈发的最多的是在女雇主宝马车上的自拍。可以“自由”玩手机,或许是她满意这个工作的原因之一。但阿祖的雇主黎女士对她最不满意的恰恰是阿祖对手机痴迷。“一天抱着个手机玩微信,看电视剧,经常喊多少声都没反应。天天用手机放那些难听的歌,特别难听,简直是噪音。还有和她娃娃、老公视频,声音多大,烦都烦死了,有时候想帮她手机砸了清静点。”
但由于保姆难找,而阿祖聪明学什么都快,又做得一手好菜,黎女士再不满意也只能忍着。阿芝以上班戴耳机听歌“听”电视剧,作为日常生活实践的“战术”,征用了手机这种具身空间以暂时逃脱结构性的状态与身份,从而将自己“联结到一个更大的世界,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世界,都是一条移动超越地方价值与期待的途径,即使这个逃脱只是暂时的”。阿芝的父母及和她父母年纪相仿的老乡,大多在昆明的餐馆、托运部等场所打工。他们利用下午2—4点的午休时间,在城市的“碎片空间”,确切地说是工作地周边的小区、人行道、街边树荫等处,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唱歌、跳舞或刺绣,开启属于他们的休闲时光。对他们而言,这些城市人眼中的碎片空间,意义非同一般。身处其中,他们自在、自乐、放松和愉悦。通过常常被市民视而不见的种种不起眼、重复、异样甚或喧哗的活动,他们成功地实现了对“碎片空间”的“占领”,并将其转化为“复合空间”,成为他们的交流空间、休闲空间、娱乐空间、才能展示空间和各种行为上演的舞台。空间是一个被主体性的日常生活实践了的地点,在几何学意义上被规划了的街道被转化为空间。“空间以特有的方式凿通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人们可以通过身体在空间展演的姿势,倚仗主体性行为,通过日常生活的叙事,分类系统以及隐喻来赋予这类空间意义……改变空间的安排或建立新的空间来表达他们的生活需求”。彝族哈尼族打工者对昆明城市空间的“占领”和特色鲜明地使用,是探讨日常生活实践和空间意义构建很好的个案。 “乡下移民想到争取城市空间,最有效的武器就是个人实质具体的存在……造就可以轻易变动的空间,也造就了社交的机会。”当个体离开某种情境而进入另一种时,会敏感地依据特定环境来调整自我的外在形式,个体面临多少种不同的互动场景就会有多少种自我呈现,场景的多元可能导致自我的碎片化,裂变为多元的自我,人们巧妙地利用这种多元化创造了独特的自我身份认同,把不同场景的元素融合成一个整体的叙事。对城市人来说,他们是“无形”又“无声”的一个群体。同样,此刻处于小群体中的他们也视周围人于无形,两个群体之间是彼此时空疏离的。在城市这种“碎片空间”的实践,无非想让因城市解体的共同体部分回归,抱团取暖,得到归属一个群体的安全感。本体安全感是所有文化中大部分人类活动的基本特征。本文节选自《日常生活与手机实践: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农民工民族志研究》,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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