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丨大唐传奇
■文｜吕轻侯
上回说到，隋文帝开皇年间，长安城有个叫杜子春的阔少，大手大脚惯了，短短几年把偌大的家业挥霍的一干二净。有一天，他在东市上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慷慨解囊，赠予他三百万钱。杜子春规矩了几天，又故态复萌，不过一年多，就把好几车大钱花得底朝天，连点儿铜渣都没有剩下。
俗话说得好，钱是人的胆，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一盆水泼地上，好歹还能湿一块儿地，千金散出去，却是连一点儿影子都留不下。富贵的人，各有各的富贵，你喜欢逛花街、我喜欢喝美酒、他喜欢听小曲，可是这人一旦落魄，就没那么多说道了，不外乎忍饥挨饿，四处借贷，求爷爷告奶奶。
千金散尽之后，杜子春重回老路，天天找办红白事的人家讨些残羹冷炙，今天蹭东家，明日混西家，就像没头的苍蝇，东奔西走，只有肚子里有些东西的时候，他才会去西市的鼓楼下晒晒太阳。
话说有一天，杜子春坐在鼓楼的墙根下，想起往日的富贵生活，忍不住想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古人留下的话，真是没有虚说的，我早知那些个朋友亲眷个个是认钱不认人的，怎么手里有了钱，却全都给他们花了呢？唉，我落到这般田地，真是咎由自取。”
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耳边忽然有人说道，“后生，你怎么又沦落至此了？”
杜子春抬头一看，见说话的正是以前赠予他三百万钱的那个老人，不由一瞬间面红耳赤，低头讷讷无言。
老人说道，“我这人心善，最见不得人受难，我再帮你一回吧，你且管开口，这一次需要多少钱？”
杜子春低着头，盯着地，一个字也不说。
老人说道，“明天午时你到波斯邸，我再送你一些钱。不过有言在先，这是我最后一次帮衬你。”
杜子春羞愧难当，想说些感谢的话，话到肚子里是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到了嘴里却成了黏糊糊一块，粘在舌头上吐不出来。
依然如同上次那样，老人说完，又给杜子春留了一串钱，就拄着拐杖远去了。
杜子春得了这一串钱，默默坐了一会儿，心中想道，“老人家上次送了我三百万钱，这一次肯定不能像上次那般多了。唉，罢了，罢了，哪怕送一个铜板，这也是天大的恩情，我不能挑肥拣瘦。这次不管送多少，我都得好好谢他一番。”
打定主意以后，杜子春站起来，出了东市，来到了一个小酒馆。落座以前，他暗暗告诉自己，这一次不能胡吃海喝，吃一碗面，能填饱肚子就行，但一碗面条没吃完，他见邻桌满桌酒菜，不由馋虫大动，就让店小二上了一壶酒。酒还没喝完，他觉得面条配酒淡而无味，又叫了两个菜。上了菜，他又觉得酒太劣，没滋味，又让小二上了一壶好酒……等到酒足饭饱，喊小二过来一结账——正巧，一个铜板都没剩下，全都花完了。
摸着空空荡荡的钱袋，杜子春懊恼不堪，“我怎么总是心里没深浅，手上没轻重，刚有几个钱就得意忘形。”后悔了大半天，他又告诉自己，“这一次就算了，等明天领了钱，以后不再这么浪费就是了。”
第二天午时，杜子春来到了波斯邸，一进大门就看见老人依然像上次那样，躺在北房廊檐下的一张矮榻上，似笑非笑。
“这一次你倒是来得准时，我已经把钱备好了，只是还得请你一车车拉回去。”老人说着指了指院子里的十几辆平板大车，“一千万钱。”
这可是原先的三倍多！杜子春一听居然是一千万钱，惊喜得半天回不过神来，然后扑通一下跪倒，磕了三个响头，指着上天说道，“我与老人家非亲非故，承蒙屡次慷慨解囊。我杜子春对天发誓，这次回去绝不会再随意挥霍，一定要重振家业，不能光耀门楣，誓不为人。”
老人站起来，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好了，好了，我还有要事在身，没工夫听你在这里赌咒发誓，你去拿钱吧，我这就走了。”
杜子春又磕了三个响头，目送老人离去，然后跑到大院正中，拉起一辆车就跑。头一次他拉三百万钱，用了大半天，这一次拉一千万钱，前前后后用了三天。
等钱全都进了自家的门，杜子春想起又忘了问老人的姓名，不由痛骂自己糊涂，急忙到波斯邸去打听，但所有人都不知道那老人姓甚名谁。杜子春打探不到半点消息，只好怅然若失地回了家，在心里头对那老人千恩万谢，发誓等有朝一日发达了，就给老人修一座生祠。
得钱的头一两个月，杜子春规规矩矩，置办了一些田产，买了几个临街的店铺，一心想着做一番大事业，但好景不长，随着猪朋狗友的软磨硬泡，他再一次犯了浑，忘了先前立下的宏愿，不再想着去做富可敌国的陶朱公（范蠡），而是掉过头来，仍然要去做宾客盈门的孟尝君。
过了两年多，日子过不下去了。为了维持门面，杜子春先低价卖了荒芜两年多的田产，接着又贱卖了从没开门营过业的店铺，但这点儿钱在他手里只是毛毛雨，挥霍了几天就干干净净了。
眼看着门前冷落鞍马稀，杜子春着了急，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打肿脸支撑门面了，能有口饭吃，他就谢天谢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实，杜家即便破败，也还是有家底的，无奈杜子春不懂养鸡孵蛋，只晓得杀鸡取卵，今天卖个妾，明天卖间房。可他是花过大钱的人，变卖家产得来的钱还不够塞牙缝。头几天他还坐着车，过两天就骑着马，再过两天改骑驴，到最后干脆变成了走着路。
短短三五个月，杜子春卖光了家产，就连萧然四壁的家都没了，只好在一个破败的寺庙里住下来。他想过再去东市撞撞运气，说不定还能遇到那老人，可一想到先前夸下的海口，他实在是再无颜面见恩人，只能每天沿街乞讨，受尽了白眼。
一天，一个大户人家施粥，杜子春正在乞丐堆里挤来挤去抢粥的时候，无意中忽然看到了那个老人的身影，急忙转身就跑，生怕被认出来。但他刚走几步，那老人就喊道，“后生，你站住。”
杜子春不敢再跑，慢吞吞转过身，一张脸红得像泼了猪血。
“你这后生，我两次帮你，你怎么如此无情无义，见了我就躲，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把那些钱打了水漂，好歹还能听见个响声。”
杜子春哀叹道，“不是无情无义，老丈三番两次慷慨解囊，我却连个人心都没有，次次败得分文不剩。我实在是没脸再见老丈了！”
老人说道，“也罢！你能有悔过向善之心，也不枉我一番好意。只要你愿意改过自新，我情愿再帮你一回。”
杜子春闻言就要下跪，老人一把扶住他，笑道，“你不要再赌咒发誓了。”
杜子春苦笑道，“这一次得了钱，我另有用途，绝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挥霍。”
老人问道，“什么用途，说来听听。”
杜子春说，“承蒙老丈屡次相助，赠予我那么多钱。我享尽了人间的锦衣玉食，万般富贵，也看透了俗世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享过的，再享一遍索然无味；看破的，再看一遭不外如是。我在长安浪荡这几年，对老家的妻儿不闻不问，而今我只想回一次老家，安顿好妻儿，尽力赈济乡邻里的孤寡老弱，再了却一些陈年的恩怨，然后就遁入山林，再不问红尘俗事。”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微微笑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我真是万分欢喜。”
杜子春问道，“老丈尊姓大名可否示下？”
老人说道，“我的姓名无关紧要。明日你来一趟波斯邸，我再送你一些钱。”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这是你今日的用度。”
杜子春接了钱，老人悄然远去。
这一回，杜子春到酒馆里只要了一碗面条，没有再要其他。第二天午时，他来到波斯邸，只见院子里停放着几十辆马车，那老人说道，“这次送于你三千万钱，你回乡了结了心事，明年七月十五到城西老君庙前的桧（gui，四声）树下等我，我有要事交代。”
杜子春拜了三拜，郑重说道，“老丈放心，明年七月十五，我一定赴约。”
回到家乡，杜子春给忍饥挨饿好几年的妻儿，买了一些田产和房产，把剩下的钱都拿出来，散发给孤寡老弱，再修桥补路，然后了结了所有的恩怨。之后，他悄悄离开家乡，再次回到长安，并在七月十五这一天，来到了老君庙前的桧树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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