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战宣言》：朝韩与美国聚焦角力

（▲10月7日上午，美国国务卿蓬佩奥抵达平壤，与朝鲜国务委员会委员长金正恩会见五个半小时。其中上下午各两小时，午餐会一个半小时。图片来源：蓬佩奥推特）

朝韩联手力推《终战宣言》，旨在精心算计这是半岛无核化第一步、牢固永久性和平机制转换第一步、朝韩主权完全独立第一步、朝韩民族自主自决第一步、美国取信朝鲜第一步。

10月7日，美国国务卿蓬佩奥“旋风式”访问朝韩。上午抵达平壤，与金正恩会谈约两小时取得积极进展。据美国NBC报道，金正恩称：“今天是约定两国美好未来的好日子。”蓬佩奥下午抵达韩国，立即在其个人推特上称在平壤“旅行愉快”。据韩联社报道，他当晚在青瓦台向文在寅介绍当天与朝方对话情况，是“良好的、富有建设性的”、“今天我们又迈出了一大步”、“与朝讨论了弃核及相应措施”、“朝美已就尽早再次举行‘金特会’达成共识”。

6月12日“特金首会”之后，半岛无核化的谈判陷入停滞期。《终战宣言》成为目前美朝韩角力的焦点，也成为“特金二会”绕不过的难题。其中展示的新动态、新变量、新意图，必然影响今后漫长的无核化谈判进程和核查进程。

《终战宣言》的来龙去脉

──朝鲜爆料美方主动提出“终战”。半岛无核化谈判停滞，朝鲜比美国更焦虑，也更渴望突破。10月2日，朝中社发表题为“终战并不是美国赐给朝鲜的”评论文章，抖出猛料：“终战问题是曾于10多年前小布什政府时期美国先提出来的”、“美国等其他当事方都曾比我们表现出更积极的热情。”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方式解读，“终战本是根据停战协定应早在50年前就已经解决的问题”。

──11年前朝韩公开提及“终战”问题。2007年10月4日，第二次朝韩峰会在平壤举行，卢武铉、金正日签署《北南关系发展与和平繁荣宣言》，其中第四条“对终止现有停战机制，构筑持久的和平机制的问题取得共识”，决定“为推进由直接有关三方或四方首脑在朝鲜半岛地区相会，宣布结束战争的问题而进行合作。”显然，这只是就三方或四方坐下来商讨如何进行“终战”，克制地提出建议、呼吁合作。

──朝韩如今民族自主自决咄咄逼人。2018年4月27日，“文金首会”（即第三次朝韩峰会）签署的《板门店宣言》，比11年前更激进、更急切。第一条开门见山称朝韩“划时代地全面改善并发展双边关系”，第一款“确认民族命运自决的自主原则”。美国和中国既是朝鲜战争的主力，又是停战谈判的主角，更是《朝鲜停战协定》签字国。朝韩以“在半岛构建牢固的永久性和平机制”为由，未与美中事先磋商，在《板门店宣言》中直接设置议程和节奏，“朝韩决定，在《停战协定》签署65周年的今年宣布结束战争状态，推进停和机制转换。”

──朝韩指挥不动美中只好自找台阶。《板门店宣言》发布后，美中并未公开、明确支持签署《终战宣言》，目前也没有迹象表明，将按照朝韩设定的时间表，“今年宣布结束战争状态”。7月27日是《朝鲜停战协定》65周年纪念正日，《终战宣言》已错过发布的最佳时机。

9月19日，“文金三会”签署《9月平壤共同宣言》，韩国国防部长官宋永武和朝鲜人民武力相努光铁签署《关于落实板门店宣言中军事领域共识的协议》，实质结束了朝韩两国70年的敌对关系，但未结束美朝两国的敌对关系。所以“文金三会”成果既没有直接用《平壤终战宣言》的标题，也没有在正文中提及“终战”，而是让新闻发言人出来表态和试探，避免过度刺激美中。

9月19日，韩国青瓦台国民沟通首席秘书尹永灿对记者声称，“韩朝当天发表《平壤共同宣言》事实上宣布战争状态结束”。即使这个试探，也在次日主动收回，文在寅返回首尔举行记者会说明访朝成果时声称，“争取在年内发表终战宣言”。这是明确暗示，《终战宣言》的发表至少需要美国事先确认。

（▲10月7日下午，金正恩当日第二次与蓬佩奥会谈，仅有胞妹金与正陪同。图片来源：朝中社）

朝韩力推《终战宣言》精心算计“第一步”

──半岛无核化第一步。半岛无核化谈判目前僵持、胶着，其“死结”在于无核化路线图难以调和，美国坚持“一次完全弃核”方案，朝鲜坚持“分段同步弃核”方案。9月18日，朝鲜《劳动新闻》在署名评论中分析原因，称“责任完全在美国”。《终战宣言》固然是个“旧瓶”，朝韩之所以执着力推，是企图在其中混入“新酒”。

美国如果同意签署《终战宣言》，美韩朝就清晰向外界传递了以下四个信息：其一，美国承认朝鲜“分步同步弃核”方案的合理性，有把握继续在韩国驻军；其二，美国对朝鲜无核化路线图作出实质让步，认可并回应朝鲜已作出的让步；其三，韩国作为美国的盟国，将民族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不仅不支持美国方案，而且引导美国接受朝鲜方案；其四，朝韩既然联手抢夺到半岛无核化第一步的主动权，必然会步步为营，设置新的议题和节奏，企图联手抢夺第二步、第三步的主动权。

──牢固永久性和平机制转换第一步。朝韩极为看重《终战宣言》，是因为将其视为美朝敌对关系的终结、朝鲜停战协定向和平协定的转折。8月9日，《劳动新闻》发表评论文章称，“宣布终止战争，是为实现朝鲜半岛乃至世界和平稳定的第一步。”9月24日，文在寅会见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时称，“敦促朝鲜实现无核化的方法之一是签署终战宣言。终战宣言除了是一份政治宣言，也意味着敌对关系的终结”。10月2日，朝中社评论文章称，终战宣言是“为建立美国也承诺的新型朝美关系和朝鲜半岛和平机制，最为基础、首要的程序。”

──朝韩主权完全独立第一步。严格、准确、直白地说，按照《朝鲜停战协定》，朝鲜半岛依然处于交战状态，只是暂停交战；韩国、朝鲜都不是主权完全独立的国家；美国在韩国驻军、中国在朝鲜驻军，均为合法、对等。《朝鲜停战协定》第一条第十款、第二条第十三款、第二条第二十款和二十三款、第三条第五十九款，分别对等确认联合国军总司令、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与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的民政救济、军事控制、军事停战、人员控制等管辖权。

9月25日，文在寅在纽约接受美国福克斯电视台采访时声称，“即使和平条约签署，甚至朝韩统一后，仍希望驻韩美军继续驻扎。”这是主动喂美“定心丸”，继续为朝鲜做说客，消除美国对朝鲜无核化诚意和对驻韩美军地位动摇的疑虑。但也只是“空头支票”，并不可信，因为驻韩美军与朝韩“民族自主自决”原则不相容。一个统一、强大甚至拥核的朝韩邦联甚至联邦，又有根深蒂固的民族主义传统，岂能容忍外国长期驻军和超主权管辖？

──朝韩民族自主自决第一步。自《板门店宣言》发表后五个多月以来，朝韩清晰倡导民族主义至上，联手争夺半岛主导权，企图摆脱美中控制。例如，在《板门店宣言》中，“韩朝确认民族命运自决的自主原则”；“向八千万同胞和全人类庄严宣布”，半岛“不会再有战争”。又如，在《9月平壤共同宣言》中，“再次确认了民族自主原则”，而且决定“协商实质性方案”，2019年共同纪念“3·1运动”100周年。这个曾席卷半岛的民族独立运动，以青年学生为先锋和主体，反抗日本殖民统治，象征性口号是“独立万岁”。再如，9月19日上午，金正恩在签署《9月平壤共同宣言》后的记者会上高调表示，“全世界将会看到饱受压迫分裂之苦的民族将靠自身力量开启全新未来”。媒体和受众难免联想，哪些国家给朝韩施加了所谓的“压迫分裂之苦”？

──美国取信朝鲜第一步。美国、朝鲜的国家信用都有瑕疵。伊核协议自2006年6月起谈判了9年，美俄中英法德伊2015年7月签署后，随即获得安理会一致确认。2018年5月8日，特朗普说退就退。朝鲜的信用更为糟糕，1993年3月、2003年1月两次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朝核问题远比伊核问题复杂，朝鲜现有的核导实力远甚于伊朗，因此以CVID方式无核化是个漫长的过程，相互猜忌、反复折腾、难以实现并不稀奇。

美朝长期死敌，双方互信度很低，双方期望值有明显落差。朝韩均认为朝鲜已作出巨大让步，美国应签署《终战宣言》作为回报。9月26日，文在寅在第73届联合国大会上演讲时呼吁，“如今是国际社会向朝鲜的选择和努力给予回报的时刻。”朝鲜代表在现场听完文在寅演讲后鼓掌。

美国却认为朝鲜诚意不够、让步不够，要求朝鲜提交核计划申报清单（CVID的关键第一步），作为签署《终战宣言》的条件之一，同时坚持朝鲜完全无核化之前制裁力度不减，引起朝鲜的不满和反弹。9月29日，朝鲜外务相李勇浩在第73届联合国大会上演讲时表示，“朝鲜的无核化决心坚定不移，但只有在美国能让我们充分信任时才能实现无核化”，又抱怨“制裁加剧了朝鲜对美国的不信任”；9月30日，《劳动新闻》发表署名评论，声称“制裁和对话绝对势不两立”；10月2日，朝中社评论文章抨击，美国坚持CVID是“死皮赖脸”。

（▲10月7日晚，蓬佩奥在青瓦台向韩国总统文在寅介绍当日与金正恩会见情况。图片来源：韩联社）

《终战宣言》继续博弈的七个看点

──“特金二会”的时间？是否美国11月6日中期选举前见面，对共和党选情加持力度有限。目前特朗普的民意基本盘稳定，共和党同时失去参众两院控制的概率小，特朗普被弹劾的概率也小。9月25日，文在寅接受福克斯电视台采访时表示，特朗普和金正恩可能在今年底前见面。

──“特金二会”的地点？高潮应该留在剧终，板门店、华盛顿分别是签署《朝鲜和平协定》、美朝建交公报的首选地。“特金二会”的地点在欧洲概率更高，首选与朝鲜战争有渊源的瑞典或瑞士。据《朝鲜停战协定》第二条第三十七款，交战双方指定了四个中立国监察委员会成员，其中联合国军提名瑞典、瑞士，中朝提名波兰、捷克斯洛伐克。

──“特金二会”的大餐？美朝峰会的时间、地点固然重要，但非首要，关键是端出什么“大餐”。如果半岛无核化依然没有实质进展，特朗普再炫耀吹嘘，也无法向民意和国会交代；如果美国不作象征性让步，同意签署《终战宣言》，金正恩尽管权力稳固，也难以向党内、国内保证弃核后的家族安全、政权安全；如果不能解决绕不过去的《终战宣言》问题，“特金二会”就没有值得称道的干货。所以美朝双方各自让步是双赢可选项，即美国同意签署《终战宣言》，朝鲜同意签署《终战宣言》后一个月内申报真实、准确、完整的核清单，驻韩美军地位在此后的《朝鲜和平协定》中谈判和明确。

──“特金二会”后同步举行“特文金首会”？笔者曾分析，符合朝韩利益最大化的半岛无核化与《朝鲜和平协定》谈判模式，是“2+3+4+安理会”的递归模式。即朝韩先谈，再美国入局卡位，然后中国入局，四国达成一致后通报俄日，提交安理会核准。文在寅多次倡议韩朝美三方会谈，闭口不提中国，他的如意算盘一直是试图挤掉中国原有的位置，让韩国成为美朝接触、会谈的中间人和调停人。

──“特金二会”后金正恩如何与中国互动？在新加坡举行的“特金首会”，中国没有直接出场，但身影和力量不容回避，表现有二：一、金正恩向中国借专机；二、金正恩第三次访华亲自通报“特金首会”情况。这是他刻意展示柔软身段，原本派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委员、分管国际事务的中央副委员长李洙墉访华通报即可。如果举行“特文金首会”，地点离朝韩远些，以文金两人目前的抱团热乎劲，金正恩不必再向中国借专机，直接乘文在寅专机同行，是大概率事件。“特金二会”或“特文金首会”后，即使金正恩第四次访华亲自通报，也只是重演给中国面子、自己和文在寅再获里子的戏码而已。

──《终战宣言》是否今年签署？如果今年签署，表明美国愿意满足朝韩设定的半岛无核化议题和节奏，容忍朝韩抢夺半岛无核化主动权；如果不是今年，哪怕是2019年1月1日签署，表明美国牵制朝韩咄咄逼人的民族主义，警告朝韩民族和解统一进程不应过快超越半岛无核化进程。

──中国何时、如何参与《终战宣言》和半岛无核化进程？如果美韩朝直接签署《终战宣言》，或者完成谈判后通知中国签字，中国如何应对？文在寅与金正恩一唱一和默契双簧，明显拖延中国入局谈判的时间，中国如何应对？如果朝韩损害中国的利益和尊严，中国如何应对，必要时如何惩罚或者报复？

（2018年10月7日18:06一稿，10月8日07:53修订，【山水微言·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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