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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的人生才容易透进救赎之光

关鹏飞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3-03-23

南京自古就是文化名城,历代相关著述层出不穷。随着世界文学之都花落南京,出现大量刻画南京城市文化的优秀著作,但多是群像式塑造,而把南京的城市品格跟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深入揭示出来的著作并不多见,《文学之都的救赎:王安石金陵记忆与书写研究》是其中较为成功的尝试。

本书从记忆史的角度切入,完整还原帝王师王安石遇到的内外困境及其在帝王州南京获得的心灵救赎,突出强调南京山水、文化对其学术思想、诗歌创作及城市认同等方面的作用,不仅呈现出南京在特有时段的独特面貌,也为王安石研究提供一个新颖的观察视角,更对当下的城市化、人与城市、城市文化等课题有所启发。

在日新月异的社会发展中,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努力适应新的节奏,成为我们自身的改革家,忘记安顿我们肉身深处的灵魂。这种漂泊之感,在城市生活中越发明显。而王安石最终从文学中所获得的力量,也将是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


身安之地:人与城市

(节选)

心安并非靠意志就能实现,还需要首先身安,故王安石《赠僧》云:

纷纷扰扰十年间,世事何尝不强颜。
亦欲心如秋水静,应须身似岭云闲。

而金陵则给王安石带来了身安,其隐退金陵时期,留恋山水之间。如《庚申游齐安院》云:

水南水北重重柳,山后山前处处梅。
未即此身随物化,年年长趁此时来。

后来又有《庚申正月游齐安院有诗云水南水北重重柳壬戌正月再游》,果然没有食言,齐安院成为王安石经常打卡之地,如《壬戌正月晦与仲元自淮上复至齐安》《同陈和叔游齐安院》《成<字说>后与曲江谭掞丹阳蔡肇同游齐安院》等。除了诗歌,还有词作加以表现,如《渔家傲》其一: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甚至使王安石产生跟“故吾”不同的“新吾”之感,其《秦淮泛舟》云:“花与新吾如有意,山于何处不相招。”有时则又有“新吾”“故吾”皆我之感:“此物非他物,今吾即故吾。今吾如可状,此物若为摹。”(《传神自赞》)其绝笔诗更是连“故吾”亦忘:“老年无忻豫,况复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以流芳。流芳不须臾,吾亦岂久长。新花与故吾,已矣可两忘。”(《新花》)此诗之意,与“一川花好泉亦好,初晴涨绿深于草。汲泉养之花不老,花底幽人自衰槁”(《法云》)略同,不仅泯灭新旧之吾,亦浑然物我为一矣。

山水之游亦有佳处,因为稍涉人事,就有卷入纷争的嫌疑,如王安石与吕嘉问诗歌唱和,就被拿来作为讽刺证据,而山水之间则无此忧虑。故袁桷云:

吕嘉问以元丰元年自金陵改知润州,二年四月,落职罢郡。方是时,朝廷积息之弊极矣。公时家居,然犹不悟其非,何哉?昔山谷老人尝言:“荆公不甚知人痛痒。”余谓此说殊不近理。夫人之厚薄,皆生于情之好恶。方熙宁间,荆公之所恶者多矣。至于晚年,而其所好者又皆背叛构祸,宜其平昔简牍漠然,若无世俗之情。 

昔日同僚之背叛对王安石晚期心态亦有较大影响,山水则一直抚慰着他。

最能体现身安的是王安石在金陵的日常生活。虽然王安石主张下棋耽误道德修行,但偶尔无事,也下棋为乐,如:

北风吹人不可出,清坐且可与君棋。
明朝投局日未晚,从此亦复不吟诗。
(《对棋与道源至草堂寺》)

有一次番禺使君送给他大龟,他设想了各种处置之法都不得当,最后拿到钟山寺庙里放生并写《同王浚贤良赋龟得升字》七古一首。诗中先写大龟在海里被番禺使君抓住,献给王安石,王安石虽然高兴,却因大龟在今世无所可用而发愁,垫床太委屈它,拿去换米又换不了多少,跟米一起煮熟吃又嫌腥臊,放生到污泥中又觉得恶心,传说龟尿可治耳聋,但又不一定有效,据说大龟可以驮人脱离险境,可踩它的背本身就危险,想把它剖开、用它的龟壳占卜,可又没有什么事要占卜,想连壳一起吃掉它,又因病不能吃,要不还是留着学龟息大法吧?这倒真的能延年益寿,可每次都是早上对着朝阳呼吸,王安石觉得自己年岁已高,起不了那么早……留在家里吧,又怕被偷,赔了夫人又折兵就不好了。思来想去,万分纠结,最终选择送到钟山和尚那里。诗虽写龟,却透露出王安石的日常生活状况,可谓弥足珍贵的材料,从中不难看出王安石暮年生活的实况,虽有疾病困扰,大抵身安心安。

半山园门前王安石像(韦力摄)

王安石对自己的住宅极其满意,诗中说:

吾庐虽隐翳,赏眺还自足。
横陂受后涧,直堑输前渎。
跳鳞出重锦,舞羽堕软玉。
碧筒递舒卷,紫角联出缩。
千枝孙峄阳,万本母淇澳。
满门陶令株,弥岸韩侯蔌。
尚复有野物,与公新听瞩。
金钿拥芜菁,翠被敷苜蓿。
虾蟆能作技,科斗似可读。
棂轩俯北渚,花气时度谷。
耕锄聊效颦,缔构行可续。
荒乘傥不倦,一昼敢辞卜。
虽无北海酒,乃有平津肉。
翛翛仙李枝,城市久烦促。
寄声与俱来,荫我台上谷。
(《招约之职方并示正甫书记》)

全诗写到住宅附近各种动植物,确实有摆脱“城市久烦促”,而“心事付草木”的悠闲之意。池里游鱼之乐甚佳,王安石在诗中写道:

念子且行矣,邀子过我庐。
汲我山下泉,煮我园中蔬。
知子有仁心,不忍钩我鱼。
我池在仁境,不与㺍獭居。
亦复无虫蛆,出没争腐余。
食罢往游观,鲅鲅藻与蒲。
波清映白日,摆尾扬其须。
岂鱼有此乐,而我与子无?
击壤谣圣时,自得以为娱。
(《邀望之过我庐》)

又有“南荡东陂无此物,但随深浅见游鲦”(《芙蕖》)、“沟西直下看芙蕖,叶底三三两两鱼。若比濠梁应更乐,近人浑不畏舂锄”(《沟西》)、“槐阴过雨尽新秋,盆底看云映水流。忽忆小金山下路,绿蘋稀处看游鲦”(《怀府园》)等诗。一旦有此濠上之乐,就不忍食鱼:

捉鱼浅水中,投置最深处。
当暑脱煎熬,翛然泳而去。
岂无良庖者,可使供匕箸。
物我皆畏苦,舍之宁啖茹。
(《放鱼》)
甚至连乘舟都怕伤鱼:
池堑秋水净,扁舟溯凉飙。
的皪荷上珠,俯映疏星摇。
深寻畏鱼淰,中路且回桡。
冥冥菰蒲中,乃复有惊跳。
(《秋夜泛舟》)

亦有鸟儿来园中光顾,如不祥之鸟车载板,但王安石不以为意,并写《车载板二首》,表现出生死达观之态。王安石屋舍周边曾有桃花成林:

舍南舍北皆种桃,东风一吹数尺高。
枝柯蔫绵花烂熳,美锦千两敷亭皋。
晴沟涨春绿周遭,俯视红影移渔舠。
山前邂逅武陵客,水际彷佛秦人逃。
攀条弄芳畏晼晚,已见黍雪盘中毛。
仙人爱杏令虎守,百年终属樵苏手。
我衰此果复易朽,虫来食根那得久。
瑶池绀绝谁见有?更值花时且追酒,君能酩酊相随否?
(《移桃花示俞秀老》)

除了移桃花,还有移杏花等诗。花之外,还栽绿色蔬菜:

园蔬小摘嫩还抽,畦稻新舂滑欲流。
枕簟不移随处有,饱餐甘寝更无求。
(《园蔬》)

移栽柳树:

移柳当门何啻五,穿松作径适成三。
临流寓兴还能赋,自比渊明或未惭。
(《移柳》)

按照王安石的话来说,大抵是“心力常年人事外,种花移石尚殷勤”(《金陵报恩大师西堂方丈二首》其二),可谓极其生动。这与早年“更作世间儿女态,乱栽花竹养风烟”(《鄞县西亭》)已大不相同。

夏天的金陵较热,王安石也有山间避暑之诗:

残暑安所逃?弯碕北窗北。
伐翳作清旷,培芳卫岑寂。
投衣挂青枝,敷簟取一息。
凉风过碧水,俯见游鱼食。
永怀少陵诗,菱叶净如拭。
谁当共新甘,紫角方可摘。
(《弯碕》)

写自己在弯碕铺席酣眠乘凉之事,金陵山水使暑热也变得可爱起来。王安石也有夜间看月照流水雅事:

山泉堕清陂,陂月临净路。
惜哉此佳景,独赏无与晤。
埭口哆陂阴,要予水西去。
呼僮拥草垡,复使东南注。
(《步月二首》其一)

连夜把水道修复如意。最关键的还是要有诗友,如杨德逢、耿天骘等人,可以“摄衣负朝暄,一笑皆捧腹”(《和耿天骘同游定林》)、“有兴即扳联,东阡与南陌”(《次韵约之谢惠诗》)等,朝夕游处山水之间,乐在其中,不知老之将至。

总之,用王安石自己的诗来概括,就是身安才能有这些乐趣,王安石诗中是用“身闲”来呈现的,他在诗中说:

吹破春冰水放光,山花涧草百般香。
身闲处处堪行乐,何事低回两鬓霜。
(《怀旧》)

只有身闲身安,才能处处堪乐。地域文化正是在身安的角度,给我们提供更多的启发。古人不得已,乃有“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精神胜利之法,时代发展,当今城市不仅要追求使人心安,更要使人身安,而“此身安处是吾乡”则是城市文化核心所在,身安是心安的基础,正如王安石诗中所说:“亦欲心如秋水静,应须身似岭云闲。”(《赠僧》)只有身闲如云,才能心静如水。这对我们身处其中的忙碌的世界,不啻当头棒喝。

本文节选自《文学之都的救赎:王安石金陵记忆与书写研究》,有删改

《文学之都的救赎:王安石金陵记忆与书写研究》

关鹏飞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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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区域文化和城市记忆研究中,甚至具体到南京文学与文化研究中,王安石都是一个易被忽略的角色,这与他在中国文史哲领域的巨大贡献和丰硕成果形成鲜明落差。实际上,金陵记忆对王安石来说,是一种独特的存在,这种记忆不仅是曾为帝王师的王安石对曾为帝王州的金陵投来的温情一瞥,更是对自己身处其中的思辨反省与追问。尤其是晚年退居金陵的王安石,更是在金陵消化着他的学术矛盾、变法苦果、人生困境,最终完成思想演进、精神升华和灵魂救赎。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金陵元素给予王安石多大的帮助?王安石的自我超越之路对今天的我们有什么启发?本书聚焦于此,从地方志和城市群像的窠臼中突围,深度挖掘名人个体与居住城市的时空、身心、群己等方面的耦合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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