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春初新韭,秋末晚菘”
汪曾祺将近七十岁,才出版了第一册散文集《蒲桥集》。在这册文集的封面上,汪曾祺应出版社的要求,写过一段介绍语,极为精彩:“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虽非定论,却有道理。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这册出版于1989年的《蒲桥集》,不仅所收文章在汪曾祺散文集中堪称上乘,且装帧版式的小巧、文雅和质朴,也是颇可称道的。汪曾祺生前出版的诸多散文集,此一册从各方面来看,都是值得赞赏的。今人若有重印旧书者,汪曾祺1989年的这册《蒲桥集》,便是值得复刻的。
在《蒲桥集》的《自序》中,汪曾祺也曾这样写道:“我写散文,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又说:“我写散文,是捎带脚,写的时候,没有想到要出一个集子,发表之后,剪存了一些,但是随手乱塞,散佚了不少。”汪曾祺以小说名世,而他也是用心经营小说的,对于散文的写作,则多是乘兴而作的。在其生前,他的散文《老舍先生》《人间草木》《故乡的食物》《泰山片石》《钓鱼台》等,曾被一些选刊或散文年选收录,引起一些关注;《沈从文和他的〈边城〉》《老舍先生》《故乡的野草》《天山行色》《多年父子成兄弟》等散文则获得过所刊发刊物的优秀作品奖。另外,汪曾祺还在几家报纸副刊刊发过诸如“桥边杂记”“蒲草集”“四时佳兴”这样的专栏。相比他的小说的影响力,他的散文影响,在其生前是大为逊色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汪曾祺的散文不值得我们重视,反而他的一部分散文,是可以和他的一些小说名篇并列的。
汪曾祺的散文佳作,可列第一的,应为《昆明的雨》。这篇散文写得行云流水,很像一首极美的抒情诗。汪曾祺写早年在昆明读书时的印象,但只取“雨”这个独特的意象,而他写雨,又特别写昆明雨季的仙人掌、菌子、杨梅、缅桂花,以及他在昆明读书时的联大同窗,其中饱含着一种特富暖意的深情。汪曾祺对这篇《昆明的雨》也是很满意的。在他后来所写的散文《泰山片石》中,就有所流露。在这篇散文中,汪曾祺写他在泰山参加一个“散文笔会”时,住在山上的一个宾馆,其中便发生了这样一个小插曲:“一个叫米峰的姑娘戴一副眼镜,我戏称她为学者型的服务员。她拿了一本《蒲桥集》来让我签名,说是今年一月在泰安买的,说她最喜欢《昆明的雨》那几篇,说没有想到我会来,看到了我,真高兴。我在扉页上签了名,并写了几句话。”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偶遇一位知音,这对于作家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欣喜的事情。
可列为汪曾祺散文第二的,应是他纪念老师沈从文的文章《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这是沈从文去世后,汪曾祺所写的一篇悼文,并不见悲情,而是全文充满暖意,这是一种对于沈从文的特别敬意。汪曾祺在文章中写了沈从文的一系列小事,“娓娓道来,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将一个“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写得分外动人,这是他对于沈从文先生的一个特别的总结,也是高度凝练的概括。汪曾祺写沈从文对于家乡的爱,对于学生的关心,对于稿费的处理,对于写作的“耐烦”,以及生活的简朴、性格的坚韧、待人的阔达,等等,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却令人印象极深刻。这种以小见大的写作,更显出写作者的敏感和深入。汪曾祺的这篇散文,是可以和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张爱玲的《忆胡适之》这样的名篇相提并论的。回忆沈从文先生的文章,汪曾祺还写过《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我的老师沈从文》等,也都是很好的。
汪曾祺还有两篇谈论沈从文文学作品的文章,亦是甚好。其一是《沈从文和他的〈边城〉》,另一则是《沈从文的寂寞》,前者谈论沈从文的小说,后者则谈论沈从文的散文。这两篇文章,显示出汪曾祺在艺术鉴赏方面的极高修养,他对于沈从文先生文学作品的分析,可谓深入而细腻。对于小说语言的分析,乃是追溯源头,细加论述。而他谈论小说结构,又有这样的妙论:“有人说《边城》像一个长卷。其实像一套二十一开的册页,每一节都自成首尾,而又一气贯注。——更像长卷的是《长河》。”这则论述,不但体现了其对于小说叙事结构的深入研究,而且还体现了在艺术各个方面能够融会贯通的修养。《沈从文的寂寞》则代入了论者汪曾祺的生命体验,故而颇为深情。他总结沈从文的人与文都有一种“抒情气质”,这种气质是“从不大计较个人得失荣辱”,“能经受了各种打击磨难,依旧还好好地活了下来”。他甚至把沈从文晚年的文物工作,形容为“抒情考古学”。
《一个暑假》在汪曾祺的散文中很少被关注,却是可以列为前三名的。这篇文章记在他小学毕业的暑假,曾给他短暂教育的乡村文人韦鹤勤。文章虽然很短,但信息量是极大的,其中写到了弃教从商的革新派人物三姑夫,也写了韦先生给他讲古文、教习字的往事。这其中人物的一新一旧,似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最后汪曾祺点到了韦先生在抗战中的作为,又终于殊途同归,亦传达出他早年接受教育的特殊根基和背景。此文中还有汪曾祺的一首短诗和一小篇为此诗所作的注解,都是很文雅亦很特别的,令人想起周作人在《玄同纪念》一文中的同样做法。汪曾祺曾写过数篇关于当代文人的纪念文章,诸如《老舍先生》《才子赵树理》等名篇,都能特别传神地写出人物的性格特点,但这篇《一个暑假》却是更为特别的,记其早年在一个很短时间接触的一个旧文人。在无话可说的情况下,汪曾祺写出了一种风云气象。
《一辈古人》也是记人之作,亦可列汪曾祺散文前茅,格调不输前面三篇。此文分三个篇章,分别为《靳德斋》《张仲陶》《薛大娘》。三篇文章,三个故乡人物,靳德斋习武,张仲陶学文,而薛大娘不过一个乡下妇人罢了。汪曾祺写三个普普通通的乡下人物,质朴而无铅华,尤其是这个薛大娘,在传统观念中简直有些伤风败俗了,但在汪曾祺的笔下,却是自自然然,天性烂漫,也敢做敢当,他甚至还用了“一股英气”这样的特别评价,人读后竟然有了一种清新脱俗的感受。这篇《薛大娘》,真可以和汪曾祺的小说名篇《受戒》和《大淖记事》相提并论,虽然这不过只是一篇很短的散文。汪曾祺在文章中说他写小说《岁寒三友》,其中的一个人物命运,与他对于张仲陶的评价是一致的。汪曾祺小说中的人物,不少都是有原型的,有的人物,汪曾祺写了小说,后来又写了散文,如果能够细细对比,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故乡的野菜》是汪曾祺的一篇谈吃代表作,可拔得此类散文的头筹。汪曾祺是一个乐天的生活家,他对于戏曲、美食、旅行、字画都有着特别的爱好,并写过不少的好文章。尤以谈吃文章,别有韵味。汪曾祺不但喜好烹饪,而且乐于钻研,甚至还曾起念编写一册《中国烹饪史》,但终未果。之所以将这篇《故乡的野菜》作为其谈吃美文的代表之作,乃因此文最初是参与江苏《钟山》杂志的一个同题文学写作项目,与汪曾祺这篇文章同题的作者,则是现代散文可推首席的周作人。但汪曾祺胆量并不小,不但写出来了,而且还有一点欲与比高低的决心。这样的事情并非特例。他曾写过一篇《湘行二记》,其中两篇小文章,竟分别以古文名篇《桃花源记》与《岳阳楼记》名之。评论家李陀读了,认为汪曾祺“骨子里又好胜又好奇”,且他读后的感受,“竟高兴得近乎手舞足蹈,那心境如一个游人无意间步入灵山,突然之间,眼前杂花生树,春水怒生。”
本文节选自《雨窗书话》,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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