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农村的故事,往往更悲哀一些
昨天我转发了南方周末的报道——《被拐六年》。虽然这篇报道过去了20多年,在最近某热点事件滔天舆情的加持下,这篇旧文意外引发轰动。半天时间,在这个号上阅读量经达到100万+,留言2000+,几十个号转发。由此可见该事件影响之大,舆情之汹涌,据说四、五线城市的大爷大妈都在转了。
在文章的一千多条留言中,大多数人都谴责拐卖女孩的罪犯与买家,为女孩的遭遇难过、流泪,呼吁法律和政府保护女性权益,打击犯罪行为。
我注意到其中有不少言论在批评农村人的愚昧与野蛮,“穷山恶水出刁民”“丑陋的乡村”“建议屠村”等等。可能是受电影《盲山》的影响,大家普遍认为被拐的妇女都是被卖到穷山恶水的偏远乡村。实际上,是许多大山中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女性被拐卖到相对富裕的地方。比如这次舆论风暴中的X州事件便是如此(从云南少数民族卖到X苏)。
正如微博大V亚亚说:只强调大城市女性被拐卖到农村的悲惨,在激起广泛共情的时候,如果不讨论区域差异、城乡差异问题,实际上还是把问题进一步简化,同时也把农村妖魔化了,这对于消除拐卖的路径(我以为其根本解决在于让我们的世界跟农村、乡村真正接轨),其实是背道而驰的。
下面这篇文章也是一个关于农村的真实故事。我几年前写的自己村上的故事,如果你也来自农村,相信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农村的故事,往往更悲哀一些
大鹏现在是村里最大的未婚男青年。每年过年回家,大家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大鹏找到媳妇了没有。其实与其说是关心,还不如说是带着看笑话的心态。
今年过年回家,我见到了大鹏,常年在外,那是我多年后第一次见到他,与小时候的印象相比,他显得矮小了很多,也没了当年英姿勃发的气息。
大鹏比我大很多,初中没读完就开始闯荡社会了。小时候我很喜欢去他家玩,那时候我觉得他帅极了,穿风衣,留长发,骑着嘉玲摩托车像一阵风。那时候流行四大天王,几乎每个男孩子的房间里贴满了四大天王的照片,清一色的是坐在摩托车上,后面载着个长发美女。我觉得大鹏就属于这种类型:潇洒、帅气。
最重要的是,他家天天播放着港台流行歌曲和警匪片,村里的小伙伴都喜欢去他家看DVD。
大鹏很喜欢听beyond的《光辉岁月》,经常没事就哼几句,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beyond是谁,不听不懂粤语,就觉得这首歌很好听。他很随和,去他家看碟很少赶我走。村里其他几个跟大鹏同龄的青年也都长在他家里,他们除了看碟就是打牌。不过有时候,大鹏他们会把我赶出来,后来我知道他们是要看三级片了。
我对大鹏他们的生活无比的羡慕。他们不用上学,像一群自由的小鸟,白天骑着摩托车到处飞,晚上想在谁家睡就在谁家睡,而且有看不完的武打片和听不完的流行歌曲。他们的父母好像也从来不管他们。
大鹏偶尔跟我说起城里的见闻,他们去溜冰、K歌,泡吧甚至打架,勾起我无限的想象,我觉得他们是跟村里不一样的人,是见过世面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开始有传言说大鹏一行人一直在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一开始我不信,觉得这群风一样的少年肯定是被人误会了,要知道在乡下人们很喜欢捕风捉影的。
一天晚上,邻居二狗家养的鸡突然少了五只,二狗老婆怀疑是大鹏他们偷的,然后拐着弯去问他。大鹏矢口否认,并要求她上门赔礼道歉。
鸡是不是大鹏他们偷的,没有人知道。由于没有证据,二狗老婆还是当众放鞭炮给他道歉了,而我更加相信这不是大鹏干的。
上初中之后,我去了镇上,是寄宿生,对村里的事情知道更少了。有一次,学校举办了一次全校的普法活动,镇里派出所的所长来给我们做了一场报告。全校师生都坐到了操场上,所长对着大喇叭,用浓郁的乡音讲了几个小时。正当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大鹏的名字,瞬间被惊醒。
他说,光荣村的刘大鹏涉嫌窝藏脏物罪,他帮助同村作案团伙隐藏赃物……把偷来的摩托车藏在自家的楼上……再次听到大鹏的消息,竟是被当作反面教材被广而告之,我既惊讶又有点难过。
回到家,我赶紧我问我妈是不是真的。我妈告诉我他们确实是一群偷鸡摸狗的“骡子”(黑社会)。开始的时候,他们骑着摩托车到别的村去偷鸡、打狗,然后拿回来胡吃海喝。后来,就去县城偷摩托车,他们把偷来的摩托车都藏在大鹏家的楼上。
据说常年跟大鹏在一起的细根、大狗、泥水这伙人在还在广东东莞一带打劫伤人过,犯事后躲回了村里。大鹏在他爸的干涉下,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过广东。所以,后来当这群人被抓的时候,大鹏被判的最轻,没有坐牢。细根判了7年、大狗6年、泥水3年。
至此,光荣村的黑社会团伙被端掉了。这是我在学校这个报告会上听到的。我也终于接受了一个实事:村里这群风一样的年轻人真的是一群“骡子”。
大鹏的父亲有六兄弟,家族势力很大,所以理所当然地当上了村长。村里几乎没有人敢说大鹏是“骡子”。细根这群人被抓之后,家里开始为大鹏张罗婚事。起初,每次家里约好了女孩过来,他骄傲得连面都不见人家一下。不过那时候,村里几乎没有人认为大鹏会找不到媳妇。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我也上了大学,大鹏去了沿海的工厂打工。期间家里陆陆续续给大鹏相了好多个女孩,都没有后文。那时候,大鹏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在农村,过了25岁还没结婚,父母就已经开始焦虑了。
大鹏由于家庭条件还不错,父亲又是村干部,跟他相亲的女孩还是不少。大二那年过年回家,我终于看到了大鹏牵着一个女孩的手在村里并排走。女孩是隔壁镇的,本想跟他结婚的。但没多久,我就听我妈说这桩婚事黄了。原来女孩一开始同意他是因为看他爸是村长,家庭条件还不错。不幸的是,没多久大鹏的母亲摔了一跤,瘫痪了。女孩觉得是个负担,且将来小孩出生无法给婆婆带,就跟大鹏分手了。
自从他妈瘫痪之后,大鹏相亲的成功率直线下降。随着年龄的增加,以及初中学历,农村户口等个人条件,大鹏在婚恋市场上越来越没有竞争力。昔日我眼中的翩翩少年,现在看来也只是个平庸农村青年。
此后每次过年回家,都会听到大鹏家人在给他寻觅相亲对象,但每次都没有成功。村里是好事者一到过年就喜欢细数村里的光棍,大鹏年年在列。一年复一年,大鹏变成了村里最大的未婚男青年。以至于村里人见到他通常第一句话就问,有没有带老婆回家?
对于一直单身,大鹏很尴尬,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光棍成了大鹏的标签,村里人教育小孩都以他为典型,“你不听话将来就跟大鹏一样讨不到老婆”。
在农村对男孩子来说,娶媳妇是人生中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是成功的标志。大鹏的四叔为了避免自己的儿子重蹈大鹏的覆辙,初中毕业就开始给儿子相亲,终于在17岁的时候,成功娶到媳妇。他说讨老婆要趁早,过了22岁就很危险了。
不知不觉,村里掀起了一股早婚的风气。很多男孩子不满18岁就结婚生子了。对于男孩父母来说,越早结婚越有面子。有的男孩子为了能认识更多的女孩子,故意去深圳进电子厂,因为电子厂女孩子多。对于他们来说,出去打工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找对象。他们中流行一句话,找到一个老婆,相当于赚十几万。
随着农村剩男越来越多,婚恋中女方的要求也水涨船高,彩礼动辄十余万,甚至要求在县城有房有车。农村的剩男问题也被媒体炒得甚嚣尘上,几乎过一段时间就会被炒一次。
几乎没有人不相信在农村娶媳妇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即便不缺钱,在农村想找一个媳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像大鹏那样,家境还算不错,父亲这些年做村干部,投资房地产,在县城也买了房,依然没找到媳妇。
现在过年回家,我发现大家不是忙着拜年,而是忙着相亲,春节变成了一场盛大的相亲节。男孩子一听到哪个村还有单身的年轻女孩,就像找到一个猎物一样,整天过去转悠,像在一只饥饿的猎豹在寻求进攻的机会。
与之对应的是,农村未婚女孩则有恃无恐。村里王大妈家有三个女孩都是单身,每逢过年就会有络绎不绝的男孩找上门来,用我妈的话说,“门槛都踩破了”。那天中午,我在王大妈家玩,看到一个小伙子提着一箱水果过来相亲,她们三姐妹竟无一人跟他说话,小伙子一个人坐在一旁。王大妈给他做了饭,然后他一个人静静地吃了一顿中饭就走了。这一切我看在眼里,都不禁为这个小伙子犯起了尴尬癌。
我妈说,你看,为了找个媳妇,得要把脸面都放下。
我问刘小娇,你怎么不理人家。她说,“我们三姐妹,谁知道他是找哪个?”
我无法想像,大鹏这些年出去相亲也是这样子吗?
2014年回家,我听到的一个最大的新闻就是,大鹏的父亲被抓了。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意外,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国家的大手触及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小村庄。
妈妈说,是有人在网上举报大鹏的父亲经济问题,法院冻结了他20万的资产。大鹏的父亲做村长这些年,很多村民都有怨言,这些我早有耳闻。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将村里的一片山地无偿承包给自己的兄弟20年,后来他兄弟做不下去把山地荒在那儿,也不允许别人动;批宅基地的时候,好的地皮都给自己人;低保户的指标也都是给跟自己关系好的;村里的公共财产永远是个谜……如此种种。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只会私底下抱怨两句。在中国,丛林法则是乡村的基本法,家族势力决定一切。
然后,家族势力在自己儿子的婚姻上却失效了。也许它曾经起到了一点点作用,但随着年轻人大量走出去,这套法则越来越不管用了。
大鹏的父亲被关了半个月劳就出来了,据说是本村一个在省里做大G的为他说情了,念及他家里有个瘫痪的老婆和未婚的儿子以及他认罪态度良好,从轻发落了。但是,村长的位置最终是没能保住,落到了他大侄子的手里。
村里人都说,这下,大鹏找媳妇就更难了。
还有几年,大鹏就快奔四了,常年在外打工的他越来越少在村里露面,过年回家短暂的几天也都在他叔叔家里打麻将。我结婚的时候,他也没有过来喝喜酒。而我却时常记起小时候在他家看DVD的情景,尤其是听到《光辉岁月》这首歌的时候。我觉得对于大鹏来说,那时候是一段属于他们的光辉岁月。
(文中大鹏为化名)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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