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世界中的好女人
电影《圣母》剧照
茱斯蒂娜是一个男人世界中的好女人。她的一生就是因其作为女人的生活境遇而殉难。
1791年版《茱斯蒂娜,或贞洁的厄运》中的茱斯蒂娜是一个美丽而贫穷的孤儿,活生生的一个改头换面的公主,但这个灰姑娘身上的灰尘已成为皮肤的一部分。
她是一个颠倒的暗黑童话的女主人公,而童话的主题是不自由的厄运。茱斯蒂娜踏上了痛苦的朝圣之旅,旅途上提供给她的每一个避难所结果都是一座新的监狱,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一种奴役形式。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意象是用以逃跑并暂时安全的道路,强奸的场所——森林,以及囚禁和痛苦之地——堡垒。
她只有在路上逃跑时才是自由的,尽管存在危险,她永远在逃的路却总是比她找到的解救她的避难所更安全,那些地方带给她的只有疼痛、屈辱和男人粗野的生殖器宣泄,这些男人带着对女人的憎恨和强者对弱者纯粹而无情的仇恨,正是他们发明了要女人遵守的规矩。
她总是受惩罚的对象,可她只犯了一桩罪行,而且还是非自愿的。她生为女人,要为此不停地遭受惩罚。这个无辜的姑娘为夏娃的原罪(可能是虚构的)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她该付出,她持久而模范地在十字架上受难使她成为女性基督,而那个拥有男权的严厉的神绝不会抛弃她,他专以折磨为乐。我们对这种景象的反感并非与它包含的令人不快的真相无关。
富人负担得起良善,穷人必须尽其所能地改变。茱斯蒂娜的女性气质是一种只对负担得起的人开放的行为方式,她毅然、英勇地排除万难去维护资产阶级处女的角色所要付出的代价是被单独囚禁在自己女性气质的牢笼中,这种孤独只有通过虐待者的频繁光顾才得以缓解。
01
她的生活被偶然所控制
如果她的苦难本身是一种征服,那它就是对她自身的受虐狂式征服。茱斯蒂娜好像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世界的贤妻,她的忍耐最终耗尽了虐待者的心机,尽管这是一场消极的胜利。虽然这个世界不让她正当地谋生,但是它允许她体面地死去。在终身奴役的最后一幕,她正在帮姐姐关窗户挡住暴风雨,就在此刻雷电击穿玻璃刺透了她的身体。
她的生活被偶然所控制,路上的偶遇,侥幸越狱,意外遭雷击。她偶然从一个主人转到另一个主人残酷的手里,而她的天真无邪如此完美无缺,以致阻挡了对敌手的力量和恶意的预知。茱斯蒂娜的生活在开始之前就注定是沮丧的,就像是一个除了幸福婚姻别无更好祈求的女人的生活。她总是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偶遇者身上,寄托在假定会保护她的恩人身上;可是她遇到的都是强盗、老鸨、厌女者和强奸犯,而且她从这些冒险活动中学会的不是自我保护而是自怜自悯。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生活,她的贫穷和女性特质共谋,剥夺了她的自主性。她始终是自己从未作为经验去经历的经验的上当者,她的天真无邪使经验无效而且把经验转变成了发生在她身上却没有改变她的事件和事情。这是大多数女人共同的生活经验,这种经验总是在他者无形的存在中施行,而他者则为他们自己提取出她的经验意义,从而减损了所有的意义,以致引诱、分娩或婚姻这些大多数女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和生命的不同阶段在诱惑者、父亲或丈夫的生活中不过是边缘事件。
茱斯蒂娜的不孕象征着她不能被经验所改变。在10年强行的性活动中她没有怀孕,这是她常年保持童贞的一个方面,然而这个特质既是积极的也是消极的。强奸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她那不妥协的奇异。她是一个自由的女人,尽管她对此不知不觉。
然而她的自由是别人强加于她的,她并没有为自己去夺取自由。正如对她的惩罚一样,她的自由也是非自愿的。从她所代表的女性特质的理想化角度来看,她的自由就是对她的惩罚。她是一只突然放归危险森林的被珍爱的笼中鸟,她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简直是一个奇迹。
茱斯蒂娜的知觉器官是心灵,禁止她从事某些她觉得不道德的活动,她的自传说明了一个只遵从心灵美德提示的生命存在的道德局限。这个心灵是情感器官,不是分析器官,它从未提示她要为她声称赖以为生的原则牺牲自己。
02
她的同情总是会使对象丧命
在为德·热尔南德伯爵服务期间,她深深地同情被他折磨的妻子。即便如此,当伯爵命令她去脱光那个不幸的女人的衣服并把她带到他那里时,茱斯蒂娜说道:“尽管我憎恶所有这些恐怖之事……但除了最大限度地顺从我别无选择。”她别无选择,因为如果她不这么做,她自己就会遭受惩罚,而且她无法想象如何才能以亲历小痛为代价去为德·热尔南德夫人缓解片刻的痛苦。
她的心灵是毫无节制的,如果它不让她为自己的肉体附上交换价值,那么它也不会让她为自己的受难附上交换价值。它是被视为她自身部分条件的自在之物。因此茱斯蒂娜毅然规避了自我牺牲的购买力;但她有过选择。茱斯蒂娜本来可以对德·热尔南德伯爵说“不”并且拒绝做他的帮凶,可是她并没有这么做。她也根本没想过要这么做。她对痛苦中的他人没有认同感。
当心灵看见他人受难时,心灵的利己主义看见自己在受难;由于它能够与他人共情,因此学会了同情;于是心灵稍稍脱离了它的利己主义,暂时与世界相遇。然而预见自己可能会受难,心灵彻底融化,为了自我保护再次退缩到利己主义之中。
在热尔南德家,茱斯蒂娜的同情只是成功地恶化了德·热尔南德夫人和她自己的处境。她带着一封德·热尔南德夫人写给自己母亲的信出逃,德·热尔南德夫人希望她的母亲收到信后会来解救她们。那天清晨,茱斯蒂娜逃离花园时热尔南德发现了她,恰似上帝在清晨的花园中捉住初次违抗权威的亚当。可热尔南德以为这个姑娘是个鬼魂。正如萨德笔下所有的浪荡子一样,热尔南德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他惊恐万状、孤立无援,几乎任由茱斯蒂娜摆布,如果茱斯蒂娜没有在他认出她之前就体若筛糠,甚至在被指控之前就说道:“啊,主人,惩罚我吧。”她甚至没有趁热尔南德困惑之际毁掉携带的获罪信件。
《茱斯蒂娜,或贞洁的厄运》
她刚请求惩罚,热尔南德便释然了。现在他知道自己是谁了;她告诉了他,还说他是她的主人。而且她告诉他如何对待她,让他惩罚她,可他还是不确定他为何要这么做。他怀疑茱斯蒂娜一定是在向外界寻求帮助,但他需要证据。“我想说我什么也没有,可是热尔南德发现了我胸口的手帕上方露出的那封要命的信件,于是一把抓过去读了一遍。”她也没有试图阻止他这么做。她带着身有缺陷之人的谦卑,总是想息事宁人。她自己所受的惩罚将会是死亡,尽管像以往那样她又死里逃生,可是她试图帮助的那个同样无辜的女人所受的惩罚是无从逃避的死亡。茱斯蒂娜的同情总是会使对象丧命。透过自己的无理性,心灵发现自己竟然是它所憎恨的残酷道德的同谋。
03
她总是去做别人叫她做的事情
在伪币制造者罗兰的城堡里,茱斯蒂娜有好几次谋杀他的机会。有一次,她只要尽力不作为就能杀死他。他想让她玩他最喜欢的“割绳”游戏。为了获得一次特别猛烈的性高潮,他提出要把自己吊起来,茱斯蒂娜则必须在紧要关头即死亡降临之前、马上射精之时割断绳子。他向她许诺,如果她很好地完成任务,他可以让她重获自由,可即使是茱斯蒂娜都不太相信这个诺言。于是罗兰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他曾经残酷虐待而且几次目击他杀人的女人手中。
她又一次告诉我们,除了扮演他分配给她的角色,自己别无选择;他是她的主人,主人是为了让别人服从而存在的。她甚至都没有考虑过谋杀他的可能性,那是她的贞洁的最终局限;心灵的无理性和错误的情感逻辑使她一刻都不能行使主权,而读者必定会强烈要求纯洁无瑕的茱斯蒂娜就在这次以罪行弄脏双手,因此萨德在读者身上获得了一次不道德的胜利。
贞洁在茱斯蒂娜身上与罪行在萨德笔下浪荡子身上所引起的冷漠无情和麻木不仁如出一辙,这些浪荡子从不关心善恶的本质,他们凭直觉就知道什么是错,正如茱斯蒂娜凭直觉就知道什么是对一样。由于她道德上的冷漠,她既不能发怒也不能反抗;她对狱中伙伴的苦难不会感到愤怒。她告诉我们,在初次的“割绳”游戏中,当她意识到她的同伴苏珊而不是她自己会死时,她感到无比幸福和安全,那一刻她跟罗兰一样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
的确,恰恰是因为茱斯蒂娜无可挑剔的诚实片刻都不会被为这个世界除去罗兰这种恶棍的背叛念头所引诱,他才会挑选她来做玩伴。他懂得如何选择自己的同谋。当他让她掌控自己的生命时,他依赖的是她天生的善良;她告诉我们,她把这条命接到自己手中是为了再归还给他。奇异的慷慨大度,奇异的宽宏大量。如果她有一刻想到过遍体带着罗兰的鞭痕死去的苏珊,或者想到过城堡中拴在铁链上劳作的女人们,因此犹豫不决,最后没有杀他,那么她的取舍可能是光荣的;这是贞洁对邪恶的羞辱。然而茱斯蒂娜并没有先对他进行审判,然后再拒绝执行死刑。她行使了女性的赦免权,仅仅是因为她无法判断,并且在这个意义上超越了善恶,就像他一样。她没有谋杀罗兰,这仅仅是因为他要求她不要杀他。“他是我的主人,我必须服从他。”
茱斯蒂娜的美德并非对一种道德能力的连续行使。她总是希望她的良好品行会为她获取某种报酬,可以让她从包围着她而她无法适应的凄凉惨淡、毫不妥协的现实中获得某种缓解,她的美德则是对这样一个世界的情感反应。贞洁、有趣的茱斯蒂娜以她的无能、轻信、爱抱怨、性冷淡和不愿意控制自己的生活而成为一个完美的女人。她总是去做别人叫她做的事情。任何主人都可以随意摆布她,因为这是她自己所定义的善良的本质。
茱斯蒂娜标志着一种利己主义女性受虐狂的开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容身、没有地位的女人,她那反抗的内核已经被自怜自悯所吞噬。
本文节选自《萨德式女人:文化史的操练》,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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