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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透森林之心

南大社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3-03-23


象征人类最原初失落的伊甸园,在安吉拉·卡特的笔下拥有了全新版本。


不同于吃下启蒙果实而遭严厉的天父放逐、愧悔不已的亚当夏娃,《穿透森林之心》的孪生兄妹是在追寻知识的自我启蒙过程中,毫不留恋地离开自给自足但平静封闭的桃花源以及温和无为的父亲。


不是被动的“失”乐园,而是主动的“弃”乐园。



穿透森林之心

节选


其他无忧无虑的孩子是他们的玩伴,玩具则是花鸟蝴蝶。父亲腾出点时间教他们读写绘画,然后就放任他们自由阅读他的藏书,自由成长。因此他们在简单食物、温暖天气、无尽假期和东一点西一点学习的滋养下茁壮,无所畏惧,因为没有需要畏惧的东西,永远说实话,因为没有必要说谎。从没有人对他们愤怒打骂,所以他们不知愤怒为何物;在书上读到这个词时,他们猜想它一定是指连下两天雨时他们那种有点焦躁的感觉,不过这里也很少连下两天雨就是了。他们差不多已完全忘记原出生地那个无趣城镇,这绿色世界接纳他们为自己的孩子,他们也不辜负大自然这位养母,长得结实敏捷又柔软灵活,同村民一样给太阳晒成棕色,也同村民一样讲着那种流水般的方言。


他们相像得简直可以拿对方当镜子,几乎像是同一人的不同面,姿态、语气、用词都一模一样。若是他们懂得骄傲,他们一定会觉得骄傲,因为两人的亲密关系是如此完美,很有可能产生源自孤独的骄傲。读愈多父亲的书,两人的伴侣情谊也愈深,因为除了彼此,他们没有别人可以讨论那些共同发现的事物。从早到晚两人形影不离,夜里也睡在同一张简单窄床上,床下是泥土夯实的地板,狭窄窗外是一框友善夜色,柔和的南方之月高挂天际。但他们也常直接睡在月光下,因为他们出入完全自由,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探索森林,渐渐甚至比父亲还深入其中,看到更多东西。

 

最后,他们的探险终于来到森林深处未曾有人涉足的处女地。

 

两人携手同行,走在松树的梁柱拱顶下,四下阒静,仿佛一座有知觉的大教堂。树梢枝条密密纠结,将光线过滤成一层青碧朦亮,浓烈的沉默仿佛长有毛皮,贴在两个孩子耳边。与这地方不够亲近的人可能会觉得不安,宛若被抛弃在静谧无声、对人类毫不顾念的巨大形体之间。但这两个孩子尽管有时找不到路,却始终不曾迷途,因为白天有太阳,别无踪迹的夜晚有星星可当罗盘,他们在这迷宫中也能分辨不够信任森林的人所认不出的线索,他们太熟悉这森林了,浑然不知它可能造成什么伤害。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便在家中自己房间着手制作森林的地图,但与正牌制图者绘制的地图完全不同。他们用在山丘上见到的鸟的羽毛一蓬蓬标示山丘,空地是一层压花,特别壮丽的大树就以笔触细致、颜色鲜艳的水彩画出,树枝上还插着用真树叶编成的花环,于是地图成为一幅用森林本身的材料织成的刺绣。


起初,在地图中央他们画上自己家的稻草顶小屋,玛德琳还在花园里画上不修边幅的父亲,他狮鬃般的须发如今已白得像蒲公英的绒球,正拿着绿色浇水罐给盆里的植物浇水,宁静,受孩子所爱,对一切浑然不觉。但他们逐渐长大,对自己的作品也开始不满意,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家并非位于森林中心,只是在其绿色边郊的某个角落。于是他们一心想要更加深入林中鲜有人迹之处,出外探险的时间也拉长到超过一星期。父亲看到他们回家总是很高兴,但也常常忘记他们出了门。


到最后,他们满脑袋想的都是找出无人曾至的山谷中心,找到森林的肚脐,几乎变成一种执迷,此外再无其他事物能满足他们。探险的事他们只跟彼此谈,从不对其他友伴提,而随着两人日渐长大,彼此间的亲密关系变得愈来愈绝对,也就愈来愈不需要其他友伴,因为近来,由于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原因,这份亲密多了某种微妙紧绷,让他们神经紧张,却也让两人都增添一种令人着迷的光辉。

 

而且,每当他们跟其他朋友提起森林之心,林地孩子的眼中总会笼罩一层黑暗,对方会半笑半低语地暗示林中那棵邪恶树木,仿佛它象征某种他们宁可忽视的不熟悉事物—尽管他们并不相信那树真正存在—就像是说:“何必去吵醒睡着的狗呢,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快乐吗?”看到朋友笑着不感兴趣、毫不好奇又掺杂些许恐惧的态度,艾米尔和玛德琳忍不住有点看不起他们,因为那些人的世界尽管美丽,但在他俩眼里总觉得不够完整—似乎缺少某种他们可能(可不是吗?)在森林中独自发掘的神秘知识。

 

在父亲的书里,他们读到印度洋马来群岛的箭毒木,又称见血封喉,学名antiaris toxicaria ,其乳状汁液含有剧毒,就像经过萃炼的颠茄精华。但理性思考告诉他们,就算是最大胆的候鸟也不可能用爪子将那树黏答答的种子一路带来,抛在这片远离爪哇的内陆山谷。他们不相信这半球会有那种邪恶的树,但仍感觉好奇,不过并不害怕。

 


这年两人十三岁。八月的一个早晨,他们将背包装满面包奶酪,一大早便出发上路,此时其他人仍在家中安睡,连牵牛花都还没开。这聚落依旧是他们父亲初次见到的模样,存在于原罪之前的村庄,没有任何堕落的可能;这两个生长于此宁静所在的孩子,回顾的眼神里不包含任何对失落天真的怀旧,想到这地方也只有那模糊、温暖、封闭的概念,“家”。中午他们来到无人地带边缘的一户人家,与那家人共进午餐之后道别,心里知道—带着某种享受期待的心情—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俩除了彼此将见不到任何人。

 

起初,他们沿着大河径直走进壁垒般的松林,树木浓密得连鸟都没有飞翔或鸣唱的空间。响亮的宁静中,日与夜很快就交融难分,但他们仍仔细纪录着时间,因为他们知道,沿河慢慢走五天,松林就逐渐稀疏了。

 

遍布河岸的野蔷薇在这个季节开满扁圆粉红小花,两岸愈来愈窄,水流快速翻腾如教堂的排钟鸣响。灰松鼠在树木低枝上跳跃,这里的树脱离了森林里空间狭小的限制,得以舒展,长成女性化的窈窕优雅。两个赤脚的孩子经过时,兔子抽动着天鹅绒般的湿润鼻头,耳朵也往后贴在背上,但并没有逃走。艾米尔把一只若有所思蹲在驴蹄草丛间的明智蟾蜍指给玛德琳看,说他头里一定有颗宝石,眼睛才会发出那么明亮的光芒,仿佛脑袋里燃烧着冷火。这种现象他们曾在旧书里读过,但先前从没见过。

 

这里的东西他们全都没见过,美得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玛德琳伸出手,想摘水面上一朵半开的睡莲,但惊叫一声退开,低头看着手指,表情痛苦,生气又吃惊。她鲜红的血滴在草上。

 

“艾米尔!”她说,“它咬我!”

 

以前他们在森林中从不曾遭逢半点敌意,这时两人望向对方,半是惊异半是猜测,听着鸟鸣的叙唱调为河水伴奏。“这地方很奇怪。”艾米尔迟疑说道,“也许在森林的这一带不该摘花。也许我们发现了一种肉食性的睡莲。”

 

他洗净那小小伤口,用自己的手帕包扎起来,亲亲她的脸颊安慰她,但她不肯接受安慰,不高兴地朝那朵花丢了块小石头。小石头打中睡莲,闭合的花瓣啪一声绽开,两人讶然瞥见里面有一排白色利齿;然后色白如蜡的花瓣很快再度合起,完全隐藏住利齿,睡莲又恢复洁白无辜的模样。

 

“你看!真的是肉食性的睡莲耶!”艾米尔说,“等我们告诉爸爸,他一定会很兴奋。

但玛德琳眼睛仍盯着那朵掠食者,仿佛着了迷。她慢慢摇头,神态变得很严肃。

 

“不行。”她说,“在森林之心找到的东西是不能说的。这些都是秘密。否则我们一定早就会听别人说起。”

 


她的字句带有奇异的重量,就像她本身的重力那么沉,仿佛那张伤了她的、表里不一的嘴对她传达了某个神秘讯息。艾米尔听她这么说,立即联想到那棵传说中的树,然后他发现这是有生以来自己第一次不明白她的意思,因为那棵树他们当然早就听说过了啊。

 

他以一种新的不解眼光注视她,感觉到女性特质与自己的终极不同之处,这是他以往从来不需要也不想要去认知的;而这份不同或许使她得以开启某种他还不能触及的知识,使她突然显得比他年纪大得多。她抬起眼睛,肃穆地看了他长长一眼,将他也铐在秘密的共谋之中,从此之后他们只能与彼此分享周遭这些充满背叛的惊奇。最后他点点头。

 

“好吧。”他说,“我们不告诉爸爸就是了。”

 

尽管知道父亲听他们说话都是心不在焉,但他们以往从不曾刻意对父亲隐瞒任何事。

 

夜色渐至,他们又走了一小段路,直到在一棵开着花的树下找到现成的苔藓枕头。他们喝些清水,吃光带来的最后一点食物,抱在一起睡去,仿佛天生就是这地方的孩子。然而他们睡得不如平常好,两人都做了陌生的噩梦,梦里有刀,有蛇,有化脓的玫瑰。但尽管两人都欠动身体,喃喃说着梦话,那些梦境却又奇怪地并不重要,只是一串稍纵即逝、零星恶意的画面,两个孩子在睡眠中便忘掉了,醒来时只感到噩梦后仅余的烦躁、被遗忘梦境的残渣,只知道自己没睡好。

 

早上睡醒,他们脱光衣服在河里洗澡。艾米尔看出时间正在悄悄改变两人身体的轮廓,发现自己已无法像从小以来继续对妹妹的赤裸视若无睹,而她如往常朝他泼水嬉闹之后,也突然转开眼神,感到同样不寻常的困惑。于是他们变得沉默,匆匆穿好衣服。然而这种困惑是愉悦的,让他们感觉有些酥麻。他检视她的手指,睡莲的咬痕已经消失,伤口完全愈合了,但想到那长牙的花,仍让他有种不熟悉的惧怕,为之一阵寒噤。

 

“食物都吃光了。”他说,“我们中午就回去吧。”

 

“哦,不要啦!”玛德琳的语气带有一种神秘的刻意,如果他懂的话,便会明白那只可能出自一种新的念头:想要他不顾自己想法,只照她说的做。“不要啦!我们一定找得到吃的东西,毕竟这季节野草莓正多着呢。”

 

他也熟悉森林万物,知道林中一年到头都找得到食物—浆果、草根、菜叶、蘑菇,等等,因此他明白她知道他只是拿食物当做薄弱借口,掩饰自己与她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独处心中愈来愈不平静的感觉。现在借口用完了,便只能继续走下去。她的步伐带着某种不确定的胜利感,仿佛意识到自己刚赢了第一次,尽管这项胜利本身微不足道,却可能是未来重大战役的预兆—虽然他们连架要怎么吵都不知道。还不知道。

 

如今,这种意识到对方形体轮廓的感觉,已经让他们不再那么像双胞胎,那么难以分辨。于是他们再度开始渊博的植物研究,假装一切依然如常,一如森林尚未露出利齿之前那样;蜿蜒的河流带他们去到一处处神奇所在,多得是东西可谈。阴影消退的正午时分,他们来到一片仿佛经过炼金术改造、植物大变迁的景致,每一样事物都奇妙不已。

 

《焚舟纪》

(英)安吉拉·卡特 著

严韵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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蕨叶在他们眼前舒展,分岔叶缘本应排满孢子的地方却是无数宝石般闪烁的小眼睛。一条藤蔓长满浓艳紫花,在他们经过时以浑厚女低音唱出弗拉明戈乐曲般冶艳狂野的歌声—而后安静无声。有些树上长的不是叶子,而是带有斑点的棕色羽毛。等他们实在很饿了,又找到连玛德琳都不曾料到的美味食物:水边一丛长着鳟鱼般鳞片的矮树结着贝壳形状的水果,撬开来吃,味道竟像生蚝。吃完这顿鱼鲜午餐,他们又走了一小段路,发现一棵树干上长有白色隆起,尖端是红点,看起来实在很像乳房,他们便朝乳头凑过嘴去,吸饮甜美清新的乳汁。

 

“怎么样?”玛德琳说,这次声调中带有明显的胜利意味。“我跟你说过吧,一定找得到东西填饱肚子的!”当傍晚暗影像一层厚厚金沙落在魔幻的森林上,两人开始觉得累的时候,来到了一处小小山谷,谷里有个水潭,看来似乎没有水流进或流出,所以源头一定来自看不见的涌泉。山谷里充满类似柠檬的宜人清香,如天降香水般清冽醒神,他们立刻就看见了香气的来源。

 

“哎呀!”艾米尔叫道,“这可绝对不是那鼎鼎大名的乌帕斯树!一定是某种香料树,就像印度北部的那些,毕竟那里的气候跟这里很类似,至少书上是这样说的。”

 

这棵树比一般苹果树稍大些,但形状优雅得多。涌泉般的枝桠像节庆的鲜艳彩带,长长坠满芬芳的星形绿花整树洒泻而下,花心是雄蕊顶端的红色花粉囊,衬着一丛丛深绿光滑的叶子,树叶有的被夕阳照成火红,有的被暮色染成黑玻璃。叶片下藏着一簇簇果实,神秘的金色圆球带有绿纹,仿佛全世界还没成熟的太阳都在这树上沉睡,等待宇宙间一个复数黎明唤醒它们的灿烂。他们牵手站在那里凝视这棵美丽的树,一阵微风吹开枝叶,让他们更清楚看见果实:每一颗果实微微发红的双颊上,都有一个奇特的痕迹—一圈断续印痕,就像被饥饿的人咬了一口。这情景也仿佛刺激了玛德琳的食欲,她笑道:“你看,艾米尔,森林连甜点都帮我们准备了!

 

她轻快奔向那棵绝美馥郁的树,那一刻树笼罩在宛如幻觉、液态琥珀般的渐暗余晖中,看在艾米尔眼里正与妹妹惊人的美相互辉映,那份以前从未得见的美如今使他心中充满狂喜。深暗潭水映现她深暗身影,宛如一面古镜。她伸手拨开树叶,想找一颗熟透的果实,但泛绿果皮似乎一接触她的手指便变暖,变亮,于是第一颗被她碰到的果实不待采摘便自动掉落,仿佛是她的碰触使它成熟完美。果实看来类似苹果或梨子,丰沛汁液直沿着她下巴流淌,她伸出崭新的、感官的鲜红长舌,舔舔嘴唇。

 

“好好吃哦!”她说,“来!你吃!”

 

她走回他身边,踩在潭缘水里溅起水花,果实放在掌心向他伸来,宛如一座甫化为真人的美丽雕像。她的大眼像夜生花朵发亮,只等这个特别的夜晚绽放,在那双令人晕眩的深邃中,她哥哥看见了完整传达的,至今不曾猜想,知晓,传达的,爱的景象。

 

他接过苹果,咬下;而后,两人相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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