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悉知沉默的裨益,却畏惧被其妨害
沉默之于古人是一种裨益,他们善于感知沉默,挖掘其蕴含的话语力量,并使之转化为良策。
高山的沉默、大海的沉默、落雪的沉默、日落的沉默、城市的沉默、无知的沉默、恋人相顾无言、天灾人祸后绝对的沉默……沉默,所有人类都有过的共同体验,因为无声而被忽视。其实,这“无”里蕴含了万千思绪,百转千回。
法国历史学家阿兰·科尔班借助闪光的思想絮语,带领读者品味沉默的缤纷滋味。《沉默史:从文艺复兴到现在》既是优美的散文也是广博的文化史,科尔班号召读者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去倾听一段别样的历史,他在书中探究沉默及其声音与意义,不仅试图挖掘一个难以捉摸的多面概念的来龙去脉,同时深入其哲学、神学和文学领域。
《沉默史:从文艺复兴到现在》
(法)阿兰·科尔班 著
胡陈尧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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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历史都试图解释。但在情感世界面前,它也应该,或者说尤为应该令人感知,特别是在内心世界消失之际。这便是为何大量启示性的引文这般不可或缺。唯有通过这些文字,每个人都令其感官经受考验,才得以理解过往的个体感应沉默的方式。若不浸入那些有着真正审美追求的作家的作品,对其加以引用,我们又如何能更好地感知沉默?
我们应当重新学会沉默,也便是,成为自我。
译后记
作为法国当代表征史研究专家,阿兰·科尔班热衷于对新型史料的采撷与释读。他保持着一贯的敏感与细腻,擅于从自然和情感世界中洞悉历史的真相,从其研究对象中便可见一斑:气味、海水、钟声、草木、愉悦……这一次,科尔班将目光投向了一个更为隐秘、深邃且尤具诱惑力的场域:沉默。沉默不只是安静:安静是一种表象,是话语的缺失,沉默则是一种情绪,是体悟式或策略性的;安静之人往往是天性使然,沉默者则怀抱某种目的,尽管他或许并不自知。随着声音革命的兴起,沉默日渐式微,却并未消失殆尽,它仍停留于自然界的某个角落,或是潜进文字里,没入画像中。科尔班引导读者走向过去,追忆过往之人体验和感知沉默的方式,继而挖掘沉默的丰饶之力。译文已毕,略有几点体悟,关于作品,关于翻译,也关于沉默本身。
史与诗
从基本体制和写作动机上看,历史与诗似乎总是相悖的,或至少是各有所重。此处的“诗”并非狭义上的诗歌,而是指向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广义之诗。20世纪末以来,法国的表征史研究逐渐升温,成为“新史学”浪潮中不可忽略的一股建构力量。表征史学家批判年鉴学派对社会科学理念和方法的过度依赖,主体在严格而固化的结构中丧失了自由,研究对象也因此失去其“本真”。基于此,以科尔班为代表的学者强调“表征”(représentation)的重要性。法文中的représentation代表着艺术符号与相应现实间的联系,此种认知下的历史研究并不直面现实,而是尝试从现实的表征中汲取养分,经由表征的迂回触及更深层的现实内核,而这自然促使研究者广泛地将目光投向文学与艺术世界。《沉默史》一书的体量精巧,却有着超过三百处引注,其中文学作品占据绝大多数,读者可以读到一连串熟悉的名字:雨果、瓦莱里、波德莱尔、加缪、普鲁斯特、格拉克、里尔克、梭罗……与此同时,《圣经》与希腊神话中的形象、印象派与虚空派画师的笔触也点缀其中,这或许都与某些持惯性思维的读者的阅读期待有较大出入。科尔班在开篇即为自己辩护,“长久以来,历史都试图解释。但在情感世界面前,它也应该,或者说尤为应该令人感知”。科尔班的研究是浸入式的,不做多余的伦理或价值判断,而仅是呈现,调动感官,让历史自行发声。
但显然,即便充满“诗情”与“画意”,这也并不是一部文学史或艺术批评著作。作为一种符号,“表征”必然指向一个更抽象、更纯粹、更真实的本体,科尔班所关注的并非诗之本身,而是诗的背后更为广阔的现实世界。传统的历史研究者力图直抵现实,以求历史的真实性与可追溯,变动不居的诗是他们所畏惧的成分。然而,现实是否可被直接触及?剥离表征的历史是否必然具有更多的真实性?科尔班有意模糊了现实与想象的边界,在《沉默史》中,主体的沉默淀积在环境的沉默里,投射在客体的沉默中,读者自感迷失于感官世界,成为沉默的俘虏,而这也正是科尔班的目的所在。至此,历史不再是刻板、僵化的既死之物,主体的感官与生命介入其中,参与沉默史的建构(抑或解构)。在这一点上,表征史并不比社会史缺乏真实性。
此处我尝试援引惠特曼《草叶集》中题为《给一个历史学家》的一则小诗,或许能在某种层面上与我们的主题有所呼应:
沉默的动态性及其面向
为洞悉表征背后社会体制的生成与变迁,厘清情感与现实之间的逻辑脉络,表征史倾向于关注某一既定时代人类的集体选择。科尔班注意到,沉默之于古人是一种裨益,他们善于感知沉默,挖掘其蕴含的话语力量,并使之转化为良策。然而,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声音图景已发生了深刻变化,人类开始制造出越来越多不同种类、节奏与调式的声音,使之成为丰盛物质世界的组成部分,这一集体选择挤压了沉默空间,使其愈发狭窄。外部空间的变化催生了某些更为内在的改变。关于古人对沉默的策略性应用,科尔班所引述的《廷臣论》中的例子颇为典型:在宫廷内,沉默不只是一种戒律,更是廷臣提升道德与智识,赢得他人赏识的策略;即便某人愚钝不已,在沉默的庇护下,他都能成为别人眼中的智者。然而,回到当前时代,该种沉默策略似乎并不始终奏效,甚至可能相反地制造阻碍。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主动表达,通过话语的流动传递自身诉求,另一部分人则陷入无休止的“内卷”中,后者并不比前者缺乏言说的欲望。策略性的沉默变得鲜见,因为保持沉默即可能意味着被忽略,意味着价值损失,甚至在极端情况下被视为某种神经官能症的表征。
现代人似乎陷入了一个难以解除的矛盾:悉知沉默的裨益,却畏惧被其妨害。为何在当前时代追忆沉默?如何为沉默及其价值进行重新定位?这是《沉默史》一书旨在解决的核心问题。基于对人类感官以及部分沉默“律令”的历时性考证,科尔班提出了一个颇具创造性的观点:“沉默及其带来的裨益只是一种间歇性的需求,取决于时间和地点”。在我看来,这是全书的点睛之笔,遗憾的是科尔班并未进一步展开论证,我们可尝试将其解读为沉默的“动态性”。法国语言学家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曾强调话语所具备的动态性:“所有人都以独特的方式创造着他们当下的语言,每次都有所不同。在一生中的每一天向某人道早安,每一次都是一种新的创造。”同样,随着外部环境改变,沉默的内涵与价值也处于不断的更新与嬗变之中,过去的某些益处或被新近的制度消释,新的沉默面向却得以拓展。基于此,一劳永逸式的定性思考将是徒劳,唯有于动态中把握沉默的质地与构造,明确其价值面向,我们才能够悉知并利用其中更甚于话语的精神力量,才得以经由沉默——如科尔班所说的——成为自我。
“静水”在任何时代都可“流深”,它们只是流往了不同方向。
关于翻译
科尔班是世界范围内被译介最多的史学家之一,其作品具有广泛的受众,这与他专注于感官和情感世界的探索不无关系。历史不应成为古董店里的风雅之物,历史研究不仅需要“向上提炼”,也需要“向下兼容”,科尔班的作品无疑正彰显出这种兼容性。翻译科尔班的作品是一种愉悦,因为译者极少能在一项翻译工作中同时享有史学的视野与诗学的浪漫。但与此同时,这种愉悦也是沉重的:如何处理著者所引述的大量背景不同、风格各异的诗性文字?如何把握引文与科尔班本人创作风格间的联系与差异?身为译者,即使某部作品仅被援引了一词一句,我也尽可能地尝试了解原作的基本内容与整体风格,忠实于其中沉默的内涵与品性。至于那些力不能及的,或许也仅能报以沉默。
本文节选自《沉默史:从文艺复兴到现在》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