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跟我一起写报告的贾师兄当专家了
《九品芝麻官》剧照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简直有点烦恼。
自从前天开完专家评审会,我的思想就一直在挣扎!
一个小小的应急预案被专家借故否了,业主开始怀疑公司的实力,今后的声誉恐将受损。
我想起评审专家组长,心中纠结:要不要私下里找他沟通?
或者额外封个红包,主动去找他复核签字,放过这个项目一马?
(一)
八年前,我本科毕业。
那时金融危机已过了一年多,四万亿的刺激,让社会经济有了短暂的繁荣,即使考不上公务员,找份工作并不是难事。
但要想去大单位,却不太容易,得有过人之处。作为名牌大学环境科学专业毕业的我们,对于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环保公司,自然是看不上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所有同学都把简历投给了几家大的知名单位。
因两次派发公参调查问卷的经历,我被视作有环保咨询相关工作经验,有幸被本市环境科学研究院录取为技术员,开始了环评事业。
得知被录取时,我像当年杜甫“剑外忽传收蓟北”一样,“漫捲诗书喜欲狂”,觉得自己是上帝的宠儿,毕竟能进科研院所的没几人。
我暗暗庆幸读大三时,被任课老师拉去做公参调查,当时还颇不情愿呢,没想到对找工作有大帮忙。
或许这就是"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虽然不一定是现时的回报,但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带给你惊喜。
(二)
与我同时报到的,有一位嫡系师兄,姓贾,戴着厚厚的眼镜,体形稍胖,个子比我矮一点。他也是应届生,不过不是本科,而是博士。
他在本校读完本科,又去外校读了硕士和博士,因女朋友还留在本市工作,故毕业后又回到了老地方。
真不知是他不忘旧情,还是博士重新找女朋友不容易。
我们在不同部门。贾师兄被招聘进来,是从事环境模型研究的,这玩意没那么快出成果,冷板凳要坐很久,工资基本也是固定的。他每天提着个破包,很勤恳地出入办公(实验)室,一副典型的穷酸学者样。
而我却经常在外面混,看现场、开专家评审会,搞得像个油头粉面的业务员。
我和贾师兄见面不多,交流也很少,不过碰到不懂的模型预测问题,我偶尔还是会去请教他。
那时贾师兄和女朋友都快三十岁了,女方等不及,催着他结婚,下了最后通牒,说两年内不结婚,她就换人。
这事把贾师兄愁坏了。就凭眼下这点工资,别说买房,就算租房结婚,也要艰难度日。
无奈之下,他打上了环评的主意,向领导申请转岗转部门,从模型研究人员,转为环评技术人员。
正好那时单位的环评业务增长很快,人手不够,大领导觉得研究以后可以慢慢搞,挣钱却是时不我待,便同意了他的申请。从那以后,他就和我一个战队,形影不离。
某种程度上说,贾师兄走环评这条路,是我带他出道的。一开始,他并不明白真正的环评是怎么回事,而在环评界混了一年的我,已学会忽悠业主的各种说辞。
但博士毕竟是博士,仅三个月的工夫,他就摸清了环评所有的套路,超过我一年的功力。加之他对模型预测有独到见解,不可或缺,很快他就成为我们环评小团队的领导。
因他是师兄,又掌握模型预测这样的核心科技,所以我对他后来居上的领导是服气的。
(三)
可能老婆本的压力太大,贾师兄太需要钱,他写起环评来废寝忘食。无论领导分配什么类型的项目,他都爽快地答应,从不推诿拒绝或挑挑捡捡。
他还拿出专业研究的精神来做环评,没有什么问题能让他望而却步。他曾经为了得出一条改扩建二级公路现状车流量及车型比的准确数据,竟然去现场蹲点统计了一天一夜。
连现状噪声监测,也去敲路旁小区临街各层住户的门,使出浑身解数说服各业主,让他入室实测受公路影响的噪声现状值。
贾师兄如此超群的工作态度和能力,让单位人人交口称赞。我跟着他干,也学了不少技术本领。
但他也不是所向无敌,有一种人就专门克他,跟他为难,那就是——评审专家。
专家评审制度,在招投标领域是有法律依据的,但其它咨询行业,好像没有。我一直以来也没搞清楚,为什么绝大部分项目,环评审批前要进行专家评审,连简单的房地产项目都是。
环评专家很多是环保行业的,少部分是项目所在行业的。多数专家是公平客观的,但也不乏吹毛求疵之辈,他们以评审为职业,以怼人为乐趣,一上会就鸡蛋里挑骨头,以显示自己水平卓绝。
两年内,贾师兄也不知受了多少挑刺专家的斥责和为难,起初他还会解释或争辩,但这常引起对方反感,继而往死里追问,一定问到他认错、服输为止,导致项目难通过评审。
比如一个小型砂石料加工项目,某专家建议把上游的水库列入敏感目标,贾师兄第一时间解释说,水库离项目厂址近10公里,而且在上游,几乎不受本项目影响。
该专家一听他反驳,立即怒了,当场在地图上测量,发现只有8.5公里,而且运输线路在水库的集雨范围内,就得理不饶人,连珠爆似地发问:
你这个距离都没搞清楚,调查如此不充分,你敢说运输车辆不会有洒落么?
洒落物不会随雨水对水库产生影响么?
加工扬尘不会随风飘到水库周边影响水质么?
破碎噪声不会对河流水生生物产生影响,从而影响水库鱼类么?
……
你报告什么都没讲,还跟我说没影响,扯淡!
你这是遗漏重要敏感点,评审要重来!
世事本无绝对,按马克思主义哲学理念,任何事物都处于相互联系之中,要这么分析,一个项目的环境影响肯定没完没了。
但贾师兄最后还是屈服了,谁叫专家掌握了权力。第一次评审没过,第二稿硬是补充调查了水库的水质现状、集雨面积才通过,不但多花了几万的监测费,还耽误了一个月的时间。
此事让贾师兄学会了在评审专家面前忍气吞声、唯唯诺诺,也使他内心更坚韧。像尼采说的,任何杀不死他的,只会让他更强大。以后无论他内心咒骂专家几千次,都不反驳,报告照改不误。
只是过分的评审意见实在太多,太操蛋。
像公路项目,要求工程分析内容什么都要明确,几乎达到竣工图纸设计深度;制药项目,要求补充所有物料、元素平衡分析;一般工业项目,要求分析与各种规划、文件及产业政策相符性的……
类似过细、理想化的意见不胜枚举,更别说那些“核实、补充、完善、进一步”之类的陈词懒调了。
有一次我们在酒店一起通宵,改一个危废处理的项目,专家要求把所有170多项拟处理的废液种类和处理工艺分类列明,并据此细化产污量和污染物种类。而不是举例估算。
这简直要死几百万个脑细胞。贾师兄改着改着,突然抚窗唏嘘,痛骂这些专家太他妈操蛋。他跟我感叹说,以后我们要是被聘请为专家,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要强人所难。
(四)
在贾师兄女朋友定的两年期限快到的时候,他已靠环评提成积攒了五十多万,按当时房价,还有十来万就可以凑够市中心一套两居室的首付了。
为了尽快挣到这笔钱,他接了一个大型化工项目的环评。
他殚精竭虑,把各种储罐大小呼吸损失量、装卸无组织排放量都算得有理有据、一清二楚,终于完成送审稿,满以为可顺利通过评审,拿到批文。
谁知在专家评审会上,却被一个专家批判说事故应急池容量计算有误,另一个批判说公众参与调查的代表性不足,受影响及拆迁户的数量没有明确。
专家评审会第一次没通过,贾师兄沮丧了几天,很快又恢复元气,重新计算事故应急池容积,又艰难地带领我们,去做补充问卷调查。
做问卷确实困难,这是以前环评公参的一大难题,如今修改后的公众参与办法即将实施,只强调主动公开,不去求人签名,或许能减轻痛苦。
我们花了好大力气和金钱,才勉强凑够问卷份数。但第二次评审还是因公参问题没通过。后来才知道,部分村民因征求地拆迁问题,已去当地信访局上访,环保审批部门没办法,才授意专家挡驾。
那个项目最终没做完,尾款也没收齐,也就不能按常规分成。但贾师兄却独吞了领导给团队的辛苦费,没告诉其它小组成员,自己拿去买房了。
婚虽然结了,但因为这件事,他不敢面对我们,也不与我一起写环评了。
不知是受了打击还是结婚后经济压力变小,他不再夜以继日写报告,接项目也少了,重新把精力放在研究上,过了一年,他评上了副研究员。
2015年环评机构改革, 研究院的环评资质要剥离出去,我这种本科毕业,在单位根不深蒂不固且没有正式编制的人,自然选择了去往公司,专门从事环评工作。
而贾师兄却留在院里,继续当他的副研究员。
从此,我们分道扬镳,几乎断了联系。
(五)
到了我快三十岁要结婚的年纪,我也随当年的贾师兄一样,疯狂地接项目,挣老婆本,这才对当初他的废寝忘食感同身受。
不过随着国家简政放权及环评制度改革,赚钱的环评项目越来越少了,虽然考上环评工程师后我也带了个小团队,但并没有当年贾师兄带队时那么红火。
好歹顺利把老婆给娶了。
为了生存,我们团队把业务拓展到了其它市,大小项目都接,有时连中间隔了三个中介的项目都做。不但环评,应急预案、自主验收等项目,也是来者不拒。
上个月,我接了本市一个大桥的应急预案编制项目,让手下花了半个时间完成了报告的编制。当地环保部门照例要召开专家评审会,还请了三位专家。
开会那天我才发现,三位专家中居然有一位是贾师兄,还是组长,原来他已经升为研究员了,是本市环保行业的常任专家,他这个贾专家,在行业内还颇有名气。
只因这几年我重点在其它市做项目,这才没遇见过他,不知此事。
开会那天,贾师兄装作不认识我,对大桥应急预案的批判毫不客气,连其它两位专家提出的修改意见,无论合理与否,他悉数记录在案。
什么桥两端设应急池,调查线路两则5公里范围内的敏感点,补充应急监测方案和监测机构的联系电话等等。
最终他还以项目工程内容介绍不清楚、危化品运输车辆的管控措施不足为由,否定了整本应急预案,要求再开一次评审会。
他总结的专家意见让我目瞪口呆。
我手下同事解释说,桥下水体是四类水,根本没有设应急池的必要;应急监测单位现阶段无法确定,不可能有联系方式。
他不待我方说完,立即一顿劈头盖脸地训斥,然后是一连串的盘诘。
那模样,和当年训斥他的专家完全是同一副嘴脸!
会后,作为团队领导的我很纠结,想私下找他解释、通融一下。
但我又抹不面子,咽不下那口气。
(六)
为什么一个人容易变成他当初所讨厌、憎恶的人?
当年曹操十分痛恨董卓大权独揽,借献刀行刺,等他自己掌权做了丞相,比董卓又好多少?为了防人行刺,他还编出个梦中会杀人的谎话,更为奸险。
要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谈何容易。我们开车的时候,会骂行人走路不长眼睛,当我们作为行人,又常怪开车的太嚣张。
人往往是这样,长期受某种势力压迫,会导致心理变态,处于弱势时只能咒骂压迫者出气;一旦他自己有朝一日成为这种势力,不但不会同情跟他当初一样的弱者,反而会更加疯狂地施加压迫,以获得报复的快感。
这正是鲁迅先生总结的,被压迫者掌握了权力以后,他们的压迫手段比过去的压迫手段还要残酷。
多年媳妇熬成婆以后,多半不会去疼爱儿媳,而是比自己的婆婆更狠。
写报告的人成为专家,会善待后来写报告的人么?肯定不会,他会学起前辈,把当初自己不想看到的意见,全部奉送给后来受审的人们。
已所不欲,皆施于人。
不过话说回来,过于简单的项目开评审会,要是不提这些为难的意见,似乎也没什么可以显示专家水平的意见可提了。
多一道程序,自然要多一点折腾。
对某些专家恶意为难的妥协,就是对他们横行无忌的纵容。很多专家口无遮拦、大放厥词,其实就是咨询机构常年低声下气导致的。
那个大桥的应急预案项目,我最终没有私下找贾师兄,以免他奇货可居,自抬身价。
而是另辟蹊径,托了同学关系,请环保局负责人更换专家组长。
第二次评审顺利通过。
此后的项目,我都会跟评估单位言明,著名的贾专家是我师兄及前同事,为了避嫌,不能请他当评审专家。
END
本故事纯属虚构,感谢环评互联网好友陈马尔、酷月当空、小菜提供的素材及小甲、近衍等各位专家老总的讨论意见,深受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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