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枫||“温柔敦厚”与“风雅正变”——清初遗民对传统诗学的接受与突破
摘要
“温柔敦厚”诗学生成于“华夷之辨”思想张力尚未完全形成的春秋末期。《诗三百》“虽主于温柔敦厚,然亦有直斥其人而不讳者”,“变风变雅”存焉。对于“温柔敦厚”诗学,后世倡导者有之,突破者有之。明清易代,中原板荡,华夷易处,遗民直面传统诗学,主张风雅正变系乎时,认为“愤而不失其正,固无妨于温柔敦厚”,从诗学理论与诗文创作两个维度实践“变风变雅”之音,实现对“温柔敦厚”诗学的接受与突破。
“温柔敦厚”一词最早见于《礼记·经解》篇,作为“《诗》教”,系评判一国“教化”与“为人”之标准。自此,“温柔敦厚”不仅进入传统诗学体系,也与传统哲学与美学相呼应。如若着眼于“温柔敦厚”诗学产生的思想文化背景,这一理念的提出颇具理想色彩,具有鲜明的传统儒学特征。如若对照《诗大序》所谓“治世”“乱世”“亡国”等社会文化背景,以及“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1]等文学观念,可以发现,“温柔敦厚”是以华夏文化的“王道”“礼义”“政教”等思想体系为其适用空间;“温柔敦厚”思想生成于春秋末期,彼时“华夷之辨”的思想张力尚未完全形成。此外,尽管“温柔敦厚”最初亦关涉“变风变雅”讨论,然“温柔敦厚”的“王道”理想终能借助华夏“礼义”得以实现,“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2]成为其伦理学、哲学、美学、文学的落脚点。那么,当“华夷之辨”成为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思想与学术主潮,中原板荡、华夏失坠,身处“亡国”“亡天下”之际,文人对“温柔敦厚”“风雅正变”如何接受?文学如何发声?本文拟循此梳理清初遗民对“温柔敦厚”“风雅正变”传统诗学的接受与突破。
《礼记》
一、“温柔敦厚”与“风雅正变”:从《诗三百》说起
《礼记·经解》云:“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3]意思是说,接受“诗教”,人的性情可臻至“温柔敦厚”;“深于《诗》者”,则可“温柔敦厚而不愚”,可见,“温柔敦厚”为“诗教”理想之境。又《诗大序》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4]《诗大序》区别了正风正雅与变风变雅。“正风正雅”乃“治世之音”,特点是“主文而谲谏”,朱自清认为:“不直陈而用譬喻叫‘主文’,委婉讽刺叫‘谲谏’。说的人无罪,听的人却可警诫自己。”[5]“变风变雅”乃“乱世”“亡国”之音,多抒写“人伦之废”“刑政之苛”。《诗大序》同时认为,与“正风”相同,“变风”亦“发乎情”,所不同者在于“变风变雅”既生于衰废、失政、殊俗之世,则国史基于“人伦之废,刑政之苛”而必“哀伤”之,然仍当守“中庸”之德与“中和”之美。“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以礼义教化调和与生俱来的“性情”,达至“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之境。要之,“正变”二者虽路径不同,然起点——“发乎情”与终点——“温柔敦厚”是一致的、不变的。那么,何谓“温柔敦厚”?孔颖达疏:“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6]刘文忠认为:“‘温’的含义,还应包括言辞温和。柔,谓性情和柔,大体不差。‘敦厚’的含义是诚朴宽厚。”[7]“温柔敦厚”诗学于哲学层面呼应“中庸”之道,于美学层面呼应“中和之美”。“温柔敦厚”诗学确立之后,历代不乏响应者。
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序》云:
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8]
孔颖达融合诗教与政教,认为诗具有“论功颂德”“止僻防邪”的功用,其对“情”“物”关系以及“政遇醇和”“时当惨黩”欢娱怨刺形式的阐述与《诗大序》并无二致。值得注意的是,他主张诗歌“舒愤”,诗人情感抒发的激烈程度较《诗大序》“主文而谲谏”更加明确,是对“温柔敦厚”说的突破。然其“发诸情性,谐于律吕”,依然回到“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传统。
《毛诗正义》
宋朱熹《诗集传》云:
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愚谓此言为此诗者得其性情之正、声气之和也。……独其声气之和,有不可得而闻者。虽若可恨,然学者姑即其词,而玩其理,以养心焉,则亦可以得学诗之本矣。[9]
朱熹认为“学诗之本”在于“玩其理”“养其心”“正性情”“和生气”。诗教既与政教相通,“正风正雅”之音实传递治世之音,能描绘“温柔敦厚”“中正之美”的理想图景,其必然会成为文德教化的主流,是为历代治世之先声。
《诗集传》
明清之际,中原板荡,文坛多怨刺之音、噍杀之响。王朝稍事稳固之后,为肃清文坛异质杂声,清初君臣不遗余力。康熙帝借编选《御选唐诗序》之机以昌明诗教:“孔子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是编所取,虽风格不一,而皆以温柔敦厚为宗。其忧思感愤、倩丽纤巧之作,虽工不录。使览者得宣志达情,以范于和平。盖亦用古人以正声感人之义。”[10]康熙帝以“温柔敦厚”诗教昌明盛世之音,表达和平范式,故是编不取杜甫“三吏”“三别”等篇及白居易“惟歌生民病”等诗旨(我们由此亦可见杜诗、白诗对“温柔敦厚”诗教的突破)。其实,在此之前,汪琬诗论便以“温柔敦厚”排斥“变风变雅”,为新朝重塑气象:
《诗》风雅之有正变也,盖自毛、郑之学始。成周之初,虽以途歌巷谣,而皆得列于正。幽、厉以还,举凡诸侯夫人、公卿大夫闵世病俗之所为,而莫不以变名之。正变之云,以其时,非以其人也。故曰: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忧思,啴谐慢易之音作而民康乐,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僻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夫诗固乐之权舆也,观乎诗之正变,而其时之废兴治乱、污隆得丧之数,可得而鉴也。[11]
汪琬明乎诗之正变“以其时,非以其人”的因果,他从诗歌教化有益社会兴治的角度出发,提倡“温柔敦厚”的正风正雅之音,以“温柔敦厚”诗教澄清盛世之音。康熙朝中后期及之后,以“温柔敦厚”谐“盛世之音”的诗学呼声更多。赵国麟认为:“唐虞歌咏,聿开三百之源;汉魏风骚,实肇四唐之始。故正变贞淫,关乎风教;兴观群怨,感乎性情。鼓吹休明,亦熙朝所最尚;形容盛德,更学士所宜工。”[12]诗之正变关乎风教性情,盛朝崇尚休明之音,有学之士宜工圣德之形容。张元认为:“诗道之所以日芜而迄无所底者,则以说诗者误之也。夫运会迁流,风雅递变,而正法眼藏,要必以大雅为宗,以寄兴为主,委婉深挚,以无失乎温柔敦厚之旨,而后可以谓之诗。”[13]太平之日,诗教与政教配合,发挥“鼓吹休明”“形容盛德”的“温柔敦厚”之旨。
《诗大序》认为“变风变雅”与“温柔敦厚”不相违背,因“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那么,《诗三百》有无“变风变雅”之音?《诗三百》中的“变风变雅”是否均能“发乎情,止乎礼义”呢?顾炎武云:“《诗》之为教,虽主于温柔敦厚,然亦有直斥其人而不讳者。”[14]据统计,《诗经》中的“‘变风变雅’也比‘风雅正经’多得多(变诗二百零六篇,正诗五十九篇)”[15]。可见,《诗三百》“变风变雅”之什远超“正风正雅”之音。关键是“变风变雅”之音是否均“发乎情,止乎礼义”,是否传达出“温柔敦厚”的诗教呢?同样不尽然。《关雎》历来被视为“温柔敦厚”的教科书,是“没有矛盾的和谐”[16];《谷风》虽有悲怨,然“怨而不怒”,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义”之作;《燕燕》《凯风》两篇“温柔敦厚,斯为极则”[17]。然读《巷伯》《相鼠》之篇则不然。
《巷伯》云:
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18]
《相鼠》云: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19]
《巷伯》诗的情感显然已出离愤怒,“谮人”无中生有的谗毁,令诗者发出“投畀豺虎”“投畀有北”“投畀有昊”的“太甚”之情。《相鼠》诗同样传递出难以遏制的愤怒,“无仪”“无止”“无礼”之人,实不如“鼠”,不如“遄死”!情感逻辑暂不探讨,其中的“变风变雅”之音,无疑已非“发乎情,止乎礼义”所可限遏。
因之,“变风变雅”之音的兴起其源有二:一为“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的背景;二为“发乎情”的情感需要。二者彼此关联,“遇物感兴”故发激切之音;有时“发乎情”并非全为“乱世”之音,如主张“性灵”“性情”的一派。萧绎倾心“性灵摇荡”、萧子显追求“倾炫心魂”均发乎情。白居易的讽喻诗使“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20]、宋遗民郑思肖的“非歌诗无以雪其愤”[21]亦均发乎情,然却作“变风变雅”之音。起点同,正变异。明李贽云:“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热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22]李贽所言“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已非“发乎情止乎礼义”所可解释,而是对传统“温柔敦厚”诗教、政教的冲击。
二、黍离之悲与噍杀之响:清初遗民诗文声情
《礼记·乐记》云: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23]
明清易代,舆图换稿,人心痛烈,正变交织,遗民“情动于中”“形于声”,“风雅正变”之声遂起。值得注意的是,“乱世之音”绾合有明以来“主情”“发乎情”的文论先声,呼应诗学“正变”,在清代文坛弹奏骤“变”交响。
陈子龙系明清之际较早论诗之“正变”者。陈子龙生活于明末兵燹,死于抗清,因之其对末世、亡国、亡天下的诗教体验极为深切,其诗学主张值得揣摩。其《宋辕文诗稿序》云:
今子之诗大而悼感世变,细而驰赏闺襟,莫不措思微茫,俛仰深至,其情真矣。……和平者志也,其不能无正变者时也。夫子野之乐,即古先王之乐也,奏之而雷霆骤作,风雨大至,岂非时为之乎。诗则犹是也,我岂曰有静而无慕也,有褒而无刺也。非然,则左徒何为者,而曰“不淫不怒”,乃兼之也。[24]
其《六子诗稿序》云:
夫作诗而不足以导扬盛美,刺讥当途,托物连类而见其志,则是《风》不必列十五国,而《雅》不必分大小也。虽工而予不好也。[25]
陈子龙提倡古学,以风雅比兴之美矫正公安竟陵率直俚俗、深幽孤峭之弊,又能“序世变、刺当途”,心系国家治乱、世运兴亡之大情,以正变论诗之工拙。作为“明诗殿军”,陈子龙一方面主张“和平者,志也,其不能无”,同时认为“正变”应和于时,如此方为“俛仰深至,其情真矣”的佳作,否则“虽工而予不好也”。其《左伯子古诗序》云:
郑康成曰:“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抒意各党,摛辞亦异。原其浅深,可得言焉。”盖君子之立言,缓急微显,不一其绪,因乎时者也。……泊乎势当流极,运际板荡,其君子忧愤而思大谏,若震聋不择曼声,拯溺不取缓步,如《召旻》、《雨无正》之篇,何其刻急鲜优游之度耶?乃知少陵遇安史之变,不胜其忠君忧国之心,维音哓哓,亦无倍于风人之义者也。[26]
陈子龙认同郑康成诗论,认为诗歌美刺因乎时变。虽结句“亦无倍于风人之义者也”流露出崇正斥变的倾向,表现出对“温柔敦厚”诗学的胶柱固守,但他认为“势当流极,运际板荡”之时,君子自当因忧愤而发震聋之声,不择曼声、不取缓步。进一步说,基于时异国变,出于忠君忧国之心,诗者自当发哓哓之音,其诗学观已表现出对传统“温柔敦厚”“风雅正变”的突破。陈子龙于明亡后坚持抗清,被捕后于永历元年(1647)投水殉国,试想如若其生命得以延续,其“正变观”必然会实现对“风人之义”的进一步突破。
清初遗民文论接续陈子龙“情真”“怨刺”的变风变雅之声,“主情”“不可以伪为”成为此期遗民文论与创作的主流。黄宗羲云:“所谓文者,未有不写其心之所明者也”“文以理为主,然而情不至,则亦理之郛廓耳。庐陵之志交友,无不呜咽;子厚之言身世,莫不悽怆;郝陵川之处真州,戴剡源之入故都,其言皆能恻恻动人。古今自有一种文章,不可磨灭,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者。而世不乏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皆以大文目之,顾其中无可以移人之情者,所谓刳然无物者也。”[27]归庄云:“诗言志,不可以伪为。其诗如芳草之绿缛者,必文人;如古木之苍劲者,必节士;若倜傥奇伟之人,发于文辞,必将如干将之在匣,良玉之在璞,星斗山川,皆见气象。……若夫诗而有干将之气,良玉之质,其为倜傥奇伟之人无疑也,又何暇乎工诗。”[28]黄宗羲、归庄均为明朝遗民,二人论诗不仅主真情,且主张大诗人需有大气象,突破寻常诗人之气格,认为奇伟之人无暇检视诗之“工”否,然自有大文章。如此之论,皆为突破“温柔敦厚”诗学落墨。
宋荦《遗民诗序》云:
是则古今所称遗民大抵皆在凶荒丧乱亡国之余,而忠义牢骚者多出于其中。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孔子删《诗》,未尝尽存风雅之正而逸其变,又岂能使狂童怨女放士鲜民皆奏清庙之音而不为黍离板荡之咏也哉?是故人不一境,境不一诗,各自道其志之所感已尔。……予读其诗,类皆孤清凛冽,幽忧楚,如对空山积雪,寒气中人,可为穷愁之音易工矣。[29]
宋荦认为遗民诗题材多“黍离板荡之咏”,因人境不一,则又能“自道其志之所感”,遗民诗情感“孤清凛冽,幽忧楚”,然又“敦厚而不流于焦杀”,近乎“史迁所云‘《小雅》怨诽而不乱’”,遗民诗乃世间不可无之凄清之响。这实质上是对“温柔敦厚”诗学的突破。然其所谓“敦厚而不流于焦杀”、近“《小雅》怨诽而不乱”,实则未尽其然。
钱谦益《施愚山诗集序》云:
兵兴以来,海内之诗弥盛,要皆角声多宫声寡,阴律多阳律寡,噍杀恚怒之音多,顺成啴缓之音寡,繁声多破,君子有余忧焉。[30]
杜濬自谓“余诗多志微噍杀之响”[31],更直接以“嗔”论诗,其《跋黄九烟户部绝命诗》云:
佛氏戒嗔,良为道眼。……若夫事至宏钜名节,所关人禽之界,而亦复不嗔,则是形骸徒具而薾然无气。……夫一部《离骚》经,缘嗔而作也;故屈子不嗔,则无《离骚》。……九烟犹是也。盖嗔者,生气。故九烟不死,不嗔无气,故若辈不生。世有我辈人,不可以不辨。[32]
杜跋作于黄周星沉渊辞世后,应周星之子所请,记畴昔之日知己同调互相砥砺之语。“嗔”即怒气,亦为“生气”。杜濬认为“戒嗔”故具佛氏道眼,然事关天下存亡、士人名节之际,则不可不嗔,“嗔”为人禽之分界。他认为“不嗔”则“无气”,“无嗔”虽无怒气,却亦无“生气”,则无生生不息之气。“嗔”也是亡天下之际,遗民诗人以“性情”为诗、“气节”为诗、突破“温柔敦厚”诗学的底色。
王邦畿、王隼父子的诗文同样激荡变风变雅之音。王邦畿于明亡后出家为僧,法号“今吼”,字“说作”。其诗歌情感激切,有变风变雅倾向:“逾二年大饥,邦畿感时,作戊子歌,激切近变雅。……及桂林倾覆,邦畿遁归,乃避地于顺德之龙江。后礼僧函昰于雷峰,名今吼,字说作,居罗浮西樵间。”[33]梁佩兰序王隼《大樗堂初集》云:“蒲衣遇非其时,不得以忠厚和平之音,列清庙明堂正风、正雅、三颂之什;犹庶几于《匪风》、《下泉》、《繁霜》、《楚茨》、《板》、《荡》变风、变雅之遗也。”[34]“忠厚和平”即“温柔敦厚”,梁佩兰认为王隼因遭遇非时而不得发“温柔敦厚”之音,蒲衣诗实乃继承《诗三百》变风变雅之遗风也。此外,陈洪绶作诗自称:“杀戮作诗料,忧愁为诗肠。哭泣当诗韵,和墨写诗章。”[35]陈忱称《水浒后传》“为泄愤之书:愤宋江之忠义,而见鸩于奸党,故复聚余人,而救驾立功,开基创业;愤六贼之误国,而加之以流贬诛戮;愤诸贵幸之全身远害,而特表草野孤臣,重围冒险……”[36],均发“变风变雅”之音,突破“温柔敦厚”的诗教与文教。
明清之际,陵谷巨变,词人突破“花间”“草堂”之藩篱,多发黍离铜驼之悲、奏悲歌侘傺之响。此外,从文体角度看,与“兴观群怨”之诗教传统不同,词体自产生以来便称“诗余”“小道”,词中男子作闺音,其情“非真”的情形较为普遍。康熙举人田同之认为:“从来诗词并称,余谓诗人之词,真多而假少,词人之词,假多而真少。如邶风燕燕、日月、终风等篇,实有其别离,实有其摈弃,所谓文生于情也。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此诗词之辨也。”[37]对此,刘庆云认为“词人之词,假多而真少”是指词多用比兴寄托的手法,“真少”,虽未必真有其事,但“无其事”“有其情”,情是真的。[38]清初遗民词与田同之所云不同,悲国悼亡之词,“有其事”“有其情”,遗民词不仅对明代柔弱词风加以清算,且发挥以词存史的史学文化功用,又挟“变声变雅”之势实现对“温柔敦厚”诗学的突破。
曹元方《金缕曲·三月十九日》(其一)云:
荆棘铜驼冷。黍离离、江山如昨,九疑路梗。龙驭堪嗟斑竹雨,孤剑芒寒无影。呼酒浇愁日暮醒。野哭吞声秋草白,见魂归,徙倚梧桐井。夜台寂,天街静。
汉陵唐寝同荒岭。转盼间、空阙灰飞,旌旗罢整。战马不还败鼓涩,城角乌啼霜径。叹四海、遗黎薄命。蟋蟀堂开军国误,问卢龙、寨卖争辞佞。奸臣血,饮难罄。[39]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京师内城,崇祯帝自缢煤山,明亡。遗民以此为词者甚多。曹元方《金缕曲》作于康熙十二年(1673)前后,同样记事抒情,与诗歌相比,词体风格要含蓄蕴藉得多,然末句“奸臣血,饮难罄”,已非“止乎礼义”所可限囿。
陈洪绶《点绛唇》云:
身在刀兵,老夫六换新年纪。有何道义。得免刀兵死。
难报亲朋,分屋分柴米。穷生计。陈言故纸。还要从新理。[40]
“身在刀兵”之下,词人“六换新年纪”,可谓九死一生。“有何道义”是对清军残酷杀戮的强烈谴责,从词体角度看,又似乎是在质问夷狄乱华之际,是否还要固守“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诗教“道义”。叶恭绰认为:“丧乱之余,家国文物之感,蕴发无端,笑啼非假。其才思充沛者,复以分途奔放,各极所长。故清初诸家,实各具特色,不愧前茅。”[41]此言甚是。
清初遗民辞赋同样对传统赋论——“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42]实现了突破。
魏禧《献岁》云:
胡匹夫徒手以天下,胡坐奄九有猝倾之亡其家;胡三尺之剑而鞭笞四表,胡万国百州森临栗立不能一举手。[43]
恽日初《闵哲》云:
埽蚩尤之妖氛兮,罄欃枪之慑气。驱异类使远迹兮,乃以御夫魑魅。手七曜以回炤兮,两仪廓而正位。玉烛调而大夏昭兮,昌光茀而八风晒。[44]
李世熊《反恨赋》云:
日月不死,河山顿异。怪尻首之倒悬,哭巾髻之改易。荐虺蜴以匡床,豢豺狼以婴赤。礼乐接厮皂之流,冠冕承倡优之溺。于是逢花溅眼,遇雨淋铃。蜀鹃无时罢叫,辽鹤孑影梳翎。[45]
遗民赋家将夷狄、满清喻为“妖孽”“魑魅”“豺狼”,认为华夷之别实为“人禽之界”。对此,王夫之曾发愤激之论:“夷狄非我族类者也,蟊贼我而捕诛之,则多杀而不伤吾仁。”[46]“夷狄者,欺之而不为不信,杀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者也。”[47]对于“变风变雅”“温柔敦厚”,生活于康乾年间的沈德潜可以认为:“《巷伯》恶恶,至欲‘投畀豺虎’、‘投畀有北’,何尝留一余地?然想其用意,正欲激发其羞恶之本心,使之同归于善,则仍是温厚和平之旨也。”[48]然而,处“华夷之辨”思想强大张力之下的遗民文人,则努力突破“发乎情,止乎礼义”“通讽谕”“宣忠孝”等诗教、赋教、文教观,是为历史与现实的必然。
三、“愤而不失其正,固无妨于敦厚也”:传统诗学的易代新声
《诗大序》言“变风变雅”应“发乎情,止乎礼义”,合乎“温柔敦厚”诗教。那么,清初遗民如何接受“温柔敦厚”诗学传统?我们以遗民文人朱鹤龄、申涵光、黄宗羲和非遗民文人叶燮文论为例,稍加分析。
“变风变雅”而能归于“温柔敦厚”,犹如“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前文所论,《诗三百》已有“变风变雅”且出离“温柔敦厚”之作,那么直斥其人其事而无所避讳,便是“逾矩”之作。对于诗文正变之关系,朱鹤龄认为性情惟“正”,惟“正”则“变不失贞”,其《辑注杜工部集序》云:
志者,性情之统会也。性情正矣,然后因质以纬思,役才以适分,随感以赴节,虽有时悲愁愤激,怨诽刺讥,仍不戾温厚和平之旨。不然则靡丽而失之淫,流漓而失之宕,彫镂而失之璅,繁音促节而失之噍杀,缀辞逾工,离本逾远矣。[49]
朱鹤龄认为“志”为性情之总称,“性情正”,然后驱遣情感以行文。如此,情之所至,尽管时发“悲愁愤激”“怨诽刺讥”之声,然仍不脱“温厚和平”(即“温柔敦厚”)之大旨。性情如无“正”之统摄,发言为声,则情感难免失之“淫”“宕”“璅”“噍杀”。朱鹤龄并不排斥“变”,相对于《诗大序》以“礼义”止乎“变”,朱鹤龄提出从人的内在性情角度出发,令“变风变雅”归于“温厚和平”,“性情之正”与“止乎礼义”均为手段,然“变不失贞”与“止乎礼义”不尽相同。朱鹤龄对“发乎情,止乎礼义”“温柔敦厚”诗学的突破,体现于其《寒山集序》中:
声音之理通乎世运,感乎性情。譬如焚轮扶摇之风,起于青苹之末,俄而调调、而刁刁、而翏翏,小和大和,万竅怒号,此孰使之然耶?诸君子生濡首之时,值焚巢之遇,则触物而含悽,怀清而激响,怨而怒,哀而伤,固其宜也。[50]
朱鹤龄认为“正变”之音,源自世运遭际,遗民生当“濡首之时”“值焚巢之遇”,则“怨而怒,哀而伤”,无所不宜。换言之,诗人有所为,有所不为,身处亡国亡天下之际,诗“发乎情”何必“止乎礼义”!对于诗歌正变,不同诗人均认同“以其时,非以其人”,然基于不同心态,朱鹤龄呈现出与前文所述汪琬不同的诗学观。
申涵光《贾黄公诗引》云:
温柔敦厚,诗教也。然吾观古今为诗者,大抵愤世嫉俗,多慷慨不平之音。自屈原而后,或忧谗畏讥,或悲贫叹老,敦厚诚有之,所云温柔者,未数数见也。子长云:三百篇圣贤发愤之所为作。然则愤而不失其正,固无妨于温柔敦厚也欤。[51]
申涵光所言之“正”,非朱鹤龄所直言“性情正”。“正”当超越个体“性情”之正,乃基于家国、天下情感,混融于天地间之浩然“正气”“正义”“正理”之“正”。
黄宗羲对“正变观”的体察更为精微,他认为“然则正变云者,亦言其时耳。初不关于作诗者之有优劣也。美而非谄,刺而非讦,怨而非愤,哀而非私,何不正之有?……”[52]如果说“美而非谄,刺而非讦,怨而非愤”尚有“乐而不淫,怨而不怒”“中庸”之德的意味,“哀而非私”则不然,“哀而非私”所哀之情乃非关一己之私情,所谓“正变云者,亦言其时耳”。黄宗羲认为诗人为家国之情哀,则无不正,而且“诗之为教,温厚和平,至使开卷络咎,寄心冥漠,亦是甘苦辛酸之迹未泯也”[53]。遗民身处家国易变之际,怎可因固守“温柔敦厚”诗教而不能表达“甘苦辛酸之迹”,徒然“寄心冥漠”呢?对此,黄宗羲在《万贞一诗序》中有更明确的表述:
今之论诗者,谁不言本于性情。顾非烹炼使银铜铅铁之尽去,则性情不出。彼以为温柔敦厚之诗教,必委蛇颓堕,有怀而不吐,将相趋于厌厌无气而后已。若是则四时之发敛寒暑,必发敛乃为温柔敦厚,寒暑则非矣;人之喜怒哀乐,必喜乐乃为温柔敦厚,怒哀则非矣。……然吾观夫子所删,非无《考盘》、《丘中》之什厝乎其间,而讽之令人低徊而不能去者,必于变风变雅归焉。盖其疾恶思古,指事陈情,不异薰风之南来,履冰之中骨,怒则掣电流虹,哀则凄楚蕴结,激扬以抵和平,方可谓之温柔敦厚也。[54]
黄宗羲否定了那种将“喜乐”视为温柔敦厚、“怒哀”为非的观点,认为诗文创作应“本于性情”,“怒则掣电流虹,哀则凄楚蕴结,激扬以抵和平”,方可谓之“温柔敦厚”,这样就拓展了“温柔敦厚”诗教的内涵。其依据是孔子删诗,并未删除“《考盘》、《丘中》之什”,而这类诗歌的价值恰在于“讽之令人低徊而不能去者”。
叶燮为康熙九年(1670)进士,后知宝应县,虽非遗民,然其父叶绍袁于明亡后隐遁为僧,叶燮对遗民心志与诗文关系体察更切。其《原诗》云:
或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汉、魏去古未远,此意犹存,后此者不及也。”不知“温柔敦厚”,其意也,所以为体也,措之于用,则不同;辞者,其文也,所以为用也,返之于体,则不异。汉魏之辞,有汉魏之“温柔敦厚”,唐、宋、元之辞,有唐、宋、元之“温柔敦厚”。且“温柔敦厚”之旨,亦在作者神而明之;如必执而泥之,则《巷伯》“投畀”之章,亦难合乎斯言矣。[55]
《原诗》
叶燮对于“温柔敦厚”诗教的解说极具系统性和思辨性。他从“体”与“用”二者关系角度,论述“温柔敦厚”诗教,认为“温柔敦厚”为诗教之“体”,“辞”为诗教之“用”。“辞”变而“体”“不异”,也就是说,“温柔敦厚”基于不同的历史背景,会呈现不同的文辞方式,即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温柔敦厚”。叶燮认为,对于“温柔敦厚”的理解不可太过于拘泥,否则如《诗经·巷伯》篇,如以“发乎情,非止于礼义”作为标准,则难合“温柔敦厚”了。叶燮发现了《诗经》中部分篇章并不合乎“止乎礼义”的诗教传统,尽管以不必“执而泥之”加以阐说并未完全解决《诗经》诗教理论与创作实践的矛盾,但比一般牵强附会之说要通脱一些。叶燮另一段关于诗教正变递嬗关系的论述,则对诗教正变范畴的解释更具突破性和思辨性:
且夫风雅之有正有变,其正变系乎时,谓政治、风俗之由得而失、由隆而污。此以时言诗;时有变而诗因之。时变而失正,诗变而仍不失其正……历考汉魏以来之诗,循其源流升降,不得谓正为源而长盛,变为流而始衰。惟正有渐衰,故变能启盛。如建安之诗,正矣,盛矣;相沿久而流于衰,后之人力大者大变,力小者小变。六朝诸诗人,间能小变,而不能独开生面。唐初沿其卑靡浮艳之习,句栉字比,非古非律,诗之极衰也。而陋者必曰:此诗之相沿至正也。不知实正之积弊而衰也。迨开宝诸诗人,始一大变。彼陋者亦曰:此诗之至正也。不知实因正之至衰变而为至盛也。[56]
叶燮以建安—六朝—唐初—盛唐诗歌之盛衰互相依存、此消彼长的关系论说正变一体,反驳了视“正”为源、视“变”为流的观点,认为“正有渐衰,变能启盛”,诗之“风雅正变”,应系乎时,从而提高了“变风变雅”于诗歌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价值,可谓卓见。
要之,明清之际华夷巨变,遗民文人普遍将“变风变雅”诗学置于山河变色、陵谷易处的时代大背景之下加以考量。他们以“以其时”“因乎时”“言其时”“系乎时”“怨而怒,哀而伤,固其宜也”“愤而不失其正,固无妨于敦厚”,呼应《诗三百》以来的“风雅正变”与“温柔敦厚”诗教,从诗学理论与诗文创作两个维度实践“变风变雅”之音,实现对“温柔敦厚”诗学的接受与突破,在继承文学传统的同时,大大拓展了传统诗学,同时也启迪了后一大变局之下“我手写吾口”的诗界革命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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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姜维枫,山东威海人,山东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博士。
# 原文载于《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
排 版: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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