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扬生：读无用书，做有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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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扬生教授于一九八二年及八四年分别获得浙江大学工学学士、硕士学位，一九八九年获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颁授博士学位。徐教授于一九八九至一九九七年在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从事空间机器人研究，其后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为中大前副校长及自动化与计算器辅助工程学讲座教授。二零一三年八月，徐教授经全球遴选获聘任为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首任校长。
徐教授所研究的领域包括机器人、智能系统与控制、设计与制造，近年专注于空间机器人、服务机器人、穿戴式人机界面、智慧混合动力汽车等研究。徐教授发表了六部专著、300多篇国际学术期刊论文和国际会议论文，获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国际电机及电子工程师学会院士、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以及香港工程科学院院士。
本文转自公号“徐扬生”，特别致谢。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参加村里的民工队到省城做建筑工程。我们住在老城区一栋房子的阁楼上，二十多个民工睡一条长长的通铺，通铺是竹制的，倒也很凉快，每个人有一个铺盖，一床自带的被褥和蚊帐。每天晚上睡觉前，大家都会在通铺上打牌、下棋，也有人唱歌，很是热闹。有天晚上，我睡得很熟，突然感到有人在大力地推我：“快起来，着火了！” 等我睁眼瞧时，大家都已经奔向下楼的窄小的木梯，推搡着争相往下跑，还有的人甚至就大声叫着跳了下去。
等我们都跑到外面的空地上，抬头一看，好家伙！这着火的场面真是惊人！烈火熊熊，我第一次看见着火的场面竟是如此壮观！火光把天都映红了，巨大的火球在房顶上滚来滚去，看着房屋一排排地倒下去，可能是在晚上的缘故，大火看上去离我们的房子很近很近.....在空地上的人们，都穿着短裤汗衫，有的光着脊梁，虽然正值炎夏，但每个人站在那里都不由自主地牙齿打颤......
大概过了几个小时，火势才慢慢减弱，所幸我们住的那栋房子未在这场大火中受到损坏。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开始放松下来，你看我，我看你，才发现有的人手上拿着一个袋子，有的人手上拿着几件衣裳，有的人手上拿着手表等几件贵重的财物......只有我的手上拿着两本书。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他们大概在想，这家伙逃命的时候还拿着书，这书该是很珍贵的吧！
第二天在工地上，所有人都在议论我，他们问我，究竟那两本是什么宝贝书籍？我说一本是欧洲哲学史，一本是科幻童话小说。大家听了都笑起来：“真是书呆子，还以为什么贵重的书籍，这些书有什么用啊！”
是的，这些书都是无用的书，是“闲书”。看闲书不仅是我在那个最苦痛的年代所能做的最快乐的事情，而且，一直伴随着我，是我一生的最爱。
每个人都应该读“有用的书”，做“正事”，这都没错，但在你有空暇的时候，读点“闲书”，其实完全应该。人为什么应该读点“闲书”呢？因为这些闲书往往反映了一个人的天趣，是你在没有任何指令，没有任何压力，没有任何物质驱使下仍愿意读的书，是你真正喜爱的书。只有在读这些书时候，你才会真正思考，才会探索问题，才能放松自己的心情，才能触及灵魂的思想交融。只有这样，人才能滋生新的思想和独立的见解。我们都知道，人与动物的唯一差别，就是因为人有思想。读“闲书”，对人的思想的引导起了很大作用。
读“闲书”，在我看来也是提高人的涵养品味和情商的一个很好的途径。有一位从北京著名大学毕业的学生，在我们系做博士生，他同我讲：“出了校门，我才发现我什么都不懂，人家在饭桌上讲话，我却插不上嘴。我是因为书读多了？还是因为书读少了？”我同他说：“你的正书读多了，闲书读少了。”一个人的成功与你在专业上知识能力有关，但可能更重要的是你对人对事对世界的理解和相处方式，这与你的情商有关，与你平时读的“闲书”大有关系。
读“闲书”能使人更有想象力，人的想象力在我看来可能是人类最重要的一个素质，大学者都有丰富的想象力，无论是学文的还是学理的。丰富的想象力是从哪里来的？你去读一篇优秀的论文，有时你会发现作者把其他领域的知识和方法巧妙地运用过来了，作者是怎么想象到的呢?如果他没有其他领域的那些“闲心”，或许他就不可能把这个课题解决的这么完美。
或许有人会说：“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如此之快，哪有闲心读书呢？”其实，这个“闲”字恰恰是现代人最应珍视的东西。有些人很忙，但不知怎的，总有几分闲心。我认识一些职高位重的朋友，可以说他们应该是世界上最忙的那群人，但我发现他们仍有闲心画画、有闲情赋曲。相反，有的朋友，其实也不是很忙，有的甚至已经退休了，但看上去仍很忙碌，心里一天到晚装着许多事，晚上还常常失眠。所以，我常常想，忙与闲可能并不在“事”上，而是在“心”上，怎么才能做到事烦心不烦呢？关键还是要留点时间看点闲书，这样才能事忙而心有余闲。看闲书能使我们安静下来，超脱起来。而当我们的心静下来时，常常更容易想得远，所做的事和所说的话也更趋于正确。
小时候，有时与小伙伴们一起去打球游泳，家里人常会说：“你花那么大劲去锻炼，还不如来帮家里打扫卫生。”劳动虽然也能强健身体，但与锻炼是不一样的，效果不一样，心情也不一样。虽然，劳动的“实用性”很强，但人们不能因为劳动而忽略锻炼。“正书”与“闲书”的关系很像劳动与锻炼的关系。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劳动愈来愈少，锻炼愈来愈变得重要。“正书”与“闲书”的重要性可能也会按同样的原理发展。
从另一个角度看，忙闲是第二层次的，第一层次是心情。我有几位年长的院士朋友，平时身体不是很好，但当有重大项目，组织上安排他们领军攻关时，他们会立即跑出医院，去第一线工作。看到他们在工作时的状态，完全不像一个病人，精神充沛，与前几个月在医院里相比，判若两人。这种事我碰到过几件，一开始不知道怎么解释，后来开始悟出来，快乐的忙，是最好的营养。对任何人来说，忙不忙不重要，快乐不快乐更重要，而人的快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本身的涵养和度量，这与读闲书大有关系。
看闲书，有时很像交闲朋友。闲朋友，指的是“无用”的朋友，不是那些在生意上、仕途上、家庭上有用的朋友。你会发现交这些闲朋友，心里没有压力，就像读闲书一样。所以我常说，闲书是你一生中的好友，他们可靠、忠诚，随叫随到。读未读过的书，就像交新友；读已读过的书，就像对故友。而同时，闲朋友又像是你一本好的闲书。他们会忠实地告诉你何谓正确，何谓谬误，悲伤时给你慰藉，困境处给你力量。我们说，读书要有一点闲心，交友需持几分侠气，意思就是读书与交友都不能太过功利。
做事也是如此，有闲心的人才会有趣。小时候，我有一阵子很喜欢养蚕，每天都到山上去找桑叶，当桑叶找不到的时候，就漫山遍野地去找可代替的树叶。后来老师知道了，让我写一篇作文“养蚕的意义”，我左思右想，想不出什么意义来，最后只好胡编了一个意义——养蚕让我了解到工人和农民生活的艰辛。
又比如我小时候喜欢写毛笔字，老家有一位邻居，看到我在练字，就常常跑过来对我说：“写字能派什么用场？以后最多去桥头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每封信可赚八分钱，字写得好，可能来的人会多一点。”我当时听了虽有些不悦，但也不知道怎么同她说。
万物其实大多是没有意义的，你说春天到了大地上每一棵小草都发青了，这有什么意义？湖里的小鱼每天不停地游泳，这有什么意义？有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是人们主观地加上去的。世间许多事情也是这样，本来就不存在所谓“意义”，但人们总喜欢把事情冠以“意义”二字，这样做的结果是，把本来有趣的事情变得不再有趣了，本来很有意义的事情骤然变得没有意义了！我有时候常常问自己，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呢？为什么就不能做些无意义的事情呢？
搞科学不也是如此吗？当我们在实验室里发明了“爬树机器人”的时候，大家好奇地关注着这个以昆虫原理制作的十分厉害的爬树能手，接着，人们就开始发问了：“这个爬树机器人有什么用？”我回答不出，因为我们在思考这个机器人的原理的时候纯粹是出于好玩，并没有想过有什么用。等做成之后，有公司来找我们合作，于是思考这个机器人可能会有些什么用途时，那都是后来的事了。这里说明了一个道理，当你在做一件有趣的事时，其实不一定要知道它会有什么用，但时间在变化，事情的性质也会变化。你今天读的“无用”的书，也许在明天，变成了“有用”的书；你今天干的“无用”的事，也许在明天成了你“有用”的财富；而你今天交的“无用”的朋友，也许在明天个个成了你“有用”的大贵人！无用而至大用！
人生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这条山路的目的地在何方，我们所能看到的不过是山路上抬头望见的那座凉亭，如果我们急匆匆地奔向这个凉亭，又急匆匆地奔向那个凉亭，再急匆匆地赶到最后的目的地去报到，这样一定会错过许多山路上的快乐和美景。我们不妨停一停脚步，看一看夕阳余晖下的山峦起伏，不妨听一听山涧小溪与蝉鸣鸟语的交响重奏。读无用书，做有趣人，无非是想告诉我们，当我们无法控制人生这条山路的长度时，至少我们选择这条路的宽度。在我们忙碌的生活中，于我们的心里留一点小小的空间，装一点点闲书，有一点点闲心，使我们的奋斗更加快乐而有趣。
配图/康定斯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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