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鬼的「质感」:宋朝夜晚的那些少儿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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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古史札记」系列的第13篇文章
西历1162年6月30日凌晨,大约三五点钟。
夏天天亮得早,此时正是要亮未亮的时候,行至临淮(今属江苏泗洪)的洪迈,面对滔滔淮水,突然心绪不宁。
洪迈曾听父兄和无数长辈说到过本朝的故都开封(今属河南),作为南宋的贺金国主登位使,他也即将路过开封,北渡黄河,直奔此行的目的地——金中都(今北京)。
这一年,在中国,宋人称之为绍兴三十二年,金人称之为大定二年,距离靖康之耻,不过三十余年。
中原、江淮,尚未从尸山血海中恢复元气,金主完颜亮的南征,又再次把这里,狠狠扔回了阿鼻地狱。
兵燹战祸,还有夺淮入海的黄河,于是哀鸿遍野,新坟侵道,处处是断绝了人烟的荆棘旧墟,只剩下寥落孤村里,乞食群狐和荒郊野渡外的悲歌怨鬼。
既然睡不踏实,不如趁凉早行。
洪迈在马背举头望月,突然发现农历五月十六的月亮,外有五重光晕,分别为紫红、白、青、黄和深红,各相去一丈,分寸不差。
同行的判太史局荆大声,大声喊道:
“是为月重轮,前史所纪,多不过两三重,而今五数,但太阴极盛,恐非太阳之利耳。”
荆大声真的就叫荆大声,说话声音并不大,而且“大言稀声”,因为在本朝,他负责的是编制历法和给皇帝的攒宫选址,这等大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岂能儿戏?
所谓月华,今天把它解释为一种大气现象,是由云中水滴或冰晶衍射而形成的出现在月亮周围的彩色光环。
但在八百多年前,在听惯了鬼故事的洪迈看来,这分明预示着,眼下几乎就是一个魑魅魍魉的时代。
【一】 敢爱敢恨的女汉子组合
在南宋,隶属于天长军(今属安徽)的大仪镇(今属江苏),可是响当当的地名。
朱夫子曾经说过:
“只有韩世忠在大仪镇,算杀得虏人一阵好!”
洪迈的同事、翰林学士兼知制诰王曮的伯父王翰之,在此做过地方官。
于是,洪迈从老朋友那里,听来许多关于此地的鬼故事。
作为“中兴武功第一”的战场,曾经被宋金两军,反复争夺。不免杀气澎湃,由此带来的多起灵异事件,更让人匪夷所思。
加之天长地区又与宋金的淮河国境不远,背后就是扬州(今属江苏),南宋称为“国之北门”,本地官佐的神经都为之紧张。
要知道,不管是你,还是对岸那帮家伙,谁喝多了,轻开便衅,你都得倒霉!
知军王翰之的下属、大仪镇巡检姜迪,就出过这样一件蹊跷事。
根据有宋一代的制度,巡检不但是基层社会的治安管理官员,主要负责捕盗、维持治安外,还要承担缉私和消防等地方政务,任务繁琐庞杂,而且还绝不敢有所懈怠。因为本朝要求,每月必须把辖区巡视一遍,并在重要村落的墙壁上书写到达情况,接受保正长、地方长官的监督。所以,姜迪的工作实在属于疲于应付的状态。
某天县里有紧急公务,处理之后,却不敢耽搁,必须趁夜回到驻地。结果又遇到大雨,姜迪和随从只好到一座破败的古驿站中躲避。
夜深人静,大雨如注,寒气迫人,姜迪吃了些酒,裹着烤得半干的衣被,准备上个厕所后就去睡觉。
还没走出房门,突然看到前面闪出一个黑影,横戟就刺,而且竟是个高髻长裙明艳动人的女子,仿佛是从前朝的壁画里走出来一般。
荒郊野外,哪里来的这般打扮的女子?
姜迪顿时酒醒了一半,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呼救。
等随从都来了,那女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姜迪不敢怠慢,安排几名精壮士兵守在门外,才敢回屋去睡。
不料,刚关上屋门,那女子竟已躺在姜迪的被窝里打招呼了:
“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还是个武夫,我个弱女子,跟你开个玩笑,你都玩不起啊?人家不过是看你可怜,来给你暖暖被窝的!”
姜迪也不敢反抗,魂不守舍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急急登程,而那女子早已穿着整齐,拿着一杆朱柄铜戟,站在队伍的最前列,冲着姜迪一笑:
“太尉,咱走吧?”
这一路,姜迪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
可是私下问随行亲随,大家却都看不到那女子。
虽然仍有惧怕之心,但一来二去,人心都是肉长的,迎来送往,温酒暖席,姜迪焉能不动心?
可突然有一夜,这女子却没来,姜迪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一双冷冰冰而柔软的小手,紧紧扼住他的脖子,吓得他大呼救命。
几乎窒息得要死的关头,跟最初那晚一样,随从们大呼小叫赶来,人又没了。
没多久,前面的女子来了,人还未来,笑声大作:
“别怕别怕,刚才那是我调皮的小妹,跟你开玩笑呢,她也喜欢你!”
说话间,身后转出一位娇小可爱的女生,相貌更加秀丽俏皮,不由姜迪看傻了眼。
又是一早,两位女子一左一右,横戟相送。
如此一年多,姜迪的气色就不太好了。
天长县新来的税官孙古,受上清箓(注:“上清箓”是道教符箓中较为高深的一种),有些道法,发现姜迪神色不对,似有鬼气,便悄悄跟来,最终将两位持戟女子逼出,大家这才看到,原来真的有鬼!
年长些的姐姐,气得浑身颤抖,冲着姜迪怒骂:
“我姐妹对你这么好,这么爱你,怎么会伤害你的性命?可你无情无义,竟然能用妖术对我们,姜郎你太无情了!”
小妹倒是不以为然,噗呲一声笑了:
“此等俗物,冷酷无情,咱们何必纠缠,为这种货色置气呢?”
说着,两人就消失了。
她们从何而来,向何而去,她们是什么鬼变化而成的,都无人得知。
洪迈只是听王曮的转述,说那位姜巡检,此后得了场大病,干脆辞官还乡了。
咱家想来,也许是周围有前朝的古墓,或者古驿里有唐朝的壁画,日久年深,便有鬼魅出现。
但无论如何,在穿衣打扮上这么有品味的女鬼,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完全是cosplay的二次元前辈,汉服先驱的节奏了。
即便在洪迈、王曮听来,也心有戚戚然。那女子身着前朝衣冠、手执古兵器,想来就异常带感,异常拉风,绝对的有文化,难怪如此摄人心魄。
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王曮的伯父王翰之,才要特意讲来,以儆效尤。
【二】 热情火辣的酒鬼豪放女
后来,洪迈还听人说起过另一宗灵异事件。
相关当事人,凑巧他还都认识:一位是本朝参知政事周必大相公,一位是后辈学子婺源人汪生。
特别是周必大,洪迈相当熟稔。两人在行在临安(今浙江杭州)多有交集,除了政务方面,诗词唱和、学问探讨、书画鉴赏,堪称挚友。
洪迈知道,周必大特别钟意宜兴,盖因前后两位妻子都是宜兴人。爱屋及乌,几乎把家都长期搬到了宜兴。
更巧的是,后辈学子汪生,因为颇有学养,为人端正,被聘到周府,做家庭教师,他们也很熟。
某年深冬最冷的一个夜晚,北风呼啸,雪花飘舞,汪生正闭门读书。须知道,在这样的大户人家做事,谨言慎行,本分少动,才是安身立命的基础。
突然,吱呀一声,用横栓插上的房门,忽然开了。
紧接着,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通身黑色衣裙,头发扎成双髽髻(注:髽,音zhuā,髽髻是一种梳在头顶两旁或脑后的发髻)。
手里还端着一个大号的漆盘,盛满了酒菜和甜点、果品。
还没从书中回过神儿,黑衣女子已经走到汪生面前:
“夫人以天寒夜长.念先生孤坐.令妾进酒。”
汪生一愣,这怎么回事啊?
不对!
周家门风严谨,怎么会深夜,让这么漂亮的侍妾,一个人来我这里?
孤男寡女,难不成是有人使坏,觉得周府的束脩高,想撵我走,找茬儿来试探我?而且这女子的服饰,显然不是本朝当下的款式,倒有几分像古画里的仕女。
思来想去,汪生也不敢动筷子,更不敢吃酒。
侍妾倒十分泼辣,一边催着汪生喝酒,一边自顾自吃喝起来,而且酒量很大,不多时竟借着酒劲,嬉笑献媚,似有挑逗之意。
汪生本是正派人,又有防范之心,连忙推脱站起,走到屋外。
过了好久,等他再回到屋里,那侍妾却不知何处去了?
以后,连续好几夜,都是如此。
汪生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去拜见周参政,据实禀告。后者大惊:
“刚才婢仆告诉我,说家里很珍贵的漆器和银盘不见了,莫不是灵异事件吗?”
于是,周家来了个彻底大扫除,不放过任何一处死角,结果在存酒的库房里,看到一口铁铛,样式非常古朴,旁边还放着家里丢失的漆器和银盘。
汪生端详再三,说:
“这就是那黑衣侍妾每晚来时,用来盛酒菜的器皿。”
再一看铁铛腹部的铭文,是唐高宗乾封年间(西历666~668年)的。
感情是它化作的女鬼啊?!
而这女鬼,竟能在满屋的家什里挑中,价值不菲,又与酒食相得益彰的漆器和银盘,倒真是眼光不俗。
当汪生把此事告诉洪迈的时候,后者捻须一笑。
在子侄辈们半是狐疑、半是艳慕的目光下,素以多闻强记著名的洪迈,不以为忤:
“我也来讲一个故事吧?”
【三】 汉魏古琴成精后的“中国好声音”
上述两名女鬼,至多是文物成精,文化素质倒不见得有多高。
在洪迈讲的这个故事中,男主角叫刘过,是本朝当下,仅次于辛弃疾的一流词人,也是辛弃疾最为看重的学生。而洪迈和辛弃疾的关系非常好,他为辛弃疾新居所做的《稼轩记》可谓脍炙人口。
由此,洪迈也听说了很多关于刘过的事情。
据说,刘过曾遇到一位真正有素质的女鬼,那才是色艺双绝的鬼中极品。
宋孝宗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屡试不中的刘过,路经建昌(今江西南城)麻姑山,心情郁闷,自斟自饮,不觉有些醉意。
二更时分,忽有美女持歌板,踏月而来,献上一曲《水仙子》:
“别酒未斟心先醉,忽听阳关辞故里。扬鞭勒马到皇都,三题尽,当际会,稳跳龙门三级水。
天意令吾先送喜,不审君侯知得未?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背负,只此是,酒满金杯来劝你。”
刘过听后,大惊失色!
此曲竟是步刘过的原作原韵。
此前,刘过曾在途中填过一曲《水仙子》:
“宿酒醺醺犹自醉,回顾头来三十里。马儿只管去如飞,骑一会,行一会,断送杀人山共水。
是则青衫深可喜,不道恩情拼得未。雪迷前路小桥横,住底是,去底是?思量我了思量你。”
而眼前这歌女,当时又不在身边,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刘过不禁变颜变色,连忙质问对方,是人是鬼?
歌女噗嗤一笑,乐出了声儿:
“我本是麻姑上仙的小妹,当然非人非鬼了,此前因为在天庭触犯天条,被贬谪至此,久不得返回玉京仙境。某日烦闷,在山中忽然听到您的新作,清新雅丽。所以勉强次韵赓和,觍颜给自己做媒,希望能从此长伴左右,不知您意下如何?”
说实话,刘过心中存疑,但当他让歌女把所唱的这曲《水仙子》写到纸上,那笔娟秀的书法和其中“稳跳龙门三级水”的好兆头,让他对眼前这女子,陡增好感。
此外,“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背负”的典故,是什么意思呢?
一想到学问,刘过哪里还顾得上存疑。
于是,一乘小娇,载着这位色艺双绝的“仙女”,刘过骑马,一路不时谈诗论词,不觉到了临安。
果如“仙女”所预言,刘过擢第任官,可正欲继续才子佳人双栖双宿的童话故事,一位道士告诉刘过:
“随车娘子,恐非人也!”
道士还说了个测试的法子:夜深人静,同床共枕时,道士在门外做法,刘过则须紧紧抱住这女子,千万不要让她逃脱。
虽有迟疑,但最终刘过还是依计而行,那女子果然化作一张古琴。
此时,前者才明白,原来“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背负”指的正是这女子的来历,人家分明见到第一面那刻,就实话实说了。
虚实之间,你自己不解女鬼的风情罢了。
想到这里,刘过心情沉重,有所不舍,更觉后悔,便将这张古琴随时带在身边,行走坐卧,甚至连吃饭睡觉都舍不得放下。后来再过麻姑山,当地道士告诉他:
“此前有一个赵知军,不知从何处到何处做官,经过此地,在弹奏赏玩时,不小心把随身携带、视若珍宝的古琴给摔到台阶下的石头上了,琴身破损得相当厉害,虽能工巧匠也无法修补,只好在官厅西侧找了个地方,将碎琴挖坑掩埋,你遇上的琴鬼,大概就是它吧?”
刘过赶忙找到地方,挖出琴匣,里面空空如也,看来道士所言不虚。
念及恩爱,刘过举琴置匣,命道众焚香诵经,哭泣着将琴焚化。
洪迈晚年,将这一辈子听到的鬼故事,辑录成志怪笔记小说《夷坚志》。刘过和琴鬼之间的离奇爱情,让他在多年之后仍记忆犹新,个中原因,在于洪迈从琴鬼身上,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本朝的某些鬼,一如本朝的文化气质,在温润如玉的同时,不乏真性情,更有蓬勃生动的张力和坚韧顽强的意志,这几乎让我们觉得它们并不是那么可怕,反而有几分值得亲近,甚至是敬重的了。
【四】 施之爱情的匠人精神
如今,“匠人精神”是个流行词,而在宋代这样一个文化昌明的时代,陶匠与陶瓷绝对是这个时代匠人精神的绝佳代表。
不论是雨过天青色的“汝官窑”,还是名气不大的“萧县窑”,无不努力绽放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文化气质。
萧县(今属安徽)有个白土镇,白土就是高岭土,色泽洁白,是烧制陶瓷的主要原料。
镇上有位专门负责烧制白瓷的总首,叫邹师孟。管着三十多孔窑,几百名陶匠,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工艺品美术大师。
手下有个后生叫阮十六,心灵手巧,活儿不快,但出来的东西,器型完美、胎釉光洁,手绘的花卉翎毛,寥寥数笔却精细优美,塑的佛像、佛塔也颇为可观,所以来买的人络绎不绝,而且往往为求一器,加价数倍。
小阮人品也好,不因为活儿好、名气大了,就妄自尊大。上到总首,下到陶匠,甚至打杂的,都恭恭敬敬,还不贪财贪名。
观察许多年后,邹师孟放了心,把最心爱的小闺女,嫁给阮十六为妻。几年后,还有了三个孩子。
但问题来了,孩子都长大了,可这位的面容,却丝毫没显得沧老,还是很多年前初来此地,那个翩翩少年郎的样子。
大家都很奇怪,私下里盛传,说阮十六是妖,不是人!
听得多了,连邹师孟都觉得可疑。
最奇怪的是,阮十六出门,什么防身的家伙事儿都不拿。
熟悉宋史,读过《水浒传》的朋友都知道,宋江出门,还要拿根哨棒,腰里别着把柴刀,组合一下,就是“朴刀”了。
可这位阮师傅,登山陡巘、渡水穿林,蛇蝎虎狼都不敢近身,反而躲着走。
对此大家议论纷纷,只有阮妻非常信任自己的丈夫,两人依旧恩爱无猜
直到这年上巳节三月三,全家春游,兴致盎然,到了晚上回到家。
阮十六突然对妻子说:
“出门学艺这么多年,我想回家看看父母,暂时与你告别。你要想见我,就来州城下保宁寺,罗汉洞伏虎禅师边上好了。”
两年后,邹师孟带着女儿一家到保宁寺,设了水陆道场。
阮妻带着小女儿到洞里,发现伏虎禅师旁边有尊土偶,用手摸着老虎的额头,面容体态,跟阮十六一般无二。
一流的匠人,人品比技术更重要,处处追求精致。
不管是陶艺还是爱情,抑或人际关系,土偶幻化成人后的阮十六,都经营得有模有样,处处彰显匠人精神,一不留神成了工艺品美术大师,甚至《中国美术辞典》都将阮十六的传略作为词条收入,成了萧县窑最具代表的文化名人。
只是这里提醒朋友们,如果若干年后,文物市场发现有阮十六款的萧县窑白瓷。
您得小心,这瓷器,有妖气!
又:我是学宋史的,这篇其实是给某杂志写的应景文章,通读洪迈的《夷坚志》之后,发现很多好玩的鬼故事,陆续写了有万把字,大家如果感兴趣,我就再放个下篇。
注:所有图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