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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治疗讲稿丨对因果的认识

李松蔚 李松蔚
2024-10-15
本文较长,阅读大约需要20分钟

我们前面讲的是对单个事物的区分和命名,除了认识单个的事物,我们的认识还包含一个重要部分,就是在事物和事物之间建立联系

请注意我说的是「建立」联系,不是发现联系。因为事物和事物之间有怎样的线条和逻辑关联,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也不只有唯一的一个方向所谓联系,不过是我们头脑中编织出的线索,它具有非常强烈的主观和个人化的色彩。

粉笔放在讲台上,粉笔和讲台是有联系的吗?这个联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是因为有了讲台,我们才把粉笔放在上面?还是因为要放粉笔,我们才把这个东西叫做讲台?——两种说法似乎都成立,同时你还可以编出其他的说法,也许都可以成立。这是大脑的一种能力,它可以在看不见的地方,朝不同的方向编织出各种可能的关联,为事物的存在和发展提供脉络和意义。

意义这个词很抽象,我们每天都说「这件事有什么意义」,「这个东西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个概念的原点是什么?就是人给自己和世界之间找到了联系。今天是暑假,你们还坐在这里很辛苦地学习,也许头脑里会有一个声音问:为什么我不能回家,为什么不能躺在宿舍里吹空调?然后你回答自己:为了拿学分。这个学分跟现在你在这里付出时间是有联系的。但只是这个学分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又进一步地回答,它让我将来毕业的时候,距离拿到毕业证的要求更近一点,或者我下学期就可以少选一门课,轻松一些,这就是我大热天选择坐在这里的意义。

一切都基于一个幻觉:我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真的吗?还没有发生的事,你怎么看得到?因为我们用了一个强大的逻辑工具,叫做因果。因果是一种假设,一件事发生了,就会带来另一件事。藉由这样的假设,我们可以获得对世界,对未来的掌控感。

我今天拉肚子,那么我就要回忆一下:肯定是因为昨天吃了冰淇淋。这一想,心里就踏实了。因为我把冷饮和不舒适的肠胃之间建立了因果,这事有了一个交代。但这是「真」的吗?有没有可能拉肚子跟冰淇淋没有关系,其实跟水星的逆行有关?(笑)有可能,但不重要。对我来说,它帮助我掌控现在的生活,这才是重要的。今天我就不吃冰淇淋了,我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同时获得了对健康的积极期待。这就是意义。

我知道,很多人听我这样说,心里会很困惑,因果跟因果是不能等同的。你们觉得有些因果是「真实」存在的,对不对?另外一些才是迷信,错误的归因,那些才是被人建构出来的。

但只要是因果,都是建构,从哲学上说都是建构。我手里这根粉笔,你知道我松开手它就会落到地板上。它还没有发生,但我们都确定它会发生。我们甚至可以通过它距离地面的高度,计算出落地所需要的时间。这个计算跟真实的结果相比,误差会非常非常小。但它毕竟没有发生,所以本质上也是我虚构出来的预期。我在松手的动作跟粉笔落地之间,藉由重复的观察、推导,理论建模,建立出这段应验不爽的预期。我相信它是经得起验证的。换到不同环境,不管是谁,重复相似的操作,都会一遍一遍得到差不多的结果,我们于是就说,这段联系在科学上是「真实」的。科学可以帮助我们预测这个世界。

所以科学的标准,就是经得起验证。

我们都训练过实证科学的范式,对不对?控制变量,随机区组设计,假设检验,统计显著……这是一套缜密设计的流程,用来发现或者发明可靠的,科学意义上的因果。我们相信这样搞出来的东西是可以重复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我们就拿到学术会议里,放到期刊上去交流。某一天可能也有同行质疑:我按你们说的做了,得到的结果怎么不一样呢?偶尔也会有种事情发生。

所以,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真实」的因果,只能说是符合科学操作规范的,被多次重复验证过的因果,我们更愿意当它是真的。它的提取流程更严谨,被重复验证的几率也更高,或者说对生活的指导意义更大。当然了,你也可以说「那就是真的」,没必要争论定义。这节课的重点是在生活中,那些我们一拍脑袋说的「因为所以」。它们没有经过这样一套可靠的科学流程,所以我们都同意,这些联系是凭空建构起来的。

我们就拿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举例子。

有人在笑,对,你们猜到我会举这个例子。原生家庭这个说法,其实是每个人都会不知不觉在生活里建立的因果联系。一个来访者不自信,他可以说,因为他小时候有一个挑剔的妈妈,他做得再好都会被妈妈批评,久而久之导致了他不自信。听上去是不是蛮像那么回事的?挑剔的妈妈和不自信的孩子,不需要随机区组,也不需要控制变量,这个因果感觉上就非常有道理。

但它毕竟不是物理学的因果。你看,我也有另外一个来访家庭,妈妈也很挑剔,孩子的表现反而是叛逆,固执,不听别人意见。因为他说从小听妈妈说太多负面意见了,他说「我习惯了怎么做都会被批评,所以我就懒得再听别人的看法,他们只会批评,为了体现自己高人一等」。

你听这个孩子说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他很自信,也可能是盲目的自信(笑)。同一款妈妈,教训出不同的孩子,我们说「因为妈妈很挑剔,所以孩子不自信」,有道理;另一个说「因为妈妈很挑剔,所以孩子就会不接受别人意见」,好像也有道理。同一个原因两个结果,说明什么?说明这个原因不成立,至少不是唯一的原因。

那要如何理解这个现象呢?前面讲的控制论已经解释过了,其实两个人在轮番做选择。妈妈选择了一种养育方式,孩子选择了一种回应,请注意选择的意思不一定是说他有意识使用某种策略,而是说他有不同的可能,既可能用退缩的方式回应,也可能是针锋相对地回应。那么最后不管他怎么选择,都是对妈妈的一个反馈。妈妈根据这个反馈调整自己的养育方式:是增加对孩子的挑剔?还是减少?还是换一种方式沟通?她的变化也构成了对孩子的反馈,孩子是顺从?是反抗?是沉默?他也会调整,在这段关系里找到适合的生存之道……长期循环了十几年,最后达到一个稳态。这是大家在控制论里已经熟悉的。

还记得那个说法吧?「互为狱卒,互为囚徒」。这是一个相互限制的,闭环的小生态系统。「妈妈—孩子」的系统。他们之间的关系,用专业的说法叫协同演化,彼此限制对方的选择,从孩子一出生就开始,遵循不同的演化方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两个人都很清楚自己怎么做就会让对方怎么做。也知道对方那么做了,自己就要怎么回应。他们太熟悉了,知道对方会做出哪些「不出所料」的行为,自己也会给出「不出对方所料」的回应。既相互制约,又彼此印证。

你看这样一个闭,其无所谓因果。你只能说,这两个人都在向特定的方向推动对方,同时他们彼此会声称,方才是自己的原因。

一个丈夫可能会讲,每天我回家,老婆都会挑我的毛病,她有好多好多的抱怨,负能量,搞得我现在下了班都想一直加班,甚至开车回到家楼下,都要在车里坐一个小时,也不想进门见到她那张脸。我要估计她差不多已经睡了,我才回去。丈夫就会给他的朋友们讲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因果联系,是丈夫看到的。朋友们就很同情他,觉得他也是没办法,他是受害者。说受害者有点夸张,就说他是在被迫应付这件事情吧。原因都是出在老婆身上。如果有人好心想要调解这段关系,就应该建议妻子做点改变,都是因为你爱抱怨嘛,对不对?你看已经把老公搞得不想回家了。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就好了。

但是同样的一件事情,让妻子来讲,她就可以讲我丈夫现在每天不回家,明明工作也没那么忙,他宁可下班以后磨蹭,混时间,也不回家。我现在睡觉之前连他的面都见不到,我当然有很多的怨言啊。在这里妻子给出了另外一个因果联系,丈夫是那个原因,妻子才是在承受的人。

那你说他们谁说的是对的?其实都对,前面说的标准,好的因果联系要经得起验证,那么两个人都可以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验证他们的假设,所以都是对的。只是一个协同演化形成的循环,在不同位置进行不同的标点或者叫断句,组织起了不同的意义。就跟我们读文言文一样,一大段话,我们在不同的位置断开,意思就变了。我们就可以提很多问题,打破原来的因果联系,比如我们问丈夫「你真的是害怕老婆的抱怨吗?你知道回去得越晚,她的抱怨只会越来越多」,或者问妻子「你是想沟通呢,还是想保留现在不讲话的状态?你知道如果想沟通的话,总能找到机会的」……不问不知道,一问全都是破绽。

假如参与的元素更多,建构联系时就有更丰富的可能。教材上举了一个好玩的例子,说一个人拿着球棒,球飞来了,他去击球。这个画面里有三个元素,一个是人的手臂,一个是球棒,还有一个是球。把三个元素按照不同的顺序组织起来,就可以形成完全不同的因果和叙事。

比如最正常的,「球飞过来的时候,手臂就带动了球棒去击球」。这句话平平无奇,符合大部分人的认知。手臂是主动的原因,球棒击球是被动结果,球飞过来,是环境中的一个条件。

但我们也可以讲,球飞过来的时候,这根球棒就有了「指挥」手臂挥动的能量,或者是魔力。注意,这句话里球棒反而变成主动了,手臂的挥动是一个结果,手臂平时是不动的,球棒对手臂也没有指挥的能力,只有在球飞过来的时候,球棒就具有了这个力量。——你们觉得怎么样?受过科学训练的学肯定会觉得

但你仔细想,是不是也有一点道理?

这只是另外一个例子。再换个顺序,我们还可以说,当球棒和手臂挂在一起的时候,球就会朝着这里飞过来,等着你给它来一下手臂跟球棒已经蓄势待发,所以球飞过来就可以看成一个结果,是被球棒和手臂的组合吸引过来的。

你们回去可以做练习,胡说八道的练习。我以前在课堂上做过,让在座的同学继续胡编,还可以编出各种各样荒唐的叙事来。以前有一个笑话,语文考试让把短句组成一个长句,短句是某某某瘫痪了,某某某努力学习,某某某学会了外语,学会了针灸。最后答案千奇百怪,比如某某某学会了外语和针灸,她那么努力地学习,终于把自己学瘫痪了(笑),还有的说某某某努力学习,她不但学会了外语和针灸,还学会了瘫痪(笑)。——你说这是碳基生物能想出来的吗?

但是要做一个优秀的系统式心理治疗师,就需要这种胡说八道的能力。这样就能用别人习以为常的元素,建构出让人耳目一新的联系。

一家人来咨询,说孩子不写作业,老想着玩,妈妈很着急,爸爸又不管。你看这里有多少元素:爸爸、妈妈、孩子、学校的作业、外面的花花世界……说不定还有爷爷、奶奶、家里养的猫、不同科目的老师,还有班上的同学和朋友,这么多元素都可能参与到这个现象里,它们不是只有唯一的一种连接方式,你从不同的角度和方向画线,就可以为同样的事情赋予新的意义。

这一点上,Helm Stierlin有一段名言:「把主语和谓语添加在一起,把单词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就可以产生句子和解释」,然后他举了一些例子:「石头打碎了玻璃,父亲让母亲痛苦,丈夫的不忠实妻子心碎。洛特由于矮胖被同学嘲笑,因此患上了厌食症……」这些是解释是真实成立的吗?并不是,只是元素的排列组合。

石头打碎了玻璃」,这样说对吗?当然,但这样听上去就像是一个意外,石头是谁?能让石头赔偿我们的玻璃吗?换成说:「小孩子打碎了玻璃」,这句话就开始强调一个人的主体性。还可以说:「那对父母没有管好自己的孩子,导致我家的玻璃被打碎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要为打碎的玻璃去承担责任的,是那家大人。

父亲让母亲痛苦」,很显然这句话已经定义了一个坏人,这个父亲,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就是他。那么还有什么不同的建构吗?在座各位在生活中,作为新一代的年轻人,听到这句话都会有一个本能的反应:要不然就离婚吧既然父亲让你痛苦,离开他不就好了吗?可是母亲又不想离婚。那么我们就可以在刚才的叙事之外,找出另一个说法,「无法离开这段婚姻让母亲痛苦」,或者进一步,「在当前的文化里,一个女性在离婚时面临的代价之大,让母亲痛苦」。

于是我们就有了不同的解决痛苦的方向,既可以找父亲算账,说都是因为你不好,你必须改正。我们也可以去挑战一些更大的东西,那个看不见的「风车」,我们呼吁社会文化可以对离婚的选择多一些支持,增加每个人在亲密关系中的自由度,也会有助于减少很多人的痛苦。

洛特由于矮胖被同学嘲笑」,这也是两个事件的关联,一个是他的身材,另一个是别人对他的态度。顺便说一句,「嘲笑」是上节课讲过的命名,别人的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嘲笑,多大程度上是恶意的,也可以打一个问号。但是我们先不论这一点。就当是嘲笑,但一定是因为身材被嘲笑的吗?有没有可能是他在受到嘲笑后的反应,激烈的反应,加剧了别人对他的霸凌?或者有没有可能反过来:他先被嘲笑,然后必须找一个解释,那么归因到不可改变的身材上,或许比归因到其他方面更容易消解他的痛苦?

接下来,「他因此患上了厌食症」。

厌食症——我们也不去质疑这个命名问题了——是不是一定跟他童年时的创伤有联系呢?有没有其他可能,比如说是由这个商业社会不断渲染的一种对身材的焦虑导致的?者按照厌食症的病理机制,一个很重要的变量是他对羞耻情绪的调控能力,会不会他在基因上有一些高羞耻的倾向呢?或者,有没有可能是跟抑郁的共病?

你看,这里的每个句子都可以拎出来,带着这样一种吹毛求疵的态度,去找不同的联系。

你可能会想:李老师这样是在干什么?是在给犯错的人洗地吗?不是的,对于心理治疗师来说,我们只关心一件事情,就是解决问题

心理治疗是一份非常现实的职业。一旦我们承认,不同的认识论并不存在正确或错误之分,只是不同的在事物间建立联系的角度,那么我们关心的就不是「哪种认识是真理」,而是「哪种认识在现实层面,对来访者更有帮助」。

打个比方,有一天我把手机放在桌边,某个同学路过的时候碰到了,手机摔到地上,摔坏了。那么可以跟手机坏掉联系起来的有三件事:一是我把它放在容易被碰到的地方;二是你碰到了;三是这个手机不经摔,一摔就坏。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原因呢?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想找谁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我打算让手机厂商帮我修好,那我就强调手机的质量问题。如果我打算找那个同学赔钱呢,我就说是他弄掉的。

如果我代表手机厂商的利益,为了避免赔付,我就会强调这是人为损坏,人为的损坏我们不管,你就应该怪自己没保管好。——很无耻,啊,很无耻(笑)。但是从认识论上,你不能否认我这个说法。毕竟它也可以是一种认识。

在不同的因果认识之间切换,是心理治疗师的一种能力。一般人往往会固着于某一种认识,比如他遇到了困难,他说问题都是某个人造成的,我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我什么都没做。这个认识是在服务于什么呢?其实是在服务于「获得同情」,或者是「让对方获得惩处」的目的。

假如这就是你要的结果,这个认识对你就是有效的。只是你一直这样讲,形成一种语言习惯或者语法规定,就会越来越坚信这样一种因果关系,变成了唯一的真理。你就会言之凿凿地说:就是这样!问题都是那个人造成的,你作为心理学家如果不同意,就是在为那些人洗地!——不是的,我们当然为你的利益考虑,同时我们也要考虑另外一个利益,就是你想不想改变。

我讲一个故事。我以前当大学老师的时候,有一门课,布置了一个作业,要求大家分小组完成。每个小组只要提交一份最后的报告就好。给了一个期限要求,我们事先讲好了,错过这个期限就要扣分。这件事由每个组的组长负责,每个小组都要选出一个组长,负责提交这个报告。结果有一次,有一个小组没有在期限内提交,那么按照约定,这个组的所有成员都要扣分。

但是有几个组员就来找我,说这样不公平,他们组是每个人分公,他们按照期限把自己负责的部分交给组长了,组长的整合和提交耽搁了时间。他们说那就不关我的事?我没有任何错,扣分不公平。要扣分就该扣组长的。我说不行,还是按说好的来,错过期限整个组一起扣分。

那么他们当然不开心了。有的同学就说,是组长害自己丢了分。也有的同学说是因为老师很混蛋,就是我(笑),我蛮不讲理害他们丢了分。或者就是因为倒霉,他运气不好所以丢分。

但是有一个同学后来跟我聊,他说他当时有一个觉察,就是以后再也不能乱选组长了,要么自己当组长,要么选靠谱的人。而且就算自己不是组长,也要一直盯着组长的工作,他做没做,做得怎么样,要一追到底。所以他建立了一个新的因果联系:「因为我没有给自己选一个好组长,也没有起到监督的作用,所以我才会丢分」。

这种反省,连我都觉得有点苛刻了。

但我必须承认,一旦有了这个认识,他未来再经历这种倒霉事的概率就会变得很低很低。他是真的关心成绩,所以要尽一切努力。这次扣分就算了,但是以后绝不能再接受这种扣分。建立这个归因就是为了不要再扣分而服务的。而其他人的归因还是为了让心里好过一点,可以出气,问题都出在别人身上,混蛋组长,混蛋老师,他们只是被委屈了,被连累了。可是以后还有可能遇到这样的混蛋,对不对?按照这样的归因,是不是只要遇到了,他们就一定只能是受害者?

记住,不同的认识服务于不同的结果

那么同样的逻辑,我们也可以说,一个人遇到混账老爸混账老妈,他是不是也只能一辈子做一个受害者?这其实就是前面讨论的原生家庭问题。家庭治疗很经常被理解为,「家庭有病」,所以很多人来求助于家庭治疗,都是希望证明一个结论:「我没问题,问题在我的家人身上」。

但如果家人不认账呢,怎么办?

我们继续固守在这个归因上,一定是明智的选择吗?上个世纪50年代,确实有那么几年,家庭治疗在往这个方向努力。那时候他们研究的一个概念叫做「病源式的父母」,这是上个世纪短暂流行过的一个概念,生病的源头。就是说孩子出现问题,归根溯源都要算到父母头上。就跟我们今天说的「父母皆祸害」差不多。听起来很解气。但各位如果跟我学家庭治疗,我会不断提醒你,一定要训练从这个结论里跳出来的能力。

你的来访者这么想,认为痛苦是身边的人带来的。你可以支持他这样想,只要你判断这个结论对他是有好处的。让他感到轻松或者解脱。但你要心里有数,这不是治疗的全部目的。你同时也要很小心地评估,他除了想要轻松和解脱,是不是还想要别的?也许从某个时刻开始,他更希望发生现实的改变。那么我们就要跟他一起确认,从谁开始改变,更有助于解决现在的问题?

很多时候,往往是从自己改变更简单。

只是启动这一步,就要迈过一个认识论的屏障:「为什么明明我的家人做错了,却要我改变?我是否要承认,我的痛苦是自己的选择?」

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家庭治疗难就难在这里。有时候家人也有改变,不是不认账。但是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他们现在还能做什么呢?也只有道歉了。我也见过在一些比较惨烈的原生家庭的冲突里,白发苍苍的父母向孩子道歉,老泪纵横,承认当年犯过的一些在孩子眼中非常恶劣的错误。那个场面很感人,大家都掉了很多眼泪。但是哭完之后又怎么样?妈妈说,「对不起啊,都怪我以前批评你太多,造成了你不自信」。孩子又觉得:就这?就这?你道个歉就完了,但我的不自信已经铸就了一生啊!

很多人收到了父母家人的道歉,在认识论上印证了,圆满了,然后才意识到那不是自己想要的全部。对方只是说了一声对不起,也许还不是出于真心,只是情势所迫呢?有时候他们会在这一点上纠缠:你道了歉,但我的感觉并没有好。——怎么才会好?我也不知道。这又进入了一个控制过程,父母和孩子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能流的眼泪也流了,最后还是无路可走,只能又回到过去的循环里。道歉并不能解决一切的问题。

要解决问题,还要回到我们最初的认识。我们固定地使用一种认识,a发生了,导致b一定会发生。现在我们承认,这里并没有必然的联系,b也可以不发生。这样,问题就有了另一种解法:别人说我什么,我可以不理;球随便飞,我不去拿球棒;家庭伤害过我,而我已经长大了。我承认过去的认识,也可以随时放下那些想法。

让我们回到一开始说过的幻觉:我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我以为世界有稳定的因果。——不要确定,各位,永远不能太确定。总是可以有不同的因果,不同的因果让我们看不清会发生什么。你也许经历过糟糕的童年,也许被诊断了某种疾病,也许身边的人继续用糟糕的方式对你。可是因为这些,接下来就一定会受困于此吗?

你要有勇气说不一定。接下来永远可以发生不一样的事。我们做治疗的人,要有这个信仰。打破原来的认识,我们就有了改变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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